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臨近郊區的一幢小樓上，窗外大雪飄飛，狹小的房間裏卻是暖洋洋的。
黑人小子布魯斯坐在地板上，“哧溜哧溜”地吸著麵條，額頭上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程飛也早就餓壞了，給布魯斯添了一碗麵條後，自己也大吃特吃起來。伴著紅紅黃黃的漂亮湯汁，兩人很快就把小鍋吃了個幹幹淨淨。屋裏還彌漫著西紅柿‘雞’蛋麵的濃鬱香味和騰騰的熱氣，與屋外的大雪寒風形成了強烈對比。
“哇——”布魯斯長長地出了口氣，意猶未盡地抹了抹嘴巴，“太好吃了！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麵條，程，你的手藝太‘棒’了！”他晃了晃手裏的筷子，剛才他完全是用筷子絞著麵條往嘴裏塞的，這種來自中國的神奇餐具，布魯斯還沒有習慣使用。
程飛笑道：“說實在的，在來美國之前，我還從來沒有下過廚房。就這點水平就讓你讚不絕口了，如果你去了中國吃那些各地有名的大餐館，肯定沒詞兒去讚美了！”
“中國的餐館我吃過，我家旁邊就有，”布魯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飯菜也很好吃，不過跟你的比還是差太遠了。”
程飛嘿嘿一笑，“那種餐館做的不叫中國菜，已經美國化了。我剛來美國的時候，舅舅和舅媽就帶我去了一家中餐館吃飯。說真的，那種菜要麽沒味道，要麽味道很怪，總之很難吃，比真正的中國菜要差得太遠了……”
布魯斯吃飽喝足，躺在地上滿足地咂著嘴，開始幻想更美味的西紅柿‘雞’蛋麵是什麽味道了。過了一會兒，程飛去洗碗的時候，他忽然跳了起來，坐在程飛的‘床’上，問道：“程，你今天怎麽不到你舅舅家裏去呢？”
程飛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去過了，他們有別的事。”
布魯斯‘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什麽事？你不是說，‘春’節是中國人最重要的節日嗎？”
“是啊，至少我在中國的時候是這樣的，家家戶戶都燃起鞭炮和禮‘花’，中午或者晚上一大家人圍在桌旁，一邊聊天，一遍吃團年飯，一邊看著電視上的‘春’節晚會，”程飛洗幹淨碗，放在一邊，歎了口氣，“也許，他們出來太久了，都不算是中國人了吧。”
“shit！”布魯斯瞪大了眼睛，“出來多久也是中國人！他們到美國有多久？我的祖先都過來幾個世紀了，可我爸爸一直告訴我說，牙買加是我的故鄉，那裏還有我們的親戚。我爸爸說在這裏賺了錢，就迴牙買加去開個咖啡加工廠，我親戚在那邊賣咖啡很賺錢的，程，你喜歡喝咖啡嗎？”
程飛皺了皺眉頭，“還行吧，就是太苦了。”
“那是我最愛喝的，”布魯斯倒在程飛的‘床’上，歎道，“真想能早點迴家鄉去。程，你不想迴中國嗎？”
程飛躺在布魯斯身邊，望著破舊的天‘花’板，喃喃說道：“我迴去……迴去又能怎樣呢？你們在牙買加還有親戚，可我唯一的親人就在紐約，中國已經沒有我的家了。你知道，家對於中國人來說是很重要的。”
“沒錯，”布魯斯點點頭，“可是你那個舅舅還有舅媽，對你太壞了。你的錢都在他們手裏，每月就給你一點點生活費，那是你的錢啊，程！不是他們的，你完全可以告上法院，把你的錢拿迴來！你要知道，我們上的學校費用很低的，都是些貧民才會讓小孩去那種地方，你見過幾個白人？”
程飛笑了笑：“你不知道的，布魯斯，我還沒有成年呢，再說，他們是我的親人，又不會吞掉我的錢。中國的小孩，一般不會管錢的，有了錢就會胡來，所以，‘交’給他們保管也好。學校嘛，還好了，隻要有地方上學就好。”
布魯斯聳聳肩，搖著頭說道：“你們中國人總是很容易輕信別人，我告訴你，在美國生活，尤其是在這裏，就要學會不輕信別人。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除了自己！”
