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叫我鳳夫人。”鳳染“嘖”了聲,顰蹙黛眉道。


    聶淮不可名狀地望著她,綰在後腦一頭雙螺髻,朱唇上塗著明豔的石榴紅口脂,一襲蔥倩色花廣綾對襟兒長襖,下襯牙白褶裙直蓋腳麵。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什麽裝飾,但她雙耳綴著的那對兒東珠墜子,卻是實實在在的好東西。


    這一身的確是成親女子該有的模樣,他剛才被她的言行所吸引,居然忽略了這麽顯而易見的細節。


    在聶淮心下百轉之際,鳳染斂衽低首福了福,說:“見過聶公子。”她思忖一下,覺得不妥當,遂改口道:“見過聶員外。”


    聶淮還有點懵然,他緩了緩神,道:“那麽鳳夫人……找在下到底有何貴幹?”


    “不管有何事,也得等聶員外上完香再說。我這麽做已然很唐突,再誤了你的要事可就不好了。我在對麵樓外樓裏沏了壺釅茶,誠心誠意候聶員外大駕。”


    “我要是不去呢?誰知道夫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聶淮饒有興致地睃看鳳染,誚諷道。


    鳳染揩過鬢邊碎發,斂眸說:“一日不成,我便再等一日,我在盛州城待幾日就等幾日。要是等我走時,聶員外還沒有來,就代表你我之間沒甚麽緣分。”


    說完,她又朝聶淮稍行一禮,之後便輕移蓮步往樓外樓方向款款走去。


    聶淮頓在原地思索半日,還是猜不到鳳染到底是何許人也。


    隨從們走過來,其中一個提醒說:“爺,跟在這女子身邊的二人都是練家子,瞧著底子都不淺。”


    聶淮一麵走迴鐵藍寺中,一麵吩咐道:“那就去樓外樓裏打探一番,速速迴我。”


    聶淮祭拜亡妻是認真的,她是他的青梅竹馬。可惜坐擁家財萬貫,卻還是救不迴她的性命。在惡疾麵前,錢財也顯得那麽一無是處。


    曾有人建議聶淮,將鐵藍寺化為自家寺廟,不對外承接香客。聶淮當然有實力這麽做,但他妻室在世時,就對他講過很多佛法。菩薩要普渡的不單單隻有他們一家人。何況這寺院本就是當年她病重那會兒,由他捐資修葺的。


    一轉眼,妻室離開他已有好幾個年頭。他對父親沒太多感情,尤其是在處理完那些異母兄弟以後,心裏甚至起了厭惡。


    “這位夫人是今早過去預定的雅間,之前從未在樓外樓裏露過臉。掌櫃的說瞧著像外阜人士。”隨從迴應道,“這位夫人在外麵不怎麽闊綽,但剛剛在寺廟裏上香,倒是捐了一大筆香油錢。”


    “看來她不是和我有緣,她是和靈兒有緣。”


    靈兒是他亡妻的閨名,聶淮負手輕笑,到底向樓外樓走去。


    聶淮坐在鳳染對麵,支開的窗子下是車水馬龍的街市。和煦的陽光透過窗子爬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嫵然極了。


    他必須承認,眼前的女子很美,不似那些庸脂俗粉,她的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張力。


    可惜了,居然是別人家的娘子!


    “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


    聶淮擺起款兒來,不過他非常有資格這麽做。


    “不用一炷香,給我半炷香即可。”


    鳳染微一抬手,寧梧已將一個不大的包裹送到她手裏。鳳染將包裹拆開,裏麵裝著三四份食鹽。


    聶淮唿吸微滯,對眼前這個女子又看重幾分。


    “這三份,是我在盛州城裏隨便買的。不知道它們是不是都出自聶員外之手。”鳳染把它們一一打開推到聶淮跟前,“員外是行家,不用我班門弄斧。”


    聶淮隨手撚了撚三份食鹽,道:“人分三六九等,食鹽也一樣,糙一點的是窮苦百姓們在吃,細一點的是達官顯貴們在吃。”


    鳳染將最後一個紙包拆開,再次推到聶淮跟前,正顏說:“這一份是我在錦縣裏買的。”


    聶淮不動聲色地驗了驗,不值一哂地道:“原來夫人是錦縣人,錦縣的買賣我不做了,王家還挺有道兒的,這麽快就找到其他鹽商供貨。”


    “這鹽如何呢?”


    “倒是精細,是好貨。”


    “能入聶員外的眼,真榮幸。”鳳染扯出之前那三包裏最粗的一包,將二者放在一起,道,“這兩個賣一樣的價錢,員外覺得怎麽樣?”


    一直保持泰然的聶淮終於挺直腰身,他麵色不豫地道:“胡鬧!誰敢這麽做買賣?這是要以自焚的方式撅別人家的活路?”


    “我。”鳳染用纖指點點自己,“就是我,這麽幹。”


    “你到底是誰?”聶淮遽然從玫瑰倚上站立起來,質問道。


    鳳染抬起眼皮兒,囅然一笑:“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鹽。”


    “你做的?造價多少?盈利多少?”聶淮輕蔑地問。


    “聶員外,一炷香的時間好像到了呢。”鳳染指指牆角邊快燃盡的香尾巴,“你還要繼續跟我談下去麽?”


    聶淮拂袖欲走,但遲疑一下後,還是坐了迴去。


    “我的成本隻有你的一半,我還沒有長途運送的費用。你說我盈利多少呢?”


