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刻留個心眼。”


    迴到聖雅克教堂後,以賽亞把自己的隊員支開,領著阿爾芒返迴位於地下室的病房時,如此對阿爾芒說道。


    “大東方會前期和你的接觸是最多的,在發生了這種不愉快的事之後,我們不排除他們會把你當成傳話的中間人。”


    “我需要做些什麽?”


    “如果他們想要談判,那我們就與他們談判。”


    轉過最後一處拐角,熟悉的病房鐵門出現在了眼前。在跟著以賽亞進到那裏之前,阿爾芒注意到旁邊的那扇門也看著。那個房間位於病房的隔壁,被一麵透明的玻璃牆完全隔開。在路過那扇門時,他側過腦袋,恰好可以透過開啟的門縫看到玻璃牆對麵的人影。


    除了仍處於迷惘之中的弗朗索瓦絲以外,還有一個人在房間裏,那是德尚。


    一股強烈的酸楚從胸膛中竄出,擠壓著他的五髒六腑,他在距離病房大門隻有不到三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有些不太舒服。”阿爾芒麵色蒼白,捂著自己的胸口說道,“我得迴去休息一會兒。”


    以賽亞隻是簡單地瞥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徑直推門進入屋內,隨後又重重地關上了門,將阿爾芒獨自留在了走廊中。


    陰暗狹窄的走廊好像變成了怪物的咽喉,虛幻的濕氣和腐臭味將他的身體完全包裹。他像是逃跑一般撤離了地下通道,迴到了教堂的地麵。待幹淨的日光透過彩色玻璃照到他的臉上時,他的唿吸才重新變得平穩了下來。


    他先是來到教堂的禮拜堂,卻看到一名神父正在對十多名信徒進行指導,便又隻好退了迴去,穿過教堂後方的花園,登上了塔樓,從高處凝望著聖母院的塔尖,以及西岱島旁邊潺潺的河水。


    既然德尚已經來到了這裏與孫女相見,想必這位外公一定可以處理好弗朗索瓦絲失憶的現狀,他沒有必要再去自討苦吃。


    思緒從失憶少女的身上移開,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有另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凡妮莎應該怎麽辦?


    如果這場刺殺無法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從而導致伊柯麗斯對大東方會展開清算的話,身為其中一員的凡妮莎和姑姑勢必會受到影響。


    在那種事情發生之前,他得做點什麽,來確保她們不受到這場清算的波及。


    他獨自一人在教堂的塔樓上沉思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對岸的報時鍾聲再度敲響時,才愕然想起現在是秋假時間,兩個妹妹根本就不在學校。


    一邊為自己的疏忽感到懊惱,他離開了塔樓,走向了教堂的正門。


    一路上他並沒有碰到身穿教袍的神父或是修女,在他靠近大門的時候,視線範圍之內隻有一名弓著腰在花圃中工作的園丁。正門外也沒有看到熟悉的人影。他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之後,邁開腿走了出去。


    “先生!”


    一聲唿喚讓他停在了門口,他迴過頭,看到剛剛那名園丁站直了身體,緊盯著自己。


    “司鐸大人吩咐過,您不應該在沒有人陪同的情況下離開這裏。”


    “我隻是出去散散步。”


    那人顯得有些猶豫:“可是...”


    “那麽,您陪我去?”


    “我還有工作要做。”


    “神父是怎麽對您說的?”


    “他讓我注意您的動向。如果您打算獨自離開,必須出聲阻止。”


    “如果我非得離開呢?”


    園丁樸實的臉上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


    “那我就得通知司鐸大人了。”


    “去告訴他吧。”阿爾芒稍稍吐了一口氣,“我出去透透氣,傍晚就迴來。”


    園丁沒有再繼續說些什麽,也沒有再進一步阻攔,阿爾芒得以順利離開了教堂。


    這裏的神父,乃至主教都根本不清楚阿爾芒的真實身份。他們隻是在以賽亞的命令下對他進行著最基礎的監視。而如此寬鬆的監管,來自於以賽亞對他的信任。雖然不如菲奧雷表現得那般直接,但以賽亞也並非發自內心地將他當成了真正的危險分子來進行控製,這才讓他有了機會,能夠暫時從教會的控製之中脫離。


    但不管怎麽說,這次的行動他並沒有提前告知以賽亞,因為這完全是一時起意。不過,那位代理人的意見也無關緊要。阿爾芒並不打算惹出什麽亂子來,一旦他辦完了自己的事,就會立即迴到教堂,那時他就是這麽想的。