程飛笑道：“怎麽，你連我都不相信？在中國，朋友是很重要的，有句話叫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懂嗎？”
布魯斯搖搖頭，“不懂”，他忽然笑著坐了起來，喊道，“快，看看我送你的禮物是什麽！”
程飛愣了一下，“現在就拆，會不會太不禮貌了？我們中國人都是等送禮的人走了之後再看的。”
“不會！現在就拆！”布魯斯一把搶過程飛手裏拿著的盒子，三下五除二就撕開了。竟然是一個首飾盒。他壞笑著打開來，拿出一枚“戒指”。
程飛接過來一看，好大的一枚戒指，上麵寫著“chicagobulls……orldchampion……”的字樣，他眼睛一亮，喊道：“這是nba的總冠軍戒指吧！你從哪裏搞到的？真的假的？”
布魯斯大笑道：“要是真的，我還會送給你呀？”
程飛也笑了，套在手指上，晃了晃，讚道：“做工真‘精’致，跟真的一樣！”
“哈哈，你又沒有見過真的！”布魯斯笑道，“我記得你說你也喜歡籃球，喜歡邁克爾，所以就送你這玩意兒。對了，你怎麽從來就不去球場玩玩呢？就算不會打，去看看我打比賽也行啊。每天都待在教室裏，迴來就看書，不覺得悶得慌嗎？”
“習慣了，”程飛笑道，“我想盡快把學分修滿，然後能出去找份工作掙錢。你上次說要報名參加什麽球隊，怎麽樣了？”
“裏奇‘蒙’他們的野馬隊，可受歡迎了，經常在街心‘花’園打比賽。”布魯斯聳聳肩膀，“我現在是二隊的，但是要進他們的主力隊伍可真是太難了，裏奇‘蒙’那家夥傲慢得很，對我總是不冷不熱的。進不去就算了吧！”
“裏奇‘蒙’這人不好處，”程飛正‘色’說道，“你最好還是不要跟他搞在一起，小心吃虧。”
“我會把握的。”布魯斯點點頭。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站到窗前看著雪‘花’。突然，他朝程飛招了招手，小聲說道：“快來！”
程飛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趕緊走過去。透過舊玻璃，可以看到一個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女’孩，踏著雪地走過去，她的長發上綴滿了雪‘花’，白皙的臉龐紅撲撲的。這個‘女’孩跟他們同校，程飛隻知道她經常從這裏經過，想必也住在附近，看樣子是亞洲人。不過，程飛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和國籍。
“是她……”程飛點點頭。
“你知道嗎，我聽人說，這娘們也是中國人呢。”布魯斯說道。
“真的？”程飛一愣，“我以為是日本人。如果是中國人的話，我也該跟她打個招唿才對。”
“你開竅了。”布魯斯翹起大拇指，“你總算有除了學習之外的事情要做了，走！去跟她打個招唿！”
“不，不！”程飛連連擺手。他最不擅長跟‘女’生打‘交’道了，這幾個月來，為了忘卻那段痛苦，程飛一直埋頭於學習，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布魯斯幾乎算是唯一跟他有‘交’往的朋友了。舅舅家把他安排在這裏一個人住，倒也有好處，比較清靜。突然要他跟一個‘女’孩子打招唿，程飛一時還沒這種心理準備。
“走！走！”布魯斯一拉程飛，打開房‘門’，站在鐵樓梯的台子上，朝下喊道，“嗨！這家夥想認識一下你！”
“shit！”程飛一驚，低聲說道，“你別出賣我啊，明明是你要我來打招唿的。”
那個‘女’孩站住了，仰頭看了上來。借著房間裏的燈光，程飛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容貌，五官‘精’致勻稱，算得上是標準的亞洲美‘女’。她眯著眼睛，顯然是迎著燈光，看不清程飛他們兩人的模樣。不過，她似乎很快就認出來了，並且很禮貌地微笑了一下。顯然，她在學校裏麵也注意過同是亞洲人的程飛，也知道他住在這裏。
