張貴新將雙筒望遠鏡舉到眼前,對著八百米外的工礦區主井井樓看了好久。他的神情憂鬱而沉重,寬闊的額頭上凝聚著一顆顆綠豆般大小的汗珠兒;身後,一輪熾烈的早晨的太陽正在兩座矸子山中間的低凹處,不動聲色地向上升騰,斜射過來的陽光將他額頭上的汗珠映得晶瑩發亮,使他不由得感到一陣陣燥熱難忍。


    他將係在軍裝上的皮帶鬆了鬆,把上衣領口下的三個鈕扣解開了。又換了一個方向,繼續舉著望遠鏡對礦區內的各個角落留心地觀察著。


    這是在大華公司公事大樓的樓頂曬台上,曬台很平滑,是士敏土、細砂抹成的,曬台四周砌著一圈一米高左右的磚牆,磚牆內側、外側全抹了士敏土,頂端還留著極規則的鋸齒形的缺口。張貴新一登上曬台,便以軍人的敏感想到:這裏可以布置一個連;而若是有了一連人據守這個曬台,周圍五百米範圍內的局勢也就大體可以控製了。


    他身邊站了許多人——手下的兩個營長,手槍隊的槍手,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協理陳向宇、省實業廳特派專辦李炳池以及縣知事公署和農商部的一些隨員。這些人和張貴新一樣,對這場礦井災難負有直接的或間接的責任,因而也就對這場突然爆發的動亂感到異常的驚恐不安。


    張貴新還在那裏看,不時地調換著方向和視角。沉重的望遠鏡將麵前這場騷亂擴大了許多倍之後,清晰地送入了他的眼簾。他看到了在護礦河環繞下的整個礦區的騷動情況,看到了被燒塌了大半邊的主井井樓上飄蕩的紅色三角旗,看到了在傾斜的井樓鋼架上擔任瞭望任務的窯工,看到了主井、副井、斜井周圍那一片又一片攢動的人頭……


    盤踞在田家鋪土地上的大華公司,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以主井為中心,東到矸子山,西到窯木廠的工礦區;一部分是以公司公事大樓為中心,包括公司職員宿舍、公司小學堂在內的辦公生活區;兩個區域之間聳著礦牆,隔著護礦河,儼然兩個相互獨立的王國。兩個王國共用一個石砌的拱形大門,大門內分出兩條路來,一條通往公司辦公生活區,一條通往工礦區,兩個區域的外圍又開了護礦河,拉了鐵絲網,實可謂壁壘森嚴了。當初如此安排公司地麵格局,李士誠是有所考慮的,李士誠一是為了確保礦區的安全,二是為了把礦區的嘈雜之聲隔得遠一些。不料,現在卻給這場騷亂提供了方便,占領了工礦區的窯工們簡直就像占領了一個修建得很好的軍事工事!


    騷亂發生了——不管張貴新如何防備,還是發生了!一夜之間,窯民們居然施用武力攻入礦內,牢牢占據了所有井口,致使封井的計劃完全無法實施了。這使張貴新感到煩惱。他原不想得罪田家鋪窯民,不願和窯民們發生正麵衝突,他想得很好,先封井,隻要封了井,事情就壓下了一大半。然後,責成大華公司對死亡窯工的親屬予以公道的撫恤與賠償——他準備施加一點壓力,迫使公司多拿點錢出來,死者家屬多拿了錢,自然也就不會鬧事了。不料,這一夜之間,風雷驟起,硬是把他的計劃打亂了!迫使他不得不考慮用武力鎮壓騷亂的問題。


    這是下下之策。


    以他寧陽鎮守使的身份、以他一個旅的大兵來對付治下騷亂窯民,委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打輸了,打得局麵無法收拾了,他要遭世人唾罵與恥笑,甚至有可能把整個寧陽的地盤都丟掉。打贏了,把騷亂的窯民殺掉一半,他就成了劊子手,成了這場災難的替罪羊,一些別有用心的家夥就會借機大做文章,甚至假正義之名舉兵討伐他……


    卻又不能不管。災難和騷亂發生在他治下的地盤上,他是這塊地盤上的最高軍政長官,他不管,一則**方麵決不會同意;再者,如一味頑抗,**也還會派遣願意管事的人來管它的——自然,他認為,任何人管理寧陽,都不如他張貴新。


    得管,得管到底!為了寧陽百姓,為了寧陽周圍三縣的安寧,為了田家鋪窯民少流點血,也為了坐穩這把鎮守使的交椅,他張貴新得當機立斷!


