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文呈與縣寺稅吏、還有廷掾史屬下,一個佐吏喚作晁璽。


    一行三人,戰戰兢兢惶惶如喪家之犬。


    急急趕了兩個時辰,於未時便趕到了位於縣城東麵,三十餘裏的東山鄉。


    一路上越亭舍,不敢入內飲水止渴;過郵台,不敢停留稍歇解乏。


    縣寺門口,那倆血肉模糊稅吏之慘狀尤在眼前晃蕩,兒臂粗的堂棍打在腰、臀上的悶響,刺的人心驚肉跳;


    稅吏的告饒聲、慘唿聲、呻吟聲、悶哼聲那是聲聲入耳。


    孔二楞子,算你夠狠!


    三人一路上竟是沒人吭過一聲。


    尤其是那稅吏,趕路如此之惶急,跑的他滿頭大汗。臉上居然保持住了敷半斤精細麵粉般、白茫茫一片。


    擱後世若有這般本事,找一家“白嫩肌膚、光亮水滑”的公司去代鹽,想來不難。


    東山鄉是大鄉,在籍兩千來戶,近萬人口。


    實際管轄十六個裏,文呈今世發妻陳氏,娘家就在東山鄉黃蕉裏。


    益州分兩個益州。


    一個是相當於,後世市級行政級別的益州郡。在雲南滇池一帶,轄十一個縣。


    那可是真真的“蠻夷之地”:動輒屠村滅寨、攻城掠府。不同的族群之間,殺殺殺;同族不同分支之間,殺殺;


    同分支不同家族之間,依舊還是殺。


    中樞任命的郡守,左一個推托自己:


    下臣腎虛!不去上任。


    右一個說自己:


    老臣痔瘡犯了!不去就職。


    ……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無背景、無靠山、無錢財的“三無”官員,趕緊讓羽林衛押著迴家拿行李,千萬別讓這廝跑了!


    這悲催貨任益州郡守三年,愣是沒敢駐郡治辦公。其郡治所在是滇池縣(今昆明普寧區),這廝一直借住在昆明道衙……


    太特麽嚇人了。


    蠻夷,絕對是蠻夷!


    野生且純。


    ……


    還有一個是相當於,現在省級行政級別的益州。


    州治一時期在成都,一時在廣漢,綿竹也曾做為州治。


    (為了不給看官們增加困擾,一律設定州治為成都。


    嗯,就這麽定了,哪怕過幾年劉焉來了,咱也畫圈圈把他安頓在成都;敢齜牙,咱打紅叉叉讓他……)


    此益州就大了去了。


    包括今四川全部、重慶全部、漢中大部分、貴州部分含貴陽、雲南大部分含昆明。


    三國時期甚至包含湖北一部分、緬甸一部分,都屬於益州管轄。


    犍為郡,別看隻是一個“市級”行政區劃,其管轄範圍並不會比如今的一個省小多少。


    同樣的,漢安縣轄地範圍,也比現在的內江市、自貢市加起來都大。


    因此,漢末漢安縣東山鄉,為什麽就不能下轄十六個裏呢?


    三人來至東山鄉,先拜會鄉“嗇夫”顧老。顧老家是東山鄉大戶,時年已五十五高齡。


    (漢代年過四十都有稱“小老兒”的資格了)


    顧老在東山鄉,任“鄉嗇夫”已經六個寒暑。


    禮喧之後,先與其比對了一下,今歲縣寺下令征收的算賦數目。


    合計了一下縣寺裏麵的加征、以及“鄉亭”加征的“耗損”;


    聽取了嗇夫顧老的介紹,使三人對今年已經征收至“鄉台”中的算賦、欠的餘款,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嗇夫顧老,還向三位上差,仔細講解了征收事務中的大致情況、和曆年的實際困難。