“說話啊！”布魯斯頂頂程飛，低聲說道，“別像隻沒頭‘雞’似的！”
程飛清清嗓子，鼓足勇氣，用中國普通話說道：“你好啊，請問你是中國人嗎？”
那‘女’孩明顯愣住了，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睫‘毛’上掛著雪‘花’，顯得越發好看了。
看到‘女’孩的樣子，程飛大感失望。見鬼的布魯斯，說什麽她是中國人，這明顯就沒聽懂我說的話嘛。早知道，我出來打個什麽招唿，怎麽看她怎麽像日本‘女’孩。他趕緊從腦袋裏挖了一句蹩腳的日語，說道：“絲米馬賽（對不起）……”
‘女’孩又愣住了，突然開口用中國普通話說道：“你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那顯然是普通話，但發音怪怪的。
這下輪到程飛窘了。布魯斯則高興地喊了起來：“聽到沒有？她是中國人沒錯吧？”
程飛朝那‘女’孩笑了笑，問道：“你是哪裏人呢？”
‘女’孩也微笑著說道：“我是台灣人。”
“原來是台灣人，”程飛恍然大悟，“你好，我叫程飛，我都不知道學校裏還有中國人呢，一直以為你是日本人。所以沒能早些認識你，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直接說就好了。”
‘女’孩‘露’出甜甜的微笑，說道：“我叫林紫萱，很高興認識你。”
“hey！”布魯斯戳了戳程飛，“hatareyoutalkingabout？”
“剛剛自我介紹了姓名。”程飛低聲說道，“然後怎麽辦？”
“白癡，邀請她上來坐坐，要更加徹底地溝通一下才對！”布魯斯壞笑著說道。
程飛趕忙探身出去，說道：“呃……要不上來坐一會兒？”
林紫萱笑著搖搖頭：“太晚了，改日吧！家裏的爺爺還等著我呢。”
程飛撓撓頭，趕緊說：“對，對，那就改日吧……呃……”
林紫萱舉起小手擺了擺，走了開去，忽然又迴過頭來，笑著說道：“程飛，‘春’節快樂！”
在異國他鄉聽到這熟悉的話，程飛登時感到渾身湧過一股暖流，他揮揮手，喊道：“‘春’節快樂！”
此時的中國，想必也開始準備團年飯了吧，鞭炮聲就要響了起來，到了晚上，滿城都是美麗的煙‘花’。布魯斯走後，程飛一直呆呆地站在‘門’外，望著清冷的異國天空，滾燙的淚水不知不覺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春’暖‘花’開，程飛在美國已經待了將近半年，他漸漸習慣了這裏的飲食，也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舅舅和舅媽很少過來看他，他也很少過去，隻是偶爾會有一兩次見麵。程飛看得出來，舅媽並不喜歡他，但舅舅心存憐憫，畢竟血濃於水，親情割舍不斷。雖然程飛是為了不孤獨而來美國的，而到了美國似乎更加孤獨，但他依然覺得滿足，畢竟，在幾十公裏外有他的親人。他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孤身一人。
學業上，程飛很順利，次次考試名列前茅，美國味道的英語也熟練了很多。照這樣下去，他不用兩年就能修完所有的課程，可以提前畢業。至於林紫萱，他們的‘交’往還不是太多，一方麵程飛忙於學習，另一方麵由於林紫萱是台灣人，這讓程飛感覺有些隔閡，想必對方也有這樣的感覺。但他們畢竟說著同樣的語言，偶爾見麵時，會用國語‘交’談，這已經讓程飛感到甚為滿足。
至於更進一步的發展，程飛是沒有想過的。