    張貴新將望遠鏡遞給身邊的一個衛兵,緩緩在曬台上踱了幾步,而後,又揭下帽子扇了一陣風。


    “張旅長,你看是不是先請你手下的弟兄將窯民們逐出礦區,然後再作打算?”李炳池不無焦躁地對張貴新道。


    張貴新不作聲。


    他狠狠地用帽子在胸前扇著,邊扇邊喘粗氣,仿佛根本沒注意到李炳池的存在似的。


    “張旅長,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這樣鬧下去!我想,若是有一個團的弟兄,就可以把他們逐出礦去……”


    張貴新終於憋不住了,臉向下一拉,帽子猛地向腦袋上一扣:


    “李專辦,我看這旅長讓你當算了!”


    “張旅長,你……你別發火……”


    張貴新眼瞪得滾圓:


    “我發火?我看是你們發了昏!你們都他媽的看看清楚,這礦區裏聚了多少人?!老子怎麽驅趕?向他們開槍麽?”


    李士誠馬上順著竿子爬了上來:


    “千萬不能開槍,一開槍,事情就沒法收拾了,張旅長考慮得周到!”


    “那就沒有辦法了麽?”


    張貴新冷冷一笑:


    “辦法還要你們拿呀!封井的事不是你們想出來的麽?怎麽一出事,都推到別人頭上來了!”


    李炳池窩了一肚子火,卻又不敢作聲,站在他身後的公司協理陳向宇不禁感到一陣快意,也不冷不熱地道:


    “李專辦,你也幫助張旅長出個主意嘛!”


    張貴新又火了,立即調轉槍口給了陳向宇一槍:


    “幫我出主意?我他媽的在幫誰?幫哪些王八蛋!”


    李炳池抓住時機,立即反擊:


    “這一切還不是你們大華公司造成的麽?!日後引起的一切後果,你們公司都要負責任的,你們現在不要這麽輕鬆!”


    “是的!是的!諸位別吵,我們還是聽張旅長的……”李士誠勸解道。


    張貴新又沉思了一下,終於想出了一個穩妥的辦法,手一招,將手槍隊隊長鄭傻子叫到麵前:


    “老鄭,馬上給我向省城督軍府發份急電,電文這樣寫:萬萬急!寧陽鎮守使張貴新呈報:田鎮窯民約五千之眾,因反對封井,昨夜暴亂,占據井口,分堵要害,情況危急!如何處置,請督軍電令,張部現已在田鎮待命。完了。”


    鄭傻子將記錄下來的電令揣進懷裏,向張貴新敬了一個禮,轉身跑到了曬台的樓梯口,下去發報去了。


    隨後,張貴新又對身邊的兩個營長下了命令:


    “你們馬上下去,先調一個連到這個曬台上來,然後,迅速包圍礦區,切斷礦內和礦外的一切聯係,注意,不得擅自向窯民開槍!”


    一個營長問:


    “如果他們動手,也不開槍麽?”


    張貴新想了一下,果斷地道:


    “就是他們先動手,也不得開槍!在督軍府的電令未到之前,不得和他們發生武裝衝突。”


    “是!”


    兩個營長也下了曬台。


    “就這樣吧,先生們!我現在能做到的,隻能是這些了。我張某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沒有督軍府的命令,我隻能維持現狀,明白麽?”