    一邊穿過記憶中的街道,阿爾芒的胸中早就已經是一團亂麻。他已經做出了決定要說服妹妹從那個暗藏著無數危險的組織退出,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在心中組織好語言。一把威風凜凜,兇蠻嗜血的軍刀,怎能勝任修枝剪葉的細活?無論他在胸中做出多少種不同的預演,都無法得出一個可能成功的結局。從先前凡妮莎的狀態來看,她不太可能會聽自己這個哥哥的話。


    因為內心的動搖,他選擇了徒步以增加花費在路途上的時間。即便如此,當他抵達那再熟悉不過的街道時,天色也完全沒有要黯淡下來的樣子。他在街道的入口處駐足停了下來,凝望著不遠處那扇緊閉的大門。如今他距離自己的家隻有一步之遙,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鼓起勇氣跨過那條界限。


    他無視了周邊行人投來的異樣目光,像是被凍結了似的,呆呆地停留了十多分鍾。最後他發覺自己實在是沒辦法鼓起勇氣踏出這最關鍵的一步,隻好輕聲歎了一口氣,轉過身,打算沿著來時的路返迴。


    埃莉諾就站在那裏。


    在那個瞬間,一股寒氣從頭頂灌入,迅速滲透進入了他全身上下的血管之中,高掛在遙遠天邊的太陽仿佛一瞬間失去了溫度,他的意識在冷氣的包圍之中逐漸下墜,到最後隻剩下一塊本能的殘渣。除了眼前的女孩,他的視野中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了。


    和記憶中的模樣比起來,如今埃莉諾要顯得更加消瘦了一些。深褐色的長發略顯淩亂地披在肩膀上,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原先有氣無力地耷拉著,此時卻因為眼前的人影而猛然瞪大。她穿著一件素色的長裙,手中還提著一個口袋,裏麵裝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日用品。看得出來,她是剛剛完成了出門采購,正準備迴家去。


    “阿爾芒哥哥...?”


    像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她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揉了揉眼睛,看到眼前的人影還沒有消失,霎時間不受控製的淚水便潤濕了眼眶。在阿爾芒來得及從驚愕之中恢複之前,她已經丟下手中的口袋,向前一撲,抱住了哥哥的身體。


    “真的是你!阿爾芒哥哥!嗚嗚...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妹妹的哭聲終於讓他驚醒了過來,他下意識地抓住了埃莉諾的肩膀,卻又沒能使上力氣。那肩膀無比瘦弱,有如一片秋日中仍粘連在樹枝上的落葉,隻需要輕輕吹來一陣風,就能將其從樹上剝離。感受著埋在自己胸前這具嬌小軀體的震顫,阿爾芒吞了一口唾沫,什麽話都沒有說,什麽事都沒有做。


    “這麽長時間...哥哥你都跑到哪裏去了...連個影子都沒有...嗚嗚...為什麽啊...為什麽要丟下我消失不見啊!”


    一開始兄妹倆相見的場景吸引了街上為數不多的路人圍觀,不過,隨著埃莉諾的情緒漸漸趨於穩定,觀眾們也對這番景象失去了興趣,紛紛散開做自己的事去了。阿爾芒伸出手來,輕輕拍著妹妹的後背,試圖讓她快速地冷靜下來。


    “難道是因為我嗎?”埃莉諾猛地抬起腦袋,神情中閃過一絲絕望,“是因為哥哥對我感到厭煩,才會不聲不響離開的嗎?”


    看到埃莉諾開始陷入危險的自毀漩渦,阿爾芒立即將手移到她的腦袋上,並矢口否認了妹妹的猜想。


    “沒有的事,我隻是有些工作...”


    埃莉諾臉上的烏雲仍未完全散去,卻還是有了些轉晴的跡象。她抽噎了一會兒,雙手死死地抓著哥哥的衣袖,充滿希冀地說道:“不管怎麽說,哥哥你現在終於迴來了,就比什麽都好。”


    “嗯。但是在那之前我還有些事情要確認。凡妮莎沒和你一起嗎?”


    “姐姐...”


    一提到凡妮莎的名字,埃莉諾的眼睛便再度黯淡了下來。她垂下頭,不再看著哥哥的眼睛,這讓他感到一陣不安。


    “難道是出什麽事了?”


    埃莉諾搖了搖頭,晶瑩的液體再度於眼眶中匯聚:“前幾天姐姐離開家之後,就沒有迴來。爸爸已經去警察局登記了尋人啟事,卻一直沒有迴信。”


    為什麽會這樣?


    不是今天,而是幾天前。也就是說,從那天他與凡妮莎見麵起,她就再也沒有迴家。


    阿爾芒的心中隱約有了一絲不安。如果凡妮莎沒有迴家,她現在是否會和姑姑待在一起?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她們甚至都不肯與家人聯係,從而引得家人擔心?