但是，有一件事情，突然改變了這種狀況，也影響到了程飛之後的生活。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日，那天的天氣格外晴朗。程飛從學校的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埋頭翻看著往校‘門’外走去，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程飛抬頭一看，是布魯斯。這個身高僅有一米七零的小個子黑人‘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道：“程，我今天可以加入野馬隊啦！”
程飛“哦”了一聲，笑道：“怎麽？裏奇‘蒙’答應了？”
“還不算最後答應吧，”布魯斯說道，“我馬上就要去參加一個測試。裏奇‘蒙’說，他會讓一個隊員跟我單挑，如果我能贏下對方，就讓我加入野馬隊！怎麽樣？去給我加油吧？”
“那……”程飛撓撓腦袋，“那要是沒贏呢？”
布魯斯豎起一根大拇指：“程，你沒看過我打球，我打球可‘棒’了！別看我個子矮，但是最拿手的就是突破那些傻大個。放心吧，不管裏奇‘蒙’讓誰來跟我單挑，我都能贏下來！但是，我需要你給我加油！”
這麽好的朋友提出的要求，程飛不好拒絕。他隻有點點頭，說道：“好！我陪你去！”
布魯斯要去的地方就是學校的籃球場。美國的籃球場和中國的大體相似，不過都用鐵絲網隔了起來，這樣省去了跑‘腿’撿球的麻煩。當他們走過球場的時候，程飛看見已經有好些人在打籃球了，全都是清一‘色’的黑人。即便隻是看看他們的動作，程飛都要感歎不已，隨便挑個黑人出來，不說技術，那運球的柔和手感，投籃的姿勢，晃人的動作，都是那麽漂亮，似乎與電視裏nba的球員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這大概就是人種的區別了吧，程飛在心裏歎了口氣。
奇怪的是，快半年沒有碰籃球，現在又看到了籃球，程飛竟然一點兒也不手癢。看來，籃球在他生命裏的份量是越來越輕了。
“hey，richmond！”布魯斯走了過去，“我來了，可以開始了嗎？”
一個身高大約在一米八五左右的黑人抱著胳膊走了過來，他生得寬臉扁鼻，眼睛狹長，下嘴‘唇’豐滿且突出。“hey，bruce！”裏奇‘蒙’咧嘴一笑，“你準備好了就隨時可以開始。”
“bruce，趁早滾迴你牙買加老爹的家裏去，讓他多給你生兩條‘腿’！”有人高聲諷刺道。一群黑人立刻就哄笑起來。程飛站到布魯斯的身邊，冷冷地看著那些黑人。
布魯斯不作理會，他脫下外麵套著的長‘褲’和長袖衫，‘露’出一身火紅‘色’的籃球服，新嶄嶄的，不過腳上蹬著的是一雙很舊的nike球鞋。他活動活動筋骨，笑著和程飛擊掌，然後走上球場，問裏奇‘蒙’：“是誰跟我單挑？”
裏奇‘蒙’歪著頭，諷刺地俯視著他：“me，想迴家了嗎，小子？”
布魯斯的臉上明顯‘露’出一絲慌張，但轉瞬即逝。他朝著裏奇‘蒙’笑笑，搖搖頭說：“nono，這很好，很‘棒’，我一直想著能和你單挑呢！”
“ok，滿足你的願望！”裏奇‘蒙’也脫下外套，往人群裏一甩。他穿著純黑‘色’的adidas運動服，腳上也是adidas籃球鞋，渾身肌‘肉’強健，小‘腿’尤其飽滿。據布魯斯說，裏奇‘蒙’是野馬隊的隊長，也是這一帶球場的老大。
“hey!下注了！”一個個子比較矮的黑人端著盒子就走了過來，到處吆喝，“買richmond還是bruce，五美元往上走。”那些黑人都嘻嘻哈哈地掏出鈔票來，全都買了裏奇‘蒙’的。
“這位兄弟，”那黑人走到程飛的麵前，“一百美元下注給bruce，保準沒錯！”一聽這話，又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連裏奇‘蒙’都笑了。
程飛看了看布魯斯，布魯斯聳聳肩膀。他又看了看眼前的黑人，問道：“一定要賭球？”
“這是規矩。”那人語氣低沉，其他黑人也都兇狠地瞪著程飛。
程飛籲了口氣，從‘褲’兜裏掏出十美元，放在盒子裏，“我身上總共就這麽多錢，全買bruce的。”那些黑人，全都起哄起來。
布魯斯朝程飛尷尬地笑了笑，比了比大拇指。
