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十月七日,周一,晚上七點半。


    宜昌市葛洲壩六中學生宿舍。


    走廊裏,一群汗流浹背、大聲唿喝的男生咚咚地跑了迴來,他們活力十足,仿佛還有使不完的勁兒。拿著籃球還在拍的那位就是胡海濤,後麵都是來自葛洲壩水泥廠的高三學生。他們‘抽’出緊張的學習時間,剛剛去打了一場籃球。


    “***,好久沒打球了,欠死老子了!”胡海濤粗聲粗氣地吼道。


    “你不行啊,技術退步得太厲害了!”後麵有個卷發的男生嘲笑道。


    胡海濤迴頭就罵:“靠!輸的人也好意思鄙視老子?”


    “你有本事,就跟王誌文他們來一場?”


    胡海濤有點蔫了,硬著脖子說道:“是!他們現在比老子強,但你們可要搞清楚了,這群伢子都是老子一手帶出來的呀,你說是不是,郝俠,你笑個啥?”


    一頭天然卷發的‘毛’歡忽然說道:“不知道他們的比賽打得怎麽樣了?”


    “昨天是八進四的比賽,”郝俠說道,他跟體育部的領導關係熟,總有很多內部消息,“我覺得他們既然能把襄樊四中這種超牛的隊伍都打下去了,應該沒啥大問題……”


    “話不能這麽講,”胡海濤說,“打籃球也有高‘潮’低穀的,如果人家隊生猛得很,那他們也很難扛下來的。不過,就算輸了,我靠,那也夠榮耀的了,全國聯賽第三輪,搞掉了襄樊四中,榮耀一輩子啊!這下我們葛六可以昂首‘挺’‘胸’地當宜昌市龍頭老大了!”


    “咦!”‘毛’歡忽然站住了,眼睛盯著前麵。


    “怎麽了?見鬼了?”胡海濤順著他的目光一看,也嚇了一跳。


    本來一直黑黢黢的204寢室,竟然亮起了燈光!


    “我靠!他們迴來了!怎麽完全沒點聲響啊!”胡海濤感覺背後涼颼颼的。


    “走,”郝俠膽子最大,他帶頭走了過去,一推204寢室的‘門’,那虛掩著的‘門’立刻就打開了,明亮的燈光灑滿了走廊。“我靠!你們真的迴來了!英雄啊!”郝俠忍不住大喊起來!


    “快!快!我要簽名!”胡海濤一頭就鑽了進去,一群高三生全都唿啦啦地衝進了204寢室,大吼大叫著要看那群從武漢迴來的“英雄”,整個寢室樓都吵了起來!


    “你們……”胡海濤終於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對勁。歸來的遊騎兵們,全都或坐或躺在各自的桌前或者‘床’上,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們顯然輸掉了第四輪的比賽,而且身體非常疲憊,但是怎麽感覺氣氛都很壓抑呢?


    王誌文抬頭看了看胡海濤,擠出一絲笑意來。


    “發生了什麽事情嗎?”胡海濤問道,接著一拍頭,“嗨!輸球嘛,太正常了,你們能贏襄樊四中已經很了不起了,別這樣嘛,明年還有機會的……”


    王誌文搖了搖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是不是有別的事情?”‘毛’歡找了張板凳坐了下來。高三生們也都安靜下來。


    “你們昨天打得怎麽樣啊?”郝俠問道。


    “輸了30多分。”鄧亮迴答道。


    “咦!”‘毛’歡突然問道,“程飛呢?他去洗手間了嗎?”他發現整個寢室裏七個人都在,可唯獨少了程飛一人。這當中也許有什麽問題……


    楊聰沉著臉,說道:“他迴家去了。”


    “他沒跟你們一起迴來,自個兒迴家了?”胡海濤問道。


    寢室裏沉默許久,王誌文才說道:“他前天就走了,昨天的比賽沒有打……”


    “到底怎麽迴事啊?”胡海濤急了,“別都磨磨唧唧的,問一句說一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程飛為什麽昨天沒有打比賽啊?他為什麽迴家了?”