    張貴新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眼皮一擠,臉頰上的肉一聳,仿佛哭一樣。


    這卻是他登上曬台後的惟一的一次笑。


    這很難得——旅長大人身邊的各方要人們都這樣認為,有旅長大人的這艱難的一笑,他們似乎也可以稍微鬆一口氣了。


    上午十時左右,礦內和礦外的聯係被完全切斷了,五百餘名大兵荷槍實彈將整個礦區包圍起來。


    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流血衝突。


    在執行包圍任務時,大兵們隻是向天空開槍,對一些試圖反抗的窯工也僅僅是動用了皮靴、馬鞭和**子——迄至十一時二十分,沒有一人因衝突而死亡。這可以說是一個奇跡。這奇跡表明:衝突的雙方都是克製的、理智的,都不願擴大事態。


    一開始,窯工們沒有意識到切斷礦內外的聯係會對他們帶來危機——不但他們沒意識到,他們的領袖人物窯工團總代表胡貢爺也沒意識到。那當兒,貢爺正躺在炕上吹煙泡兒,聽到了窯工代表的報告後,隻在炕上略微動了動身子,根本沒做其它任何表示。貢爺一邊認真負責地吹著煙泡兒,一邊不太認真負責地想:這沒啥了不得的,大兵們將礦區圍了也就圍了,誰能叫他不圍?隻要有幾個井口還在手裏就行!控製著幾個井口,還不足以挫敗他們的封井計劃麽?再說,憑著這八百餘號大兵,要想不費力氣就將五千多名窯工從礦內趕走也非易事。


    貢爺沒有一絲上火著急的意思。


    待過足了煙癮,打了兩個嘹亮的噴嚏,而又用絹子揩去了嘴唇上、胡須上黏糊糊的口水、鼻涕之後,貢爺才想起了礦內窯工們的吃飯問題——這問題原來倒是不成其為問題的,烙煎餅、燒鹹湯這一切後方的雜事,全由田二老爺包了,田二老爺組織鎮上的娘兒們分頭去幹,然後,以隊為單位,逐一送去就行了,反正鎮子與礦內僅一河之隔,並不費事。現在卻不行了,礦內與礦外的聯係被切斷了,煎餅和鹹湯送不進去了,饑餓最終會使占領井口的窯工們退出礦內的。


    這極為惡毒。


    貢爺一眼識破了張貴新的詭計。


    貢爺因此又想到了其它問題:切斷礦內外的聯係,礦內的指揮也將失靈,貢爺的指令就要被大兵們的槍刺隔在礦外,無法收到預期的效果;而礦內則會出現群龍無首的混亂局麵,公司和**方麵就會趁虛而入,予以各個擊破。


    不行!得打一下!至少要奪下公司大門,完全控製住礦內與礦外聯係的一條通道。沒有這條通道,占據井口的就是八千人、一萬人也沒有用處!


    貢爺不敢怠慢,慌忙更衣帶帽,率著幾個隨從家丁過分界街去見田二老爺,想和田二老爺商量商量關於“打一下”的問題。


    田二老爺正忙著在自家的後院裏張羅放糧,幾個田家大院的長工,正在一間大屋的門口掌秤稱著陳年老高粱和灰蒙蒙的白芋幹,一大群娘兒們正排著隊等著把稱好的白芋幹、高粱米帶迴家去給窯工們做煎餅。


    二老爺站在那裏極認真地看,不時地交代掌秤的長工把秤打平點,間或也向那些娘兒們簡單地交代幾句什麽。


    自然,糧賬是要記的。窯工代表團的會議上已經定了,大夥兒要有錢出錢、有糧出糧、有人出人、有槍出槍,出了什麽都記上賬,待日後和大華公司總算賬。貢爺認定田二老爺又會趁機撈點好處,他決不會便宜公司的那幫王八蛋的,因此在糧賬上搗搗鬼,多記個幾千斤、幾萬斤怕是少不了的。他想到了自己也有幾囤子陳高粱得處理掉,再不處理,就會被蟲子吃完了——借機,他也要敲公司一下子哩。


    “二爺!”


    “喲!貢爺,快!快屋裏坐!”


    “二爺,還在忙活哇?”


    “不忙!不忙!走,走,到屋裏談!”