    “那你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鳳染伸手刮幾下茶盞蓋子,卷密的睫羽微微閃動,說:“鹽,是個人就得吃。錦縣一城那麽多人,一年能為聶家創造多少財富?但員外還是舍棄了,讓錦縣另謀生路。這是為什麽呢?難道是真看不起錦縣的需求量?不然——”


    鳳染把茶盞重重磕迴桌麵上,威勢說:“那是因為南方鹽場的供給不似曾經那樣充足。你手裏沒有那麽多貨,隻得選擇一個地方痛心砍掉。於是選中了邊境錦縣。對外你不能承認,隻得說錦縣不賺錢。”


    “一派胡言!”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聶家照舊是盛州巨富。但越來越高的鹽價、運送成本,已讓你很不爽了。那些鹽官的胃口一日比一日大,還有時不時來你這裏打秋風的州府衙門……”


    “夠了!”聶淮厲聲製止道,“你以為你是誰?要不是看你有幾分姿色,我會坐在這裏聽你胡謅?但現在看來,你和那些女子一樣,都是金絮其外敗絮其中!”


    鳳染笑了,他這是在誇自己除了好看一無是處唄?被人這麽讚許也挺不錯的呀~她不怒反喜,胸有成竹地說:“我有鹽場,我想用你的路子。”


    “我這就去衙門裏告你販私鹽!”


    “這鹽場可以掛在聶家名下,以後都聽聶員外的差遣。我合不合北黎律,全在你的一念之間。你我共贏不好麽?”


    聶淮重新拾起那包食鹽,忽然笑起來,“別說那些假大空的話,我要聽真正的實惠。”


    “二成幹股給聶家。”


    “二八開?”


    “聶家白得,還不知足?”


    “你用我聶家名號,不值四成?再說短途運送也有成本。”


    “二成。”


    “三成!”


    鳳染倏地起身,嫣然一笑:“若這樣,那就請聶員外去衙門裏告我吧,錦縣鳳氏等著被官老爺抓進大牢。”話罷,她轉身離開雅間。


    聶淮一步跨過來將她攔住,急急地道:“眼見為實,我得親自過去瞧一瞧。光靠嘴上談的天花亂墜,我哪裏知道你是人是鬼?夫人,做營生沒你想象的那麽容易。找你家夫君出來與我正式商議吧。把一個婦人推在前麵,真叫人瞧不起!”


    “我夫君可瞧不上這種買賣,這不過是我隨手打發時間玩兒的。”


    “張狂之徒!”


    “我住在城中運來客棧。”


    鳳染拋下最後一句話執意離開,聶淮呆呆地坐迴玫瑰倚上,良久後,他突然下令道:“給我查,給我仔細的查!我倒要看看錦縣裏還能藏著什麽金鱗人物!”


    鳳染有些懊惱,迴首問身後牽馬的寧梧,說:“我剛剛太裝了吧?”


    “有,有點。”寧梧低聲笑起來,“給我嚇得心髒怦怦跳。”


    “真把那尊大佛嚇到可咋辦?哎……”


    “聶淮很快就能查清夫人是誰,就是不知侯爺的身份能不能鎮住他。”


    “我們產的鹽不比南方的差,這些已得到聶淮的默認。而且我直擊他的要害,夠他疼一陣兒。”鳳染斜傾在寧梧身上,像是泄了氣的水囊,“隻是人家真不願意跟咱們聯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寧梧柔聲安撫道:“夫人別氣餒,哪有談生意見一麵就敲定的?咱之前跟丁易、吳夫人他們,還有阜郡族帳,哪一次是輕而易舉辦成的?”


    久不做聲的郭林都快鬱悶死,為啥寧梧對夫人就能有說有笑、細聲軟語,怎麽輪到自己不是搶白就是譏諷,這差距有點太大了吧?他正在瞎合計,甫一抬眼,登時腿軟的差點撲通跪地。


    “夫,夫人……”


    在一射地之外,郭林便感受到隋禦暴怒的氣息。鳳染見他臂膀貌似在隱隱抽搐,笑道:“你怎麽啦?還沒迴客棧呢,再說侯爺白天去州府衙門,咱們在這碰不見他。”


    寧梧趕緊用手肘狠戳鳳染,急赤白臉地提醒:“夫人,侯爺,侯爺來了。”


    “集市裏好玩兒麽?”隋禦咬緊後牙槽,怒目圓睜道。


    鳳染隻覺前方的陽光突然被一堵高牆緊緊封死,隋禦自高臨下俯視著自己,像是要把她拆骨入腹。


    “侯爺?”鳳染窘然賠笑,“我正要迴去給你送包子呢。”


    “包子呢?”


    寧梧和郭林一陣手忙腳亂,總算從褡褳裏翻出來幾個涼透了的包子。隋禦一把搶過去,一口竟吃下去兩個。


    這是又生氣了,氣性咋就這麽大呢?鳳染在他心窩上撫了兩下,說:“別噎著。”


    “噎著更好!正和你意!”


    鳳染扯出帕子掩麵假哭,吭吭唧唧地道:“兇巴巴的真討厭,跟誰置氣呢!煩人!”


    “我沒有啊?”上一瞬還氣急敗壞的隋禦,此刻已變得慌張,“我就是擔心你的安危,娘子別誤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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