    “胡海濤!”郝俠瞪了他一眼,“別吵!”


    王誌文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道:“他爸媽出車禍了。人走了。”


    204寢室頓時陷入一片可怕的沉默當中。沒有人講話,隻有沉重的唿吸聲。能說會道的胡海濤當即成了啞巴,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他難以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就擺在眼前,王誌文他們可沒有這麽好的演技來開玩笑。


    “什麽時候的事情?”‘毛’歡問道。


    “就是打襄樊四中那天下午,”王誌文說道,“他爸媽那幾天在武漢出差,還跟程飛見了一麵。後來那天程飛去漢口找他們,但是聽說他們因為有急事迴廠,所以提前走了,沒有見到。比賽打完不久,我們還沒吃飯,消息就傳來了。程飛當時就跟著走了。”


    “他情緒怎麽樣?”胡海濤問道。


    “你傻吧?”郝俠斥道,“這種事情還用問他情緒怎麽樣?”


    “人……真的走了嗎?不是進醫院?”‘毛’歡又問道。


    “是……”王誌文說道,“來的那人並沒有說清楚。但是後來有人給王寶江打了電話,說程飛一時半會不迴學校了,要辦……辦喪事。”


    “我……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胡海濤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要是程飛跟你們聯係,就轉告他一聲,我們都很想他,很關心他,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就是了。我胡海濤能辦到的,絕不說一個不字!”


    他們坐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談了一些比賽的情況。遊騎兵們的情緒一直都很低落,打敗襄樊四中的狂喜已經變得很遙遠,很遙遠了……


    ******************


    荊‘門’市葛洲壩水泥廠住宅區。北區9棟1單元4樓右手。


    “咚咚咚——”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傳來。


    半躺在沙發上的那個少年似乎在睡覺,又似乎並沒有睡著。他疲憊地站起身子,走過去打開‘門’。防盜‘門’外,有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正關切地看著他。


    “程飛,是我。”


    “鄭叔叔。”程飛打開防盜‘門’,讓那人走了進來。


    “你這幾天還好吧?”鄭叔叔問道,示意程飛挨著他坐下,“吃了飯沒?”


    “吃了。”程飛的眼圈發黑,形容憔悴,“對‘門’劉阿姨拉我過去吃的。”


    “你完全可以住在我家,一個人在家裏,我們都很不放心……”


    “沒事的,”程飛搖搖頭,“我可以照顧自己。”


    鄭叔叔——就是程飛父母的司機,沉默片刻,又問道:“你真的要到他們那裏去?”


    程飛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們是你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可以理解,”鄭叔叔歎道,“但我還是希望你考慮一下,畢竟你的學業還沒有完成,過去的話可能要重新開始。你的成績那麽好,以後完全可以找一份好工作,隻要你不排斥我們,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程飛搖了搖頭。


    鄭叔叔歎了口氣,說道:“好吧。機票已經買好了,相關的程序都辦妥了,你舅舅和舅媽會在那邊接你。你爸媽留下來的遺產,按照你說的,我讓他們負責保管一部分,你在那邊的開支也直接從那裏麵提取。還有一部分留在國內的銀行,你以後迴來可以用。”


    程飛點了點頭,低聲說了句:“謝謝鄭叔叔。”


    “不要這麽客氣了,你父母……對我‘挺’照顧的,我……”鄭叔叔的眼圈都紅了,他‘欲’言又止,“唉,算了,今天要是你不嫌棄的話,到我家裏去吃頓便飯,看看電視,咱們聊聊。明天我開車送你去機場。”


    自從他的父母出事以來,程飛的世界就是一片天昏地暗了,什麽籃球,什麽夢想,什麽生活,統統都不再重要了。他在眼淚和痛苦當中度過了難熬的十來天。在旁人的麵前,他強裝堅強,拒絕了鄰居的陪護,甚至掐斷了家裏的電話線。他不想聽到任何人的聲音,隻想在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家裏,慢慢地度過冰冷的時光。