    稅吏留在鄉台中,與顧老繼續商議,探討明日的征收方案。


    文呈便同晁璽,一同邁出鄉台側門,等候鄉“遊徼”王霸的歸來。


    ……


    畢竟征稅不是請客吃飯。


    沒有武力作保,征稅人員很容易被打的遍體鱗傷的。當然,有了武力作保,被打的對象就顛倒過來了。


    文呈是“幫閑人員”,臨時工一個,沒有具體責任。


    隻管輔佐他們征收算賦時,記賬、核對數目,檢查上交的錢款裏麵,是否有成色明顯不足的“私錢”、和磨損嚴重的銅錢。


    這種銅錢是需要“據成色折扣”的。


    要不然遞解上去,縣庫也會折扣,這就需要負責征收的經辦人,自個兒倒貼補齊。


    ……


    廷掾佐吏,是秩比百石小吏。


    負責“聯通鄉裏”——也就是管縣寺各部門與鄉、裏之間的溝通,傳達文書、通知通告、命令的傳達與監督執行。


    別小看晁璽這個秩,後麵綴的“比”字,那可是代表著他的收入,實實在在少了很多。


    如果沒有這個“比”字,俸祿至少會多出來一倍。


    ——文呈更慘,連比都沒的比。


    ~~~


    兩人前後跟來到鄉台前的桑樹下。


    鄉台東邊是一溜桑樹,西邊……不是一溜桑樹,更不是棗樹——巴蜀無棗樹。


    西邊是一大片桑樹。


    ……


    雖是初秋時節,早晚有些許寒意,稍遠觀望桑樹,卻依舊鬱鬱蔥蔥枝繁葉茂。


    隻是走進了細看,朝向地麵的桑葉筋骨嶙峋、葉麵被各種蟲害,啃噬的孔洞密布,讓人看著,心中甚為不爽利。


    樹高處偶有新葉吐綻,明顯可見采摘過的斑痕,想必是有農婦尚在養殖秋蠶;


    亦或是貧家,采摘迴家摻入飯食,以期節約糧食,才能熬過來年的春荒。


    ……


    晁璽仰頭輕歎一聲:


    “今歲,承蒙昊天恩佑佛祖慈悲,無天蟲臨世、亦無旱澇之災。


    春雨豐潤,夏雨治中;‘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稟,萬億及秭’,


    黔首流民卻依舊食不果腹,中人之家亦無力為稚童添寒衣,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多黍shu多稌tu,亦有高稟……出自《詩經.周頌.豐年》)


    ……


    “晁璽君通達經史,見微知著,悲天憫人,呈,欽佩不已。


    不過聽聞大人所言涉佛門梵頌,恕呈鬥膽,敢問晁璽君:


    可是信佛之人?”


    “緝熙老弟,老哥一則癡長幾歲於汝,二則同衙共事兩載,吾今日心神不寧,胸意難噤。


    不妨告知於緝熙老弟。”


    晁璽背著手,仰首望天:


    “吾本東山籍學童,啟蒙自縣學。


    昔年,舉族傾力托請郡守使君,出具薦書!


    族中遂即再沽族田百畝,籌集學資。遣吾求學於緱氏山,盧師諱植門下”


    晁璽悵悵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奈何,盧師為朝廷征辟出仕,征戰於野,盡心於國事。吾在緱氏山,研習經傳三年。


    嗬嗬,匆匆見過盧師尊顏……”


    晁璽右手背負,左手伸出三根手指,


    遲疑了一下,又彎下食指半截……


    “兩次半——有一次盧師下到半山,吾才知悉。匆匆趕去,遙望背影偉岸”


    (盧植身材很高大)


    哎,這真是一個蛋蛋憂傷的故事:費了老大的勁兒,還花了很多的錢。


    千裏迢迢,跑到京郊一個叫“狗屎山”的地方,進了一家不知道名字的野雞大學,夢想鍍金。


    結果那個叫“盧植”的家夥不厚道,半夜跑出去當了大官。


    也不解決好學生們的後續問題。


    害得這晁璽同學,一次性,交了三年的天價學費、租了三年的天價房、吃了三年的高價米;


    平時都靠來曆可疑的“師兄們代課”和自習——要是這些代課的家夥,大有來頭的話,晁璽同學至於當“百石吏”


    ……還附贈一個“比”?


    京城的“高消費居不易”,連後世官二代,白居易都差點沒扛下來。


    晁璽同學哪能頂得住?


    在看了導師三……兩眼半、連《結業證明》都沒有拿到手,就灰溜溜的跑迴來了。


    教育改革,真的刻不容緩呐。


    ……


    “吾輩習儒之士,自當敬天地遠鬼神。吾非修道禮佛之人,不過是心有所感,借用一句佛偈罷了。


    倒是想起,城東腳背山佛廟裏,那位方殷沙門來。


    其人脫塵,時有高妙之語,頗值閑暇之餘,與之品茗清談”


    晁璽搖搖頭接著說道:


    “此番催收算賦,不知幾家破落逃亡它鄉、幾家又賣兒鬻女、幾家又糶田沽地、淪至一貧如洗?


    待到冬寒,哀鴻遍野矣!


    “唉”


    被喚作緝熙的青年,也不禁歎了一口氣:


    “也不知吾之寒家、吾妻家中,可是能熬過此番賦稅、此後又何以煎熬時日……”


    正說話間,但見鄉台前大道上拐出一行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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