    貢爺隨著二老爺一起穿過兩道門,到了二進院子的堂屋坐下。一坐下,貢爺便開宗明義地道:


    “二爺,我家裏也存著幾囤子上好的高梁哩!眼下窯工們衣食無著,我想先拿出來給大夥兒救救急,若是日後公司能還呢,就還;不還就算了,就算我捐給大夥兒了!”


    貢爺講得慷慨。


    二老爺臉上立即擠出一團動人的笑,小辮兒一甩,不失時機地讚道:


    “義舉!義舉!貢爺您真是仗義疏財嗬!好!好!過幾日,我就叫人到府上去稱,借糧總是要還的,到時候,貢爺您自個兒上個賬!”


    這事兩句話便談完了。於是,貢爺言歸正傳,臉兒繃了起來,很嚴肅地對二老爺道:


    “二爺,知道了麽!張貴新的兵把礦區圍起來了……”


    “聽說了!聽說了!”


    貢爺將五指攥成拳,在胸前掂了掂;青筋暴突的瘦腦袋悠悠地探到二老爺寬而厚的胸脯麵前,極機密地道:


    “我揣摩得打一下了!至少要拿下公司的大門,否則,礦內的窯工就會被困死,咱們連糧草都送不進去了!”


    貢爺是主戰派,立場很堅定:


    “我劃拉了一下,覺得能打!打之前,先和礦內的人報個信,讓礦內的人往外打,礦外的人往裏打,來個兩麵夾擊,必能奪迴大門……”


    二老爺是主和派。二老爺不主張打:


    “貢爺,我以為暫時還打不得。咱們應該先禮而後兵。我是這樣想的,他們圍礦,讓他們圍!隻要他們不動武,咱們也不動武,能這樣僵持著,就是咱們的勝利!僵持一天,窯下遇難的工友就多一分希望……”


    貢爺認為自己這一次是肯定比二老爺聰明了,二老爺竟沒想到礦內窯工的肚皮問題:


    “可是二爺呀,您老先生可別忘了:礦內可有五千號人要吃飯哩!”


    二老爺這次仍然比貢爺英明:


    “我早想到了!我把送飯的所有男人全換了下來,全讓娘兒們帶著孩子們去送!我就不信張貴新的兵敢向這些做了寡婦的娘兒們動武!”


    “好!”


    貢爺這迴算是真正折服了!這其貌不揚的田二老爺,還委實是他媽的半個諸葛亮哩!


    “等會兒,她們就要行動了,挑頭的就是大洋馬和小兔子媽,貢爺,你也可以從你們街那邊挑幾個有種的娘兒們來,要潑一點的,像三騾子的閨女也行,讓她們一起上。大兵們敢阻攔,就抓他們的臉,這是娘兒們的拿手戲!”


    “二爺,那我這就去叫人來!”


    二老爺卻道:


    “不忙!不忙!今天過去,還有明天哩!今天讓大洋馬和小兔子媽一幫人去就行了!到時候,咱們就在礦門口田六麻子的茶棚裏看著,如果萬一事情不好,娘兒們吃了虧,進不了礦,咱們就真要打一下了!”


    “二爺想得真是周全哩!”


    二老爺早已把內心的得意明確地放到了油光光的臉上,但嘴上卻道:


    “不敢這樣講!不敢這樣講!我這主意也是和窯工代表們一起揣摩出來的……貢爺,依我說,咱們不能太急,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可大動幹戈。我想,隻要咱們占住大井井口,堅持三天到五天,他們非要找上門來和我們談判不可!您說呢,貢爺?”


    貢爺想了想,認可了二老爺的分析:


    “對!他們除了談判別無屌法哩!”


    這時,掛在正麵牆上的自鳴鍾響了起來,二老爺抬頭看了看鍾上的時間,急急地立起了身子:


    “貢爺,不早了,說話就十一點了,大洋馬她們可能已挑著煎餅、鹹湯動身了,咱們得到田六麻子的茶棚去看看了!”


    貢爺也站了起來:


    “走,去看看!”


    “貢爺請!”


    “二爺請!”