一場街頭鬥牛，即將開始。
黑人小子布魯斯坐在地板上，“哧溜哧溜”地吸著麵條，額頭上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程飛也早就餓壞了，給布魯斯添了一碗麵條後，自己也大吃特吃起來。伴著紅紅黃黃的漂亮湯汁，兩人很快就把小鍋吃了個幹幹淨淨。屋裏還彌漫著西紅柿‘雞’蛋麵的濃鬱香味和騰騰的熱氣，與屋外的大雪寒風形成了強烈對比。
“哇——”布魯斯長長地出了口氣，意猶未盡地抹了抹嘴巴，“太好吃了！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麵條，程，你的手藝太‘棒’了！”他晃了晃手裏的筷子，剛才他完全是用筷子絞著麵條往嘴裏塞的，這種來自中國的神奇餐具，布魯斯還沒有習慣使用。
程飛笑道：“說實在的，在來美國之前，我還從來沒有下過廚房。就這點水平就讓你讚不絕口了，如果你去了中國吃那些各地有名的大餐館，肯定沒詞兒去讚美了！”
“中國的餐館我吃過，我家旁邊就有，”布魯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飯菜也很好吃，不過跟你的比還是差太遠了。”
程飛嘿嘿一笑，“那種餐館做的不叫中國菜，已經美國化了。我剛來美國的時候，舅舅和舅媽就帶我去了一家中餐館吃飯。說真的，那種菜要麽沒味道，要麽味道很怪，總之很難吃，比真正的中國菜要差得太遠了……”
布魯斯吃飽喝足，躺在地上滿足地咂著嘴，開始幻想更美味的西紅柿‘雞’蛋麵是什麽味道了。過了一會兒，程飛去洗碗的時候，他忽然跳了起來，坐在程飛的‘床’上，問道：“程，你今天怎麽不到你舅舅家裏去呢？”
程飛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去過了，他們有別的事。”
布魯斯‘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什麽事？你不是說，‘春’節是中國人最重要的節日嗎？”
“是啊，至少我在中國的時候是這樣的，家家戶戶都燃起鞭炮和禮‘花’，中午或者晚上一大家人圍在桌旁，一邊聊天，一遍吃團年飯，一邊看著電視上的‘春’節晚會，”程飛洗幹淨碗，放在一邊，歎了口氣，“也許，他們出來太久了，都不算是中國人了吧。”
“shit！”布魯斯瞪大了眼睛，“出來多久也是中國人！他們到美國有多久？我的祖先都過來幾個世紀了，可我爸爸一直告訴我說，牙買加是我的故鄉，那裏還有我們的親戚。我爸爸說在這裏賺了錢，就迴牙買加去開個咖啡加工廠，我親戚在那邊賣咖啡很賺錢的，程，你喜歡喝咖啡嗎？”
程飛皺了皺眉頭，“還行吧，就是太苦了。”
“那是我最愛喝的，”布魯斯倒在程飛的‘床’上，歎道，“真想能早點迴家鄉去。程，你不想迴中國嗎？”
程飛躺在布魯斯身邊，望著破舊的天‘花’板，喃喃說道：“我迴去……迴去又能怎樣呢？你們在牙買加還有親戚，可我唯一的親人就在紐約，中國已經沒有我的家了。你知道，家對於中國人來說是很重要的。”
“沒錯，”布魯斯點點頭，“可是你那個舅舅還有舅媽，對你太壞了。你的錢都在他們手裏，每月就給你一點點生活費，那是你的錢啊，程！不是他們的，你完全可以告上法院，把你的錢拿迴來！你要知道，我們上的學校費用很低的，都是些貧民才會讓小孩去那種地方，你見過幾個白人？”
程飛笑了笑：“你不知道的，布魯斯，我還沒有成年呢，再說，他們是我的親人，又不會吞掉我的錢。中國的小孩，一般不會管錢的，有了錢就會胡來，所以，‘交’給他們保管也好。學校嘛，還好了，隻要有地方上學就好。”
布魯斯聳聳肩，搖著頭說道：“你們中國人總是很容易輕信別人，我告訴你，在美國生活，尤其是在這裏，就要學會不輕信別人。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除了自己！”
