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走向離她最近的金屬獵犬,俯下身子,食指在它的腦袋上輕輕點了幾下,獵犬便如斷電的機器人一般歪著腦袋倒在了地上,然後是貓、鳥,所有與古代科技的產物在她的操作之下“斷了電”。


    在伊森看來,艾薇的行為就像是動用管理員權限,強製關閉了這些處於運作中的殺人機器。


    最後便是瓷娃娃,她單膝跪地,如同一隻被激怒的野獸衝著艾薇齜牙。


    艾薇將手掌搭在瓷娃娃的腦袋上,輕輕撫摸了幾下。


    “好好睡上一覺吧。”


    她柔聲安撫著瓷娃娃,隨著她的撫摸,瓷娃娃惡狠狠的眼裏逐漸失去焦距,直至低下頭顱,就這麽以單膝跪地的方式睡了過去。


    艾薇的狀態看起來很不好,頭痛欲裂的感覺又一次湧了上來,這要比之前任何時候都強烈得多,強烈到超過她承受的限度,頭頂上的金毛也痛苦地縮成了一團,她忍不住閉上眼,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片段湧入她的大腦,卻轉瞬間又被剔除了出去。


    她扶著瓷娃娃的肩膀,彎下腰,抱住了她。


    艾薇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這似乎是出於條件反射的行為。


    事實上當瓷娃娃來到溪木鎮時,她的狀態就很糟糕,真相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卻又隔著永遠無法跨越的天塹。


    艾薇變得渾渾噩噩,劇烈的疼痛將她淹沒,在意識之弦崩斷之時,她反而感到了解脫。


    “這種法術除了剔除情感之外,還有一個作用。”


    凜冬靜靜地注視著抱著瓷娃娃陷入沉睡的艾薇,說道,“教廷的高階牧師往往還會用它來剔除一部分記憶,這也是貴族們也總會去帝都大教堂禱告的原因。”


    每個人都有難以承受的記憶,貴族也不例外。


    甚至,地位越高的人,想要從腦海裏剔除的東西也就越多。


    凜冬還在七人議會時,就見過許多這樣的人,“據說,這種感覺會成癮。”


    “先找個地方落腳吧。”


    第二紀的城市,旅店也是木質房屋,他們能找到的旅店最大的也就隻有兩層,他和凜冬把艾薇和瓷娃娃分別放到房間的兩個床上。


    艾薇依舊皺著眉頭,臉上滲出了汗水。


    這是伊森第一次看見她睡覺時的模樣,金毛與她金色的發絲融為了一體,看起來也進入了休眠狀態。


    瑪格麗特家族的秘密,看來便是與失落的古代科技有關,另一個讓他不解的地方在於瑪麗的長相,在她被老巴折磨成血腥祭司之前,她的樣貌與艾薇高度相似,看起來就像是十幾年後的艾薇。


    這是一個強調血統論的世界,不止是因為權力的交接,而是血統真的能傳承超凡的力量,就以帝國的統治者亨利家族為例,幾乎每個時期,王室都能誕生一位優秀的騎士。


    也許瑪格麗特的血脈,要比他想象中久遠得多。


    艾薇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傍晚,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便看見了坐在床邊的凜冬。


    見她醒來,凜冬說道,“伊森去打理巴紮托斯信徒的事了。”


    艾薇沉默了許久,忽然問道,“你了解聖言術麽?”


    “知道一些。”


    “被剔除的記憶,有沒有可能被想起來?”