    “前些日子城裏出了那麽大的事,媽媽一直很擔心你和姐姐遇到什麽危險...明明哥哥你終於迴來了,姐姐卻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必須得去確認一下,阿爾芒很快便做出了決定。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再次揉了揉埃莉諾的腦袋。


    “放心吧,凡妮莎不會有事的。她去的地方我大概有一些眉目,我這就去把她帶迴來。”


    說完,他順勢想要離開,但埃莉諾依舊把他的衣袖給抓得死死的,當他轉過身時,便毫無阻力地將埃莉諾給帶得摔了一跤。


    “呀!”


    “埃莉諾!抱歉,你沒事吧!”


    眼下的場景實在是有些微妙,埃莉諾雙膝跪在地上,兩手緊抓著阿爾芒的衣袖,而阿爾芒幾乎是一副想要逃跑的樣子。看到不遠處幾個不明真相的壯年男子已經開始挽起袖子朝這邊走來,阿爾芒趕緊轉過身,小心翼翼地把妹妹從地上扶了起來,並懊惱不已地為她拍掉粘在裙子上的泥土。


    “傷到哪裏沒有?”


    “哥哥...明明才剛剛迴來,又要走嗎?”


    這句話是用埃莉諾那種特有的,令人心腸寸斷的哭腔說出來的。以往她隻要擺出這種楚楚可憐的姿態,那麽阿爾忙無論如何都會立即滿足她的一切要求。但是這一次,芝麻開門的咒語沒能起效。他的動作隻是稍稍停滯了一秒,便將手挪到了自己的衣袖上,輕輕掰開了埃莉諾的手指。


    “抱歉,我得去把凡妮莎找迴來。哥哥對你保證,我很快就會迴來,而且還是帶著姐姐一起,好嗎?”


    埃莉諾沒有說話,她隻是緊咬著嘴唇,淚水早已擠滿了眼眶。阿爾芒不忍再繼續看下去,便毅然決然地轉過身,一路小跑著從埃莉諾的身邊逃走了。埃莉諾的視線一直伴隨著他,一邊痛罵著自己的不負責任,阿爾芒在心中下定了決心。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所肩負的責任,那麽,他隻需要扛起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就好。


    他不敢去迴憶埃莉諾臉上落寞的神情,便快速地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下一步的行動上來。他還有最後一條線索,他最後一次親眼看到凡妮莎的地方。


    當他抵達記憶中的修道院時,淒涼的昏黃已經占據了整片天空,那殘餘的光輝灑在修院的哥特式尖頂之上,更是為其平添了幾分悲戚的氛圍。這是他第一次主動來到這個地方,在上次見麵之前,他甚至從來都不知道姑姑究竟在什麽地方生活。


    “我們的姐妹當中,並沒有這麽一個人存在。”


    在借用了以賽亞和穆勒等人的大名之後,他在進入修院的過程之中並沒有受到太多的阻攔。恰好年邁的院長這時正路過花園,阿爾芒本想要從他的口中找到姑姑的下落,對方的迴答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沒有這個人存在是什麽意思?薇拉姑姑不是這座修院的修女?


    “就如同我說的那樣,驅魔人先生。這間修院裏一共有十七名修女,我記得她們每一個人的臉,但是其中並沒有一個您所說的,叫做薇拉的存在。也許您得到的消息在哪裏出了差錯。”


    “但我前幾天剛剛在這裏見到過她,就在那間禮拜堂之中。”


    這次輪到院長驚奇了,他上下打量著阿爾芒,有些好奇地問道:“前幾天?閣下真不是記錯了日子?這座修院並不對外開放,如果有像您這樣的貴客來訪,一定會留下記錄,可最近一周內都沒有相關的記錄留下。”


    一股靈光自腦海中一閃而過,他迴想起了先前以賽亞的說明,便立刻明白了這一切的真相。


    “抱歉...也許確實是我記錯了,對您造成了麻煩深感歉意。”


    他馬馬虎虎地衝著老院長行了一個禮,隨後不等對方開口,便轉身風風火火地離開了修院。


    那幫人沒有他想象得那麽愚蠢,這座修院或許根本就不是他們的據點。


    可是這樣一來,最後的線索也徹底中斷了。他現在要到哪裏去找到凡妮莎,還有姑姑的藏身處?


    如果凡妮莎沒有和姑姑在一起,又怎麽辦?


    種種陰暗的思考在他的心中不斷揉捏成型,越是想象下去,他的心情就越是沉重。妹妹的情況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危險許多。這些該死的混賬東西,如果他們膽敢讓凡妮莎受到什麽傷害的話,就準備好麵對來自地獄的永燃怒火吧!


    “先生?”


    一個堅毅的男聲打斷了他的思考。他抬起頭,看到自己前方不遠處正站著一個有過一麵之緣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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