    二位老爺極真摯地謙讓著,幾乎是挨著肩兒出了堂屋的大門,他們都很輕鬆、都很悠閑;手抄在身後,辮子在腦後擺動著,仿佛不是去為送飯的娘兒們督陣,而是去戲樓子看戲似的。


    一出院門,貢爺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段《空城記》:


    我站在城樓觀山景,


    忽聽得山下人馬亂紛紛……


    貢爺底氣不足,嗓門不亮,可哼得很有味道,很是那麽迴事哩!


    到得田六麻子的茶棚,田六麻子慌了,仿佛迎接聖駕似的,又擦條凳,又遞洋煙,先招唿著二位老爺在條凳上坐下,爾後,將細心收藏的一套細瓷茶具取了出來,極認真地當著二位老爺的麵洗涮了幾迴,泡上了一壺濃釅的香茶。


    貢爺和二老爺都坐不得條凳,貢爺歲數大了,落下個腰疼的老病根子,身後沒個靠頭,就覺著腰酸。二老爺太胖,臀部很大,坐在窄窄的條凳上覺得硌腚。於是,田六麻子便兔子一般躥到對過一家酒館裏借了兩張太師椅,重新安排兩位老爺舒舒服服地坐下。


    坐在太師椅上喝著香茶,田二老爺關切地向田六麻子詢問道:


    “老六,生意還好麽?”


    “還好!還好!隻是……隻是指望賣茶是賺不了什麽錢的,年前,小的和縣城商會的幾位大爺一起做了點小買賣……”


    “唔,好!好!”


    這時,一直注視著街麵的貢爺輕輕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還用手去扯二老爺的衣袖:


    “二爺,瞧,您瞧,她們來了!”


    果然來了。二老爺真切地看到:分界街旁的幾個小巷裏,陸續湧出了一幫挑擔、提籃的女人們,這些人漸漸在分界街上匯成了一股喧鬧的人流,吵吵嚷嚷地沿著分界街往公司大門進發,轉眼間,走在頭裏的大洋馬和小兔子媽已來到了茶棚邊上。


    大洋馬和小兔子媽都看見了田二老爺。


    田二老爺未待她們發話,便揮揮手道:


    “快去吧!快去吧!我們在這兒看著哩,他們隻要敢動武,我們就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送飯的隊伍湧過去了,湧到了公司大門口,湧到了公司護礦河的大石橋上,貢爺和二老爺看見,橋上十幾個持槍的大兵將她們攔住了。


    這時,坐在太師椅上的貢爺不禁為橋麵上的女人們捏了一把汗,貢爺甚至認為,現在已到了非打不可的時候了……


    田大鬧想尿尿。他不願為這小小的一泡尿而爬到井樓下麵去。這不值得——一上一下要耗費好多精力,況且這會兒自己似乎也憋不住了。他低下腦袋朝地麵上望了一眼,見地麵上恰巧沒人,於是,便決定站在井樓的橫梁上向下尿。


    這真有意思。眼見著自己體內排出的尿液在高空中劃著弧線,然後箭一般地拋到地下,田大鬧便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愉快和滿足。誰他媽的說窯戶們沒有娛樂?他田大鬧的娛樂就不少,細想一下生活中處處都是娛樂哩!在地麵上,他能尿得很高,他能將尿從男茅房尿到女茅房——這是極不容易的,他畢生隻成功過一次,第二次他就將尿尿到了自己頭上……


    他居高臨下地尿著,不斷變換著方向,他希望能尿得更遠一些,將空中那條弧線劃得更大一些。


    不料卻誤傷了自己的弟兄。


    一個被擊中了腦袋的大漢在仰臉大罵:


    “田大鬧,我日你姨,你他媽的咋往老子頭上撒尿?!”


    田大鬧認出來,那大漢是二團團長田大頭。他才不怕他哩。


    “大頭,我操!你哪兒不好趴,偏要趴到大爺我的**下麵!”


    大鬧一語雙關,很有理哩!


    田大頭更不示弱,卷袖子擼胳膊,張牙舞爪地大罵起來:


    “大鬧,你下來!我非揍你個孬種不可!你要不下來,就是**養的!”


    田大頭身邊一下子聚了很多人,很多人都跟著起哄,希望他倆能熱熱鬧鬧地打起來,給他們單調的生活增加一點樂趣。


    “揍!大鬧,下來,和大頭揍!”