    她想知道那熟悉的感覺究竟來源於何處,為什麽她在溪木鎮第一眼見到瓷娃娃時就覺得痛苦,明明連名字都不知道,這也應該是她們第一次見麵才對。


    “瓷娃娃”是伊森起的綽號,在格萊汀男爵家見麵時,他沒有詢問對方的名字。


    “即使可以,我也不建議你這麽做。”


    凜冬說道,“聖言術相當於抑製劑,被剔除的情感並不會完全消失,而是一直在你意識不到的情況下被積壓著,我所知道的那些對剔除記憶上癮的人,他們一輩子都在加固封印,直到他們死去。”


    那些人不會寫日記,不會以任何方式將被剔除的部分留下痕跡。


    這對他們來說就如脫落的頭發絲,沒有重拾起來的必要。


    “……我想知道。”


    艾薇下定了決心。


    “我還在學院的時候,從禁書裏看到過一種名為‘冥想’的訓練,它能讓人的精神高度專注,從而進入深層意識之中,在這種狀態下,訓練會變得事半功倍,從外人看起來,使用這種方法訓練的人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艾薇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在這種時候,剔除情感是一件好事,讓她永遠不會被負麵情緒左右,“但是它被寫進了禁書。”


    “‘冥想’訓練有一個弊端,許多高階元素訓練師在深層意識之中停留得太久,就永遠留在了那裏,他們的身體還活著,思維卻去了別的地方。”


    “你……試過?”


    “深層意識的環境是由你的潛意識構成的,那裏可能會出現讓你眷戀的事,又或是你想要知道的真相。”


    凜冬說得很輕鬆,像她這樣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在潛意識裏迷失,她既沒有眷戀的事,也不想知道任何真相,她當時嚐試這種方法隻是覺得好玩,學院的生活太過枯燥乏味,總得找一些刺激不是麽?


    她說道,“你隻需要記住一點,無論那裏有什麽,你都要繼續往前走。”


    ……


    無論那裏有什麽,你都要繼續往前走。


    艾薇的耳邊迴響著這樣的聲音,她有些恍惚,迴過神時,清晨的暖陽便照在了她的身上,她躺在柔軟的大床上,蓋著被子,房間裏彌漫著花香。


    這裏是她的家,瑪格麗特家族在帝都的公館。


    “咚咚咚,咚咚咚——!”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還未等她開口,對方就推開了臥室的門,風風火火地跑到了她的麵前,腦袋後麵的單馬尾甩來甩去,少女跑近了,直接往床上一撲,“太陽都曬屁股了,你怎麽還不起床!”


    短短的小胳膊拖著艾薇的肩膀就往被窩外麵拽。


    這誰家的小孩子,居然這麽沒禮貌!


    艾薇本想抱怨,然而待少女湊近了仔細一看,她卻脫口而出,“瓷娃娃?”


    和在溪木鎮見麵時相比,瓷娃娃的麵容幾乎沒有改變,隻是換了個發型,也許是為了方便戰鬥的緣故,瓷娃娃剪掉了單馬尾,隻留下一頭短發。


    “瓷娃娃?艾薇,你是不是睡傻了,什麽瓷娃娃?”


    少女抬手就要扯她的臉頰,以這種方式讓她清醒一些。


    公館的女仆姍姍來遲,提著裙子,小跑進房間,滿臉愁容,“維奧拉小姐,大小姐她還在休息呢!”


    維奧拉總是風風火火,她跑得很快,動作又很靈活,公館的仆人們都追不上她。


    艾薇並不責怪女仆,但緊接著,她愣了一下。


    咦?


    維奧拉是誰?


    是瓷娃娃的名字麽?


    看起來她們已經認識很久了,熟悉到維奧拉能一路小跑地衝進她的臥室,沒有被公館的護衛們攔在外麵。


    思緒之間,維奧拉驕傲地挺起了胸膛,她沐浴在陽光之下,向艾薇宣布,“艾薇,我已經通過教廷的選拔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一個牧師了!”


    艾薇覺得自己見過這樣的畫麵。


    一個留著單馬尾的少女站在她的窗前,趾高氣昂地說著些什麽。


    可是,這是在什麽時候發生的?


    她的名字叫維奧拉,是某個貴族家的大小姐麽?


    艾薇瞳孔一縮,她看見腦海裏的疑問變成了漂浮著的文字,陳列在臥室最顯眼的地方。


    紅色的文字,滴著血的文字。


    文字附近蒙上了一層陰影,空間變得如同布滿裂痕的窗戶,在裂縫的另一端是深邃的黑暗。


    “艾薇?艾薇!”