程飛笑道：“怎麽，你連我都不相信？在中國，朋友是很重要的，有句話叫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懂嗎？”
布魯斯搖搖頭，“不懂”，他忽然笑著坐了起來，喊道，“快，看看我送你的禮物是什麽！”
程飛愣了一下，“現在就拆，會不會太不禮貌了？我們中國人都是等送禮的人走了之後再看的。”
“不會！現在就拆！”布魯斯一把搶過程飛手裏拿著的盒子，三下五除二就撕開了。竟然是一個首飾盒。他壞笑著打開來，拿出一枚“戒指”。
程飛接過來一看，好大的一枚戒指，上麵寫著“chicagobulls……orldchampion……”的字樣，他眼睛一亮，喊道：“這是nba的總冠軍戒指吧！你從哪裏搞到的？真的假的？”
布魯斯大笑道：“要是真的，我還會送給你呀？”
程飛也笑了，套在手指上，晃了晃，讚道：“做工真‘精’致，跟真的一樣！”
“哈哈，你又沒有見過真的！”布魯斯笑道，“我記得你說你也喜歡籃球，喜歡邁克爾，所以就送你這玩意兒。對了，你怎麽從來就不去球場玩玩呢？就算不會打，去看看我打比賽也行啊。每天都待在教室裏，迴來就看書，不覺得悶得慌嗎？”
“習慣了，”程飛笑道，“我想盡快把學分修滿，然後能出去找份工作掙錢。你上次說要報名參加什麽球隊，怎麽樣了？”
“裏奇‘蒙’他們的野馬隊，可受歡迎了，經常在街心‘花’園打比賽。”布魯斯聳聳肩膀，“我現在是二隊的，但是要進他們的主力隊伍可真是太難了，裏奇‘蒙’那家夥傲慢得很，對我總是不冷不熱的。進不去就算了吧！”
“裏奇‘蒙’這人不好處，”程飛正‘色’說道，“你最好還是不要跟他搞在一起，小心吃虧。”
“我會把握的。”布魯斯點點頭。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站到窗前看著雪‘花’。突然，他朝程飛招了招手，小聲說道：“快來！”
程飛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趕緊走過去。透過舊玻璃，可以看到一個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女’孩，踏著雪地走過去，她的長發上綴滿了雪‘花’，白皙的臉龐紅撲撲的。這個‘女’孩跟他們同校，程飛隻知道她經常從這裏經過，想必也住在附近，看樣子是亞洲人。不過，程飛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和國籍。
“是她……”程飛點點頭。
“你知道嗎，我聽人說，這娘們也是中國人呢。”布魯斯說道。
“真的？”程飛一愣，“我以為是日本人。如果是中國人的話，我也該跟她打個招唿才對。”
“你開竅了。”布魯斯翹起大拇指，“你總算有除了學習之外的事情要做了，走！去跟她打個招唿！”
“不，不！”程飛連連擺手。他最不擅長跟‘女’生打‘交’道了，這幾個月來，為了忘卻那段痛苦，程飛一直埋頭於學習，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布魯斯幾乎算是唯一跟他有‘交’往的朋友了。舅舅家把他安排在這裏一個人住，倒也有好處，比較清靜。突然要他跟一個‘女’孩子打招唿，程飛一時還沒這種心理準備。
“走！走！”布魯斯一拉程飛，打開房‘門’，站在鐵樓梯的台子上，朝下喊道，“嗨！這家夥想認識一下你！”
“shit！”程飛一驚，低聲說道，“你別出賣我啊，明明是你要我來打招唿的。”
那個‘女’孩站住了，仰頭看了上來。借著房間裏的燈光，程飛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容貌，五官‘精’致勻稱，算得上是標準的亞洲美‘女’。她眯著眼睛，顯然是迎著燈光，看不清程飛他們兩人的模樣。不過，她似乎很快就認出來了，並且很禮貌地微笑了一下。顯然，她在學校裏麵也注意過同是亞洲人的程飛，也知道他住在這裏。