    “大頭,你爬上去!”


    “對,大哥,你爬上去!”


    田大頭卻不願爬上去,依然仰臉大罵:


    “大鬧,我日你姨姥姥,你敢不敢下來?”


    田大鬧看著田大頭仰起的臉,覺得很好玩,遂產生了再尿一迴的念頭。他想,若是能一下子尿中大頭的扁臉,一定很好看哩。冷不防,他又將殘餘的尿全部衝著大頭的臉射將出去。


    遺憾!尿沒有擊中大頭,卻擊中了幾個看熱鬧、起哄的家夥。


    這下子激起了眾怒,兩個沾上了騷味的漢子順著歪斜了的鋼梁爬了上來。


    田大鬧急了,不知該咋辦才好。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礦門口石橋上吵鬧的人群,看到了送飯的娘兒們在和大兵們糾纏,他眼睛一亮,叫了起來:


    “我操!別鬧了,弟兄們!有情況!有情況!”


    地麵上的人都愣住了。


    田大頭是團長,負有守衛井口的重大責任,遂大聲詢問道:


    “媽的,什麽情況?”


    “不好了!礦外的娘兒們給咱們送飯來,在大門口被大兵們攔住了!大頭,快,快!快派些人去接應她們!”


    “你他媽的騙人!”大頭不相信。


    “我操,騙人是**養的!”大鬧這迴是認認真真的了。


    “走!接她們去!”田大頭遲疑了一下,終於把手一揮,帶著百十號人順著井口鋪就的運煤小鐵道向大門口走去。


    田大鬧也覺著肚子餓了,紮紮褲帶,主動放棄了瞭望任務,一步步攀著鋼梁下到了地麵上,尾隨著田大頭的接應隊伍往大門口湧去。管它什麽瞭望不瞭望哩,大鬧不管了!大鬧又不是團長,哪能管這麽多。


    占領主井井口的是以田姓窯工為主體的窯工二團,共十個隊,大鬧是三隊隊長,同時還兼著窯工代表團的代表。可大鬧卻覺著受了委屈,他認為他是能當團長的,田二老爺硬是沒讓他當。田二老爺根本沒把他大鬧當個人看!因而,他不願意負任何責任,他跟著大夥兒一起混混也就是了!占領井口以後,他主動放棄了隊長的職責,自說自話地爬到井樓上——他覺著在井樓上挺好玩,能看看風景。


    現在,肚子餓了,風景也沒心思看了,他得跑出礦去看看;死守個破井口,有他媽的屁用?不守了,大鬧不伺候了,即使是給個團長當當,大鬧也不伺候了!大鬧得先混上一頓吃的,然後,找個地方眯它一覺,如果能有個女人那就更好了……


    這些天,不知咋的,他老是想起小五子,不禁覺出了小五子的許多好處。畢竟是個快三十歲的人了,好歹也得成個家了,既然自個兒把人家小五子的肚子搞大了,那麽湊合娶過來當老婆也是應該的。可是,自那夜出事以後,他還未找到合適的機會和二老爺談。省城那個記者昨晚來報信,他去找二老爺時,倒是想借機談一下的,可那當口能談麽?二老爺要忙大事哩!


    也不知小五子這些天在幹些什麽?她老子胡福祥下窯救人沒上來,她又挺起了大肚子,這日子可咋個過法呀……


    田大鬧胡思亂想著,垂著腦袋,趿拉著一雙踩倒了幫的破鞋,“踢拖、踢拖”地走,走到小鐵道和洋灰路交叉的路口上被道叉絆了一跤,他的一隻破鞋被絆飛了,他索性將另一隻掛不住腳的鞋也揚腿甩了出去……


    在洋灰路上又走了百十米,穿過礦區的鐵門。離公司大門很近了,前麵傳出話來,說是打起來了。


    果然,聽到了幾聲很脆、很響的槍聲,就像在他身邊勾響似的。槍聲響過之後,一片混亂的叫囂和喧囂聲驟然而起,粗野的叫罵聲、刀棍的撞擊聲、女人們的哭號聲混合成一股熱辣辣的氣浪,在公司大門附近空氣中蕩漾著、鼓噪著。


    大鬧心裏一熱,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拚命向前衝去。他本能地想鬧點事情,想把自己一肚子的怨氣找個地方發泄一下。他一邊橫衝直闖,一邊大喊大叫著:


    “揍嗬!揍這些王八蛋!”