    維奧拉唿喚了她幾聲,她很快被女仆架起了胳膊,連哄帶抱的朝著門外走去,臥室的門是敞開著的,艾薇卻看不見另一麵的光景。


    不,別過去。


    艾薇近乎於本能地伸出手,盡管對於維奧拉一無所知,她還是本能地想要叫住對方。


    可是她失去了語言的能力,隻能注視著維奧拉離開。


    艾薇想起了凜冬的話,這裏是深層意識,是某個記憶的片段,她無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


    在某一天,維奧拉闖進了她的臥室。


    艾薇很快振作了起來,她翻身下床,直視著那些鮮血淋漓的文字。


    維奧拉通過了牧師的考核,後來成為了聖歌隊的一員,每一位聖歌隊的成員都要用聖言術剔除情感,這在帝都的上流社會算不上什麽秘密,一些貴族家的孩子會參加牧師的考試,家族以他們能成為聖歌隊的一員為榮。


    在教廷,那是比高階牧師更神聖的身份,他們被視作女神的刑鞭,用於懲戒瀆神者。


    可是,她為什麽偏偏要剔除這段記憶?


    艾薇望向那不知通向何處的門口,這扇門連接著的未必是公館的迴廊,這裏是她的深層意識,她可以自行決定這扇門將會通向何處。


    她穿上鞋,站在門口。


    門外的黑暗傳出了許多聲音,都是關於維奧拉的,有關她所有的記憶都被丟進了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


    艾薇閉上眼,仔細聆聽著每一句話。


    “艾薇,老師誇我很有天賦。”


    “我已經領先你好幾步了,不過不要緊,大不了以後我保護你。”


    “我學會了一個很厲害的加護咒語,要見識一下麽?”


    “艾薇,你聽說過聖歌隊麽?隻有最優秀的牧師才有資格成為聖歌隊的一員!”


    “艾薇……”


    她忽然睜開眼,將手探向黑暗之中。


    冰冷的鎖鏈將她擋在了外麵,門的另一端浮現出了古怪的場景,那是一個昏暗的長廊,連接著另一個不知通往何處的門,隻是那扇門被幾條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鎖鏈鎖了起來,走廊兩側是教廷風格的彩窗。


    這裏是帝都大教堂的某處,這些鎖鏈是後來被人為加上去的。


    艾薇覺得自己的雙腿像是灌了鉛一般,每邁出一步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她的身體發出了排斥的信號,拒絕接受這扇門另一端的景象。


    這是關於聖歌隊的秘密。


    不到十米的迴廊耗費了艾薇數分鍾之久,當她站在門前時渾身都浸滿了汗水,她伸出手,握住冰冷的鎖鏈,這些鎖鏈沒有鑰匙,也不需要鑰匙打開,她深吸一口氣,一用力便將鎖鏈硬生生地扯斷了。


    鎖鏈後的門沒有上鎖,門背後是幽綠色的光。


    那裏有一個祭壇,許多人圍在祭壇前忙碌著,他們的麵容模糊不清,隻有一個身影格外顯眼,即便他披著酷似醫生的製服,半張臉被白色的布所遮蔽,但艾薇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男人的身影。


    那是她的父親,手裏拿著鋒利的刀具,隻要輕輕一劃,便能在身體上割開一條缺口。


    父親聽到了門口的動靜,隻是朝這邊瞥了一眼,便繼續著手頭上的工作。


    他正用鋒利的刀刃割開了人體的腹腔。


    維奧拉就靜靜地躺在祭壇上,猶如一隻被獻祭的羔羊般一動不動,一個個艾薇不願仔細分辨的物體一個接著一個從她的腹腔裏被取了出來。


    維奧拉臉色蒼白,高高仰著脖子,無神的眼睛在看見了門口的艾薇時有了些許的光亮,朝她比劃出了一燦爛的笑容。


    在取出維奧拉腹腔裏的物體後,那些人將一個個零件拚湊了進去。


    眼前的世界出現了裂痕,頭痛欲裂的感覺又一次湧現了上來,還夾雜著熟悉的聲音,那是父親對於她的忠告。


    “艾薇,你是瑪格麗特家族未來的繼承者。”