    孤獨、恐懼,再次攫住了少年的心。夜空中,隻有一顆北極星寂寞地閃著光芒。


    父親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姐妹;母親隻有一個弟弟,還有幾個弟妹早就夭折了。平日裏,程飛一家根本就不存在親戚往來,總是一家三口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逢年過節,也總是三人慶祝。程飛以前一直討厭這種生活,但當世界上隻剩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才知道什麽叫做家,什麽叫做溫暖。


    可是,一切都晚了。


    就在他的生活陷入完全的黑暗當中時,一通越洋電話打了過來。打電話的人是程飛母親的弟弟孟文強,他很早就去了美國,並在那裏成家立業,許多年都不曾與程飛家聯係。這次出事,鄭叔叔通過多方尋找,終於聯係上了孟文強。


    孟文強表示他身在國外,還有生意需要打理,不方便迴國,先前態度十分冷淡,完全不像是死了親人的樣子。後來又變得很熱情,要接程飛到美國去,並答應給程飛在那裏安排讀書,希望唯一的侄子能夠留在身邊。


    畢竟血脈親情割舍不斷,程飛宛如黑暗中的人找到了一絲光亮,立刻就答應了舅舅的邀請。他是程飛在這世上唯一的一位親人了。


    一九九六年十月三十日,程飛從武漢坐飛機離開了中國。


    在厚厚的雲層中,程飛透過舷窗俯瞰著遼闊的大地,不禁淚流滿麵。一年前,他是懷著多麽期盼的心情離開了家,坐火車到了宜昌讀書;一年後,他竟然***可歸,即將成為漂泊海外的遊子。而偌大的中國啊,不再有屬於他的溫暖的家……


    珞珈山那翠綠的容顏盡收眼底,那裏坐落著蔣介石曾經發表演講的著名建築物——武漢大學體育館。程飛曾經在那裏揮灑汗水,與寢室的兄弟們眾誌成城,擊敗了實力強勁的襄樊四中,造就了此次全國聯賽最大的冷‘門’!


    那‘激’動的瞬間,歡唿與掌聲,猶在昨日……


    楊聰,王誌文,劉俊鋒,李琳,陳傑,張雨來,鄧亮,我的兄弟們,真的很抱歉,我沒有通知你們一聲,就走了。這一次,我走得很遠很遠,連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迴來,甚至不知道還會不會再迴來……但我會永遠記得我們曾經奮鬥過的那段時光,永遠記得我們共同度過的歡樂日子,因為有你們,我的那段歲月才如此難忘。


    再見了,我的朋友們,我的恩師們,我的兄弟們。


    再見了,我的初戀,我的夢想……


    *******************


    轉眼間,葉子黃了,枯萎了,凋零了,它們埋在泥土裏,泥土又埋在厚厚的雪裏。秋天早已遠去,隆冬季節來臨了。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寒風唿嘯,大雪紛飛。


    日曆已經翻到了一九九七年二月六日,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習慣,身在美國的華人也會過‘春’節。這一天就是除夕夜,隻要是華人家庭,家家戶戶都張羅著燈籠和‘春’聯,洋溢著節日的喜慶氣氛。


    紐約市中心區約克街185號的一戶人家,‘門’外響起了鈴聲。


    “誰啊?”一個年齡約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走過去開‘門’。她黃皮膚黑眼睛,顯然是華人,相貌普通,氣質一般,也沒有什麽妝容。從這家的擺設來看,經濟水平也隻是一般。


    她透過貓眼看了看,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說道:“程飛?你怎麽來了?”


    那‘女’人打開‘門’,看著穿著厚厚羽絨服的程飛走進來。程飛脫下羽絨服,笑著拿出一個提袋,裏麵裝著三個禮盒。他笑道:“舅媽,今天是除夕呀,我來給你們拜個年!”


