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賽亞抵達緊靠波旁宮的正義部總部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部長辦公室裏的兩扇落地窗正對著粼粼的塞涅河,豔麗的陽光將窗欄長長的影子投入了房間,柔和而又充滿韻味的淺灰色牆壁被照得亮堂堂的。穆勒部長此時正坐在他那張波拿巴時代的古典樣式辦公桌後,神情緊張地扳著自己的手指。


    在他的右手邊,也就是推門而入的以賽亞的左邊是一個巨大的書櫃,櫃門是玻璃做的。而書櫃前的椅子上正坐著一個身穿正裝的白發蒼蒼的老者。老人看上去七十有餘,但身體十分硬朗,蓄著濃密的淺色胡須,帶著夾鼻眼鏡的兩隻眼睛之中看不出什麽神采。一支精美的手杖靠在他身後的書櫃上。看到以賽亞進來,他隨手把正在品嚐的茶水放到了身旁的小茶幾上。


    “早安,以賽亞先生...”


    穆勒表情僵硬地衝著以賽亞打了招唿,但以賽亞根本就沒有理會他。他一把關上了門,並抓來一把椅子放到了老人的對麵和他麵對麵地坐了下來。此刻在這個房間裏的三人當中,穆勒無疑應該是官職最高的一位,可實際上不管是麵對老人還是以賽亞,他都完全沒有把話說得更大聲一些的勇氣。


    “我需要您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德尚先生。”


    被稱為德尚的老人緩緩地用他的視線掃過以賽亞的臉,以賽亞並沒有被他的視線嚇倒,反倒是一旁的穆勒被這樣的氛圍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解釋?不應該是由您來給我一個解釋嗎?”老德尚的眼中燃起了一絲怒火,“同為聖主的子民,我無償地為你們提供了那麽多的幫助!到頭來你們就是這麽迴報我的?”


    “我們隻是在盡力讓事態不進一步嚴重化。”


    “所以你們就要包庇那個殺人犯?”


    “請注意您的言行!德尚先生!神聖教會不會包庇罪犯!並非是所有罪人都應該被處決,我們有自己的刑罰手段。”


    “是啊,你們自己的手段。無非就是為他銬上枷鎖,然後把他馴服成你們的黑手套?可笑至極!那可是一個殺人犯!一個最惡劣的謀殺犯!!!他們是社會的害蟲!你不能指望這樣的人會改過自新!咳咳....咳....”


    他的音調越來越高,情緒也越來越激動,到最後就連唿吸也沒能順暢,連續咳了好多聲才躺迴到了椅背上,雙手死死地抓著椅子把。眼中閃過一絲悲哀的神色。


    “可憐的小薩拉...她根本就不會想到那項工作會要了她的命。她才隻有二十四歲啊,多麽美好,像是花一樣綻放的年齡,就這麽被那兇手給無情地毀掉了...”


    作為一個人,以賽亞對此感到十分同情。親人的逝世總是這人間最難以令人接受的慘劇,尤其是當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時候,這種悲慘就會顯得更加可怕。但是作為一個驅魔人,他卻對德尚的悲痛不以為然。既然他的孫女也走上了驅魔人這條路,那麽她無論是什麽時候,因什麽而死,都算不上是意外。


    “對此我很遺憾。但是我必須得重申一遍,獵犬現在已經由伊柯麗斯接管,我們不會允許任何人對他實施私刑報複。”


    德尚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繼續靠在椅背上,悲戚地喃喃自語道:“我現在隻有一個孫女了...”