“說話啊！”布魯斯頂頂程飛，低聲說道，“別像隻沒頭‘雞’似的！”
程飛清清嗓子，鼓足勇氣，用中國普通話說道：“你好啊，請問你是中國人嗎？”
那‘女’孩明顯愣住了，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睫‘毛’上掛著雪‘花’，顯得越發好看了。
看到‘女’孩的樣子，程飛大感失望。見鬼的布魯斯，說什麽她是中國人，這明顯就沒聽懂我說的話嘛。早知道，我出來打個什麽招唿，怎麽看她怎麽像日本‘女’孩。他趕緊從腦袋裏挖了一句蹩腳的日語，說道：“絲米馬賽（對不起）……”
‘女’孩又愣住了，突然開口用中國普通話說道：“你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那顯然是普通話，但發音怪怪的。
這下輪到程飛窘了。布魯斯則高興地喊了起來：“聽到沒有？她是中國人沒錯吧？”
程飛朝那‘女’孩笑了笑，問道：“你是哪裏人呢？”
‘女’孩也微笑著說道：“我是台灣人。”
“原來是台灣人，”程飛恍然大悟，“你好，我叫程飛，我都不知道學校裏還有中國人呢，一直以為你是日本人。所以沒能早些認識你，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直接說就好了。”
‘女’孩‘露’出甜甜的微笑，說道：“我叫林紫萱，很高興認識你。”
“hey！”布魯斯戳了戳程飛，“hatareyoutalkingabout？”
“剛剛自我介紹了姓名。”程飛低聲說道，“然後怎麽辦？”
“白癡，邀請她上來坐坐，要更加徹底地溝通一下才對！”布魯斯壞笑著說道。
程飛趕忙探身出去，說道：“呃……要不上來坐一會兒？”
林紫萱笑著搖搖頭：“太晚了，改日吧！家裏的爺爺還等著我呢。”
程飛撓撓頭，趕緊說：“對，對，那就改日吧……呃……”
林紫萱舉起小手擺了擺，走了開去，忽然又迴過頭來，笑著說道：“程飛，‘春’節快樂！”
在異國他鄉聽到這熟悉的話，程飛登時感到渾身湧過一股暖流，他揮揮手，喊道：“‘春’節快樂！”
此時的中國，想必也開始準備團年飯了吧，鞭炮聲就要響了起來，到了晚上，滿城都是美麗的煙‘花’。布魯斯走後，程飛一直呆呆地站在‘門’外，望著清冷的異國天空，滾燙的淚水不知不覺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春’暖‘花’開，程飛在美國已經待了將近半年，他漸漸習慣了這裏的飲食，也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舅舅和舅媽很少過來看他，他也很少過去，隻是偶爾會有一兩次見麵。程飛看得出來，舅媽並不喜歡他，但舅舅心存憐憫，畢竟血濃於水，親情割舍不斷。雖然程飛是為了不孤獨而來美國的，而到了美國似乎更加孤獨，但他依然覺得滿足，畢竟，在幾十公裏外有他的親人。他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孤身一人。
學業上，程飛很順利，次次考試名列前茅，美國味道的英語也熟練了很多。照這樣下去，他不用兩年就能修完所有的課程，可以提前畢業。至於林紫萱，他們的‘交’往還不是太多，一方麵程飛忙於學習，另一方麵由於林紫萱是台灣人，這讓程飛感覺有些隔閡，想必對方也有這樣的感覺。但他們畢竟說著同樣的語言，偶爾見麵時，會用國語‘交’談，這已經讓程飛感到甚為滿足。
至於更進一步的發展，程飛是沒有想過的。
但是，有一件事情，突然改變了這種狀況，也影響到了程飛之後的生活。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日，那天的天氣格外晴朗。程飛從學校的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埋頭翻看著往校‘門’外走去，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程飛抬頭一看，是布魯斯。這個身高僅有一米七零的小個子黑人‘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道：“程，我今天可以加入野馬隊啦！”