    於是,許多人也舉著礦斧、棍棒,和他一起喊:


    “揍啊!揍這些王八蛋啊!”


    可他卻沒帶刀。昨夜攻占井口時,他是帶了刀的,後來,爬到井樓上看風景,刀便借給東院的三尿使喚了。大鬧想找找三尿,四下一瞅,沒見著三尿,卻見到了三尿的哥哥二狗蛋,二狗蛋正掂著一杆火槍。


    大鬧擠到二狗蛋麵前,一把奪過他的火槍:


    “二哥,給我使使!”


    “大鬧,別胡來,小心炸膛!”


    大鬧根本不理,操著槍又向前擠,等他好不容易擠到了公司大門口時,一切都已結束了。田大頭和走在前麵的窯工們已經完全控製了大門,十幾個大兵的槍全被繳了,大門口的麻包上躺著兩個受傷的女人和一個大兵的屍體,一些娘兒們正圍著那兩個受傷的女人哭號著。


    大鬧看到大洋馬叉著腰在那裏罵,邊罵邊打著幾個大兵的耳光:


    “**操的!你們竟敢對我們孤兒寡婦開槍,老娘打死你們!掐死你們!”


    一群娘兒們也撲過去撕扯那些當了俘虜的大兵。大兵們一個勁討饒,可娘兒們根本不買賬,使勁用她們尖利的指甲在大兵們身上亂抓,直抓得十幾個大兵的臉上、脖子上血痕道道。他們的衣服也被撕破了,條條縷縷的碎布片七零八落地掛落下來,樣子十分狼狽。


    鬧騰了好一會兒,田大頭終於下命令讓手下的弟兄將娘兒們扯開,囑咐她們趕快把煎餅、鹹湯挑進礦去。


    一些娘兒們卻還在圍著那兩個受傷的女人囉嗦著,大洋馬上去將她們一個個拽開了:


    “甭說了!都甭說了!咱們也得像男人們那樣,和這些王八蛋們幹!得真刀真槍地幹!走,先把飯送到礦裏再說!”


    娘兒們紛紛抹著眼淚,挑起了煎餅、鹹湯,在窯工們的保護和幫助之下,進入了礦內……


    這時,田大鬧無意之中發現了混在娘兒們中間的小五子。小五子穿著一件前襟補了補丁的寬大藍底白花的褂子,手裏提著一隻籃子,籃子上遮著一塊布,大鬧搞不清那籃子裏裝的什麽。


    小五子也看見了他,挺著高高鼓起的肚子,勇氣十足地向他走來,臉上帶著討好的笑:


    “大鬧!”


    “五子,你來幹什麽?”


    小五子極殷勤地將遮住籃子的布揭開:


    “給你送點吃的!看,我還給你煮了雞蛋……”


    一時間,大鬧卻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咋搞的,獨自一人時,他總把小五子想得很好,總是一次又一次地下決心要娶她做老婆;可一見到她的麵,一切便全完了。他覺著他和她之間有那麽一層關係簡直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很難想象自己日後如何和她在一起生活下去。


    小五子卻不管這些,她像個真正結過婚的媳婦那樣,一把將他的手扯住,硬拉著他躲在崗樓後麵:


    “大鬧,別和他們一起瞎折騰了!”


    大鬧一臉不高興:


    “咋的?”


    小五子的眼裏湧出了淚:


    “我怕,真怕!爹現在在窯下死活不知,你要再有個好歹,我日後可怎麽辦?”


    大鬧心裏很不是滋味:


    “咱們的事,我還沒和二老爺說呢!”


    小五子頭一歪:


    “我不管你說不說,反正你得娶我!要不我就到你家門口上吊!”