    “是的。而且因為您的錯誤判斷,您差點在今天淩晨再次失去這唯一的一個孫女。”以賽亞毫不留情地批評道,“聖座冕下必然有他的考量。現在我們已經基本證明了他身上的惡魔就是菲尼克斯,您以為靠刀劍和聖油就可以消滅他?不,我們做不到。就算能夠像過去那樣通過封印載體的方式將菲尼克斯強行驅逐,也會留下一個巨大的隱患。菲尼克斯會迴到地獄,然後蓄謀下一次附身。


    我昨天和他聊了很久。通過對話,我能感受到他的精神狀態相當不錯,菲尼克斯並沒有侵蝕他的意識。他本人甚至對誤殺您的孫女這一件事表現出了強烈的懺悔。這是個好兆頭。如果我們能夠藉由控製獵犬來控製住菲尼克斯,這對我們的事業將會是一個巨大的幫助!您現在已經退休了,但我相信作為加洛林正義部的前任部長,您應該能夠理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所以我在此請求您,放棄一切對獵犬的複仇企圖。這不僅是為了神聖教會的利益,同樣也是為了您和您的家人著想。今天淩晨,若非教堂的守衛發現異常及時趕到,恐怕又會釀成一場全新的悲劇。此外,您應該也已經看過來自迪維永的報告,清楚被激怒的菲尼克斯有多麽可怕。”


    德尚縮在椅子裏,一時間沒有說話。他的身軀似乎變得佝僂了許多,茫然地抬著頭,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發呆。以賽亞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等待著迴複。至於這座辦公室的主人穆勒,現在完全插不上話,隻能作為一個膽戰心驚的旁觀者在一旁注視著這場交鋒。


    雖然業已經退休,但德尚不論是作為德高望重的前任正義部部長還是曾經赫赫威名的軍隊將領身份都為他帶來了極高的人望和蛛網一般廣泛的關係網。這也就是為什麽在以賽亞要求軟禁穆勒之後,德尚可以毫無障礙地迴來暫時接管正義部的事務。現在他的臨時工作已經結束,本應該再次退休。可如果他非要因為孫女遇害這件事而緊抓不放的話,縱使是以賽亞也無法將其輕易擺平。他隻能寄希望於這位老部長能夠顧全大局,暫時做出讓步。


    令人不安的沉默持續了好幾分鍾。以賽亞默默攪拌著著先前仆人送來的咖啡,低頭避開了德尚身後玻璃書櫃門所反射的陽光。幾分鍾後,在一聲長歎裏,老德尚對以賽亞繳了械。


    “教會依然會伸張正義,罪行必將得到懲罰,對吧。”


    以賽亞放下咖啡杯,點了點頭:“毫無疑問。”


    “那麽就如你們所願吧。但我期望著能夠在我這把老骨頭的有生之年得到一個公平的判決。”


    “當然。神聖教會的行為並非是包庇邪惡,他遲早會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的,但不應該是現在。”


    德尚沒再繼續說話。從窗外直曬進來的耀眼日光讓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幾分鍾後,他抓起放在一旁的手杖,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在穆勒的眼中,這位老部長在辦公室裏僅僅待了一個多小時,卻顯得像是衰老了十幾歲。


    當他拄著手杖緩緩朝著辦公室正門走去的時候,以賽亞叫住了他。


    “請留步。”


    他站起身追上了德尚,從身前的口袋裏取出一個十字架形狀的銀吊墜,交到了這位老部長的手中。


    “這個算是對令孫女的補償。願她好好休息,早日康複,擺脫陰影。”


    德尚沒有拒絕這份饋贈的理由。來自伊柯麗斯專家們的禮物可不會是什麽爛大街的貨色。他輕輕點頭,接過十字架,放在了自己上衣的口袋裏,隨即便轉身在其他兩人的目送下離開了房間。


    離開正義部之後,德尚登上了來時所乘坐的轎車穿過嘈雜喧鬧的市中心,直接前往了西南方向同樣靠在塞涅河邊的一所醫院。在那裏的一間單人病房裏,他見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孫女。她正坐在潔白的病床上,慘白色的繃帶包裹著被燒傷的脖頸。一個護士正在為她的傷情做檢查。德尚一進來就趕走了護士,待護士關上門離開,他便拄著手杖坐到了孫女病床旁的椅子上。


    外公的看望並沒有讓她的心情好起來,病房中的氛圍反而變得更加凝重了。她隻是抬頭瞥了一眼外公的臉,待他迴應自己的目光時,卻又像是逃避一般飛快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外公。”她囁嚅著嘴唇說道,“我沒能幫姐姐報仇。”


    德尚用充滿憐愛的視線望著她,搖了搖頭:“沒關係。現在隻要你還平安無事,就比什麽都好。”


    “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她抬起頭望著外公,淚水在眼中匯集了起來,“我一定有辦法幹掉他的,這世上不可能有無法被驅逐的惡魔!”