    “永遠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脆弱的一麵。”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要把這份秘密傳承下去。”


    “關於古代科技,以及聖歌隊的秘密……”


    “艾薇,我對你很失望,你實在是太軟弱了,像你這樣的人是沒法在這個城市活下去的。”


    “那麽,就由我來幫你吧。”


    無論那裏有什麽,你都要繼續往前走。


    在無邊的黑暗中,艾薇聽見了凜冬的提示,她分辨不清方向,便咬著牙,依靠直覺向前走去,她要離開這個地方,在深層意識之外,還有人在等她。


    她隱約看見了遠處的光點,那裏似乎還傳來微弱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光點裏交談,她還聞到了別的氣味,和那間屋子裏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不同,是淡淡的,酸奶油的氣息。


    “你看,我找到了什麽?是硬麵包和酸奶油!”


    艾薇聽見光點裏有人這麽說。


    她迎向了光點,另一端的景象終於顯現了出來。


    “給我,我要吃!”


    她有些累了,需要補充體力。


    伊森聽見了艾薇睡夢中的囈語,這姑娘還沒睜開眼就提出了要求,他把硬麵包遞了過去,通常來說,艾薇是很嫌棄硬麵包的,那時候麵包房搞活動,他低價買了十來個硬麵包,她連一個都不吃。


    然而這一次,艾薇仿佛全然把貴族禮儀拋到了腦後,她的吃相可以用兇狠來形容,她泄憤般啃著麵包,在上麵留下參差不齊的牙印,酸奶油沾到了臉上也不管不顧。


    伊森遞上助攻——他從旅館裏順手薅過來的蘋果水。


    這一記助攻來得恰到好處,在艾薇就快要被噎住之前,猛地灌了自己一口果茶,之後,便是猛烈的咳嗽。


    她很少吃這麽硬的東西,身體發出強烈的抗議。


    在猛烈的咳嗽聲停止後,伊森沒有讓死寂持續太久,他向艾薇祝賀,“歡迎迴來。”


    艾薇正側著臉,端詳著與她隻有一床之隔的維奧拉。


    維奧拉閉眼熟睡著,當然,對於現在的維奧拉來說,已經沒有了睡眠的概念,她之所以閉上了眼睛,是因為能量供給被切斷了。


    她的身體被更換成了精密的古代科技,能夠為她源源不斷地提供能量。


    這是一個和維奧拉長得一模一樣的機器。


    “教廷的愈合術能為她提供強大的生命力,確保她的身體被切開後還能留有意識。”


    這是瑪格麗特家族的秘密,她本不該對任何人分享,“安裝在她身體裏的機械需要得到靈魂的供給,教皇會選拔出擁有最純淨靈魂的人。”


    艾薇忽然想到了什麽,說道,“維奧拉,這是她的名字,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也許吧。


    她隻能在心裏默默分析自己和維奧拉之間的關係,用理性客觀的思維。


    艾薇垂下頭,她還能想起維奧拉躺在祭壇上,衝她露出的燦爛的笑容,然而對於艾薇來說,友情卻是虛無縹緲的概念,沒有任何實感,對於現在的她來說,熾熱的情感隻會讓她頭疼。


    聖言術的後遺症還烙印在她的身上,不過這也不完全是算一件壞事,至少她在完成了“冥想”之後,隻吃了些硬麵包就恢複了過來。


    她仿佛還能聆聽到父親的教誨。


    總有人要來繼承這些失落的科技,那一定不能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


    你必須時刻冷靜地做出判斷,才能讓瑪格麗特的血脈傳承下去。


    所以她當初從家裏跑了出來,一直跑到帝國的邊境,追尋著一個似乎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目標。


    一個想法在艾薇的心中醞釀著。


    就在剛才,她親手結束了這個遠離帝都的逃避之旅。


    “伊森。”


    “嗯?”


    “等這件事結束之後,我就該迴帝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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