    大鬧不耐煩地道:


    “好!好!這事咱們以後再說,你先迴去,我還有事!”


    小五子又緊緊抓住大鬧的手:


    “答應我,別和他們一起瞎鬧了……”


    大鬧原本是要打退堂鼓的——既然二老爺和胡家的貢爺都不把他當人看,他為何還要在這兒愣充人燈!然而,一見到小五子的臉,他就覺著受了莫大的委屈,倒覺著和大夥兒一起鬧騰、鬧騰,要比蹲在家裏守著這破女人強!


    於是,大鬧一本正經地板起了臉:


    “那怎麽行呢?我田大鬧身為窯工代表,而且又是隊長,哪能跑迴家不幹呢?迴去吧!迴去吧!我們男人的事,你們女人不懂!”


    “那……那你可要多加小心!”


    “是了!是了!”


    “給,這些吃的東西你拿著!”


    大鬧毫不客氣地將籃子裏的雞蛋全揣進了懷裏,而籃子裏的高粱煎餅卻一個也沒拿:


    “煎餅我不要,二老爺他們會送的,你帶迴去吃吧!”


    說畢,大鬧再沒敢多看小五子一眼,徑自轉身走了,他走得急急忙忙,仿佛是個日理萬機的大人物似的,根本沒迴一次頭。


    他準備找個地方去眯一覺。


    …………


    礦門口這流血的一幕,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看得真真切切。事情的發展,委實太急促、太突然了,貢爺和二老爺原來算定大兵們不敢開槍,卻不料,大兵們竟然開槍了!而且,打傷了兩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大兵手中的槍一響,貢爺便馬上離開茶棚,去調集人馬了。可又不料,礦內的窯工殺了出來,未待貢爺的兵馬調到,已極利索地解決了那幫混賬的大兵。


    二老爺卻覺著惹出了麻煩,待貢爺的援兵和礦內的窯工在礦門口的大石橋上會合之後,馬上對貢爺道:


    “大兵們不會善罷甘休的,事情已鬧到這一步,我們就得做點認真的準備了,如果別處的大兵前來攻打,我們也隻好奉陪了!況且守住這個大門,對我們也極為重要!”


    貢爺馬上進礦布置,將帶來的幾百號人和田大頭的兩隊窯工,重新予以整編,將剛繳獲的十八杆槍和原有的幾十杆鋼槍、二十餘杆火槍,全調到大門口的門樓上,並將幾十名刀手布置在大石橋外側,作第一道防線;將持有礦斧、木棍的百餘名窯工安排在石橋內側和大門附近,做第二道防線;將餘下的百十口人安排在護礦河沿岸作為機動,意欲與大兵們決一死戰。


    正在匆忙安排的時候,包圍礦區的大兵們已由兩翼向大門靠攏,中午十二時三十五分,礦門正麵的分界街上架起了機槍,張貴新部一團二營營長王一丁親自喊話,要求窯工們放棄大門,退出礦去,否則,將武力解決。


    貢爺不買賬。


    貢爺躲在炮樓裏下了命令,叫據守炮樓的工友們將被俘獲的大兵們押到門樓頂上,鄭重聲明:隻要大兵動用武力,開始攻打,他們首先殺掉這十八名大兵。


    雙方對峙著……


    迄至當日下午二時四十分,省督軍府電令一直未到,鎮守使張貴新不敢擅作主張,遂於三時五十分徑自致電北京**陸軍部、農商部,請示解決辦法。四時三十分,省督軍府電令總算下達了。電令雲:“田礦慘案,幹係重大,舉國為之關注。值此風雲交匯之際,務必慎重,當以和平之手段解決為妥,切不可擅用武力,釀發民變。請即和窯民代表接觸談判,曉以大義、促其撤出;談判之進展細節,另電呈報,以便決斷。”


    六時二十五分,北京**農商部亦複電雲:“田礦之變,大總統、國務院並有關各部門,甚為關心,日內將組織議會參眾二院之**委員前往巡視安撫,故還盼盡力維持,俟**委員團抵達之後再行磋商……”


    是夜無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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