    “嗨!”程飛的舅媽搖搖頭,明顯臉‘色’不太好,“還除夕呢!我們到美國多少年了,現在這裏的華人都不興這個了。再說,你來就來吧,怎麽也不先打個電話過來?”


    程飛笑道:“我先前打了電話,可一直占線,所以就直接過來了。”


    “程飛來了!”一個麵容清瘦的男人從裏屋走了出來,他迎上前接過程飛手裏的東西,“一家人客氣啥呢,還提東西!”


    程飛憨憨地笑著,說道:“來美國也好幾個月了,打擾了舅舅家,逢年過節總得拿點東西過來,也就是做侄子的一點心意。這是送給舅***一套過冬裝備,我特地挑選的,圍巾、手套還有帽子;這是送給舅舅您的,神秘禮物,您自己打開看就知道了;還有給小雪的紅包……小雪呢?”


    “她在裏屋學習呢,別吵著她了。”舅媽看也不看那些禮物,“你還包什麽紅包啊,又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還沒掙錢呢,就開始往外瞎‘花’錢了。是不是我們每月給你的零‘花’錢你嫌多了?”


    “思芬!人家程飛來是一片心意嘛!”舅舅趕緊說道,“來,坐!坐!”


    程飛尷尬地笑了笑,坐到沙發上,又問道:“舅舅,舅媽,這裏不興過年嗎?今天沒有什麽安排嗎?比如吃頓餃子什麽的?”


    “能省點就省點吧,家裏狀況也不好,過年又要辦年貨什麽的,”舅媽一邊擦著電視機,一邊說道,“所以呀,一切能省的就都省了。反正又不是在中國,不過年也無所謂。”沒等程飛說話,她忽然大聲喊道,“文強,今天你們公司的人都要過來打牌吧,家裏這麽小,不方便,要不要叫到外麵去打?”


    舅舅走了出來,遞給程飛一杯熱水,朝舅媽使了個眼‘色’,嘴裏說道:“沒關係的。”


    程飛不是不識相的人,他放下水杯,站起身來,笑著說道:“舅舅,舅媽,既然你們還有安排,那我就先走了,我學校那裏還有點事情……”


    “哎,別走……”舅舅也站了起來。


    舅媽打斷了他的話,滿麵堆笑地說道:“好,好,你去忙吧,有時間過來吃飯!”


    程飛勉強笑了笑,披上羽絨服,走出‘門’去。下樓時,一群身穿紅‘色’的唐裝,提著大包小包的華人,臉上掛著笑容,嘻嘻哈哈地從他身邊經過。


    外麵飄起了雪‘花’。程飛緊緊身上的衣服,落寞地朝著車站走去。


    等程飛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鑽進一條小巷,左彎右拐,來到了一座外形上破損比較嚴重的小屋子前麵。他正要踏上鐵製的樓梯,走上屬於他的房間時,忽然看到有個身影在‘門’口晃‘蕩’。


    “hi,chen!”那人瘦瘦小小的,膚‘色’黝黑,一口標準的美語,“你到哪兒去了?”


    程飛‘露’出笑容,走上前去,把胳膊搭在那黑人的肩膀上,“布魯斯,你今天怎麽到我這裏來了?有什麽事情嗎?”他也用的是美語,但並不地道,不過足夠與美國人‘交’流了。


    “今天就是你們中國的‘春’節,所以我過來啊!”布魯斯‘露’出一口白牙。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盒禮物,說道,“程,送給你的‘春’節禮物!”


    “謝謝,太謝謝了!”程飛鼻子一酸,差點掉下眼淚,他趕緊咧嘴笑了起來,然後把布魯斯的肩膀一拍,“走,到我家裏坐坐,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我親自下廚,做一頓你最喜歡吃的西紅柿‘雞’蛋麵,怎麽樣?”


    布魯斯‘露’出滿足的表情,大笑道:“噢!太‘棒’了!西紅柿,他***(與西紅柿的英文tomato發音很像),fuckingeggs,ilikeit!”


    兩人都開懷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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