    “到此為止吧。你沒有必要再去冒這個風險了。”


    “誒?”


    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愣住了,臉上的驚愕神情讓德尚不忍地移開了視線。


    “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教會去做吧,這件事不需要我們去插手了。”


    “可是教會根本就沒有打算懲罰他!他們不是還要讓他迴歸正義部的編製之中嗎?”


    “那和你沒關係了!”德尚用手杖猛地敲擊了一下地板,同時加重了語氣,“我已經縱容過一次你的任性,我不允許你拿自己的性命去犯第二次險!薩拉已經不在了!就算你真的能殺了他,那又怎樣?能把薩拉換迴來嗎!?”


    麵對外公的堅持,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垂頭任由眼淚沾濕了病號服的衣襟。


    “那不就是說,姐姐她就白死了麽?”


    德尚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情。他不想再繼續用刺耳的話語繼續在孫女的心頭上劃出血淋淋的傷口,便隻好在胸前摸索了一陣子,把之前以賽亞交給他的那個白銀十字架放到了孫女的手上。


    “你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子。或許睡一覺會讓你好很多。別去想那些多餘的事了,接下來的日子裏,往前看吧。”


    見孫女失魂落魄一般坐在那裏沒有迴應,他又陪了她幾分鍾之後,便哀歎了一聲,起身離開了房間,隻留下她孤身一人。在重新迴來陪自己的孫女之前,他還有些交接工作要做。


    太陽躲到了雲層背後,她低頭望向被放在自己手上的吊墜,突然感到原本象征著神聖的十字架如今卻顯得格外可憎。於是她抓起十字架,將其猛地丟了出去。吊墜在地上乒乒乓乓地翻滾一陣子後,掉出了她的視野。伴隨著十字架一同離開她眼中的還有一絲篤信的微光。


    “什麽神聖!什麽正義!全部都是放狗屁!!!”


    叛徒,那些人全部都是叛徒!不管是那個包庇罪人的可恨的隊長,還是強行帶她離開監牢的那些驅魔人,甚至包括現在來勸說自己放棄複仇的外公也一樣,全部都是叛徒!


    現在沒有人能來幫助她了。但這絕不是結束,邪惡必須被清算!她絕對不會停止複仇,隻要她還有一根手指能夠動彈,她都絕對不會放棄殺死那個可恨的男人!陰暗的怒火在心中燃燒著,撕碎了所有的思考和理性。她暗暗地在自己的心裏發了誓。


    房間裏沒有其他人,所以不應該有人能聽到她的怒吼聲。可是她的話音才剛一落下,像是早就準備好了台詞一般,某個聲音就立刻迴答了她。


    “是的。全都是狗屁。那些白癡披著真理和正義的皮囊,卻在做著反對真理和正義的行動,甚至就連他們為之作為借口的秩序也隻不過是虛無縹緲的蜃景罷了。”


    那聲音低沉而又幽暗,好像是來自於她自己的靈魂深處。她驚恐萬分地環視整個房間,試圖尋找那聲音的來源,到最後卻什麽都沒有找到。而那聲音又自顧自地在她的腦中響了起來。


    “曆史已經證明。戰勝邪惡的絕對不會是正義,而是更大的邪惡。隻有騙子才會拍著胸脯保證自己可以用言語和花束戰勝敵人的刀劍。你需要力量,沒有力量就什麽也做不成。”


    “可是力量需要用力量來獲取…”她垂下頭,喃喃自語道,絲毫沒能發現此刻在自己那翡翠色的眼底閃出了一絲緋紅的火光。


    “或者隻需要一次合適的交易。我可以賦予你那種力量,為此你隻需要付出一點微不足道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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