程飛“哦”了一聲，笑道：“怎麽？裏奇‘蒙’答應了？”
“還不算最後答應吧，”布魯斯說道，“我馬上就要去參加一個測試。裏奇‘蒙’說，他會讓一個隊員跟我單挑，如果我能贏下對方，就讓我加入野馬隊！怎麽樣？去給我加油吧？”
“那……”程飛撓撓腦袋，“那要是沒贏呢？”
布魯斯豎起一根大拇指：“程，你沒看過我打球，我打球可‘棒’了！別看我個子矮，但是最拿手的就是突破那些傻大個。放心吧，不管裏奇‘蒙’讓誰來跟我單挑，我都能贏下來！但是，我需要你給我加油！”
這麽好的朋友提出的要求，程飛不好拒絕。他隻有點點頭，說道：“好！我陪你去！”
布魯斯要去的地方就是學校的籃球場。美國的籃球場和中國的大體相似，不過都用鐵絲網隔了起來，這樣省去了跑‘腿’撿球的麻煩。當他們走過球場的時候，程飛看見已經有好些人在打籃球了，全都是清一‘色’的黑人。即便隻是看看他們的動作，程飛都要感歎不已，隨便挑個黑人出來，不說技術，那運球的柔和手感，投籃的姿勢，晃人的動作，都是那麽漂亮，似乎與電視裏nba的球員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這大概就是人種的區別了吧，程飛在心裏歎了口氣。
奇怪的是，快半年沒有碰籃球，現在又看到了籃球，程飛竟然一點兒也不手癢。看來，籃球在他生命裏的份量是越來越輕了。
“hey，richmond！”布魯斯走了過去，“我來了，可以開始了嗎？”
一個身高大約在一米八五左右的黑人抱著胳膊走了過來，他生得寬臉扁鼻，眼睛狹長，下嘴‘唇’豐滿且突出。“hey，bruce！”裏奇‘蒙’咧嘴一笑，“你準備好了就隨時可以開始。”
“bruce，趁早滾迴你牙買加老爹的家裏去，讓他多給你生兩條‘腿’！”有人高聲諷刺道。一群黑人立刻就哄笑起來。程飛站到布魯斯的身邊，冷冷地看著那些黑人。
布魯斯不作理會，他脫下外麵套著的長‘褲’和長袖衫，‘露’出一身火紅‘色’的籃球服，新嶄嶄的，不過腳上蹬著的是一雙很舊的nike球鞋。他活動活動筋骨，笑著和程飛擊掌，然後走上球場，問裏奇‘蒙’：“是誰跟我單挑？”
裏奇‘蒙’歪著頭，諷刺地俯視著他：“me，想迴家了嗎，小子？”
布魯斯的臉上明顯‘露’出一絲慌張，但轉瞬即逝。他朝著裏奇‘蒙’笑笑，搖搖頭說：“nono，這很好，很‘棒’，我一直想著能和你單挑呢！”
“ok，滿足你的願望！”裏奇‘蒙’也脫下外套，往人群裏一甩。他穿著純黑‘色’的adidas運動服，腳上也是adidas籃球鞋，渾身肌‘肉’強健，小‘腿’尤其飽滿。據布魯斯說，裏奇‘蒙’是野馬隊的隊長，也是這一帶球場的老大。
“hey!下注了！”一個個子比較矮的黑人端著盒子就走了過來，到處吆喝，“買richmond還是bruce，五美元往上走。”那些黑人都嘻嘻哈哈地掏出鈔票來，全都買了裏奇‘蒙’的。
“這位兄弟，”那黑人走到程飛的麵前，“一百美元下注給bruce，保準沒錯！”一聽這話，又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連裏奇‘蒙’都笑了。
程飛看了看布魯斯，布魯斯聳聳肩膀。他又看了看眼前的黑人，問道：“一定要賭球？”
“這是規矩。”那人語氣低沉，其他黑人也都兇狠地瞪著程飛。
程飛籲了口氣，從‘褲’兜裏掏出十美元，放在盒子裏，“我身上總共就這麽多錢，全買bruce的。”那些黑人，全都起哄起來。
布魯斯朝程飛尷尬地笑了笑，比了比大拇指。
一場街頭鬥牛，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