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村隻是一個普通的村莊,坐落在靖陽最偏的位置。


    薛紀年躺在床上,目光在四周微微一掃,所有事物皆在心底。


    這是一間土壞房,雖然破舊,但盛在收拾幹淨,勉強還能入眼。


    今早,他和花淺被陸家村人發現,經過一番明顯不符合事實的狡辯,花淺順利的說服眾人,兩人被帶迴村裏。


    住的正是那名很熱情的年輕男子家裏。他叫陸大虎,有個媳婦馮氏,家境貧窮,但勝在好客,一聽說村正要安排花淺他們住在他家,一口就答應下來,還連連催著馮氏收拾了間屋子,好方便兩人居住。


    花淺端著藥,推開門進來。一眼就瞧見床上的男人那略帶探究的眼神,她無語的在心底白眼。


    緊走幾步,將藥湯放在桌上,兩手捏著耳朵一邊嘶聲好燙,一邊眼睛閃亮的望著薛紀年道:“相公你起來啦,太好了。”


    說著走上前來,扶住薛紀年的手臂讓他坐舒服些,又在他背後塞了個枕頭,道:“我剛熬了藥,你喝……”


    薛紀年打斷她的話:“你喊我什麽?”


    花淺一愣:“相公啊。”


    薛紀年眉頭一皺:“亂喊什麽,你……”


    不待薛紀年說完,院子忽然裏傳來馮氏的吼聲:“陸大虎你又死哪兒去了!”


    隨後又是一陣嘰裏哐咣,伴著陸大虎小聲的求饒聲。


    薛紀年與花淺同時沉默,花淺無辜的看看他,又看看院外,從他們住的這間屋子往外看,並不能看見馮氏,但這個陸家院落小,就算看不見馮氏的身影,但她那明顯超分貝的高音讓人想忽略也難。


    花淺以一種“你看吧我也沒辦法”的無奈眼神瞥了薛紀年一眼,所謂送佛送到西,騙人騙到底,他們之前以夫婦相稱,那麽接下來的日子,若想安穩的在陸家村養傷,這層關係是撇不清了。


    薛紀年:“……”


    陸家村的特色不止窮,還很小。


    花淺方才出去隨意逛了一圈,不足一盞茶時間,就逛遍了整個村落。


    村正沒有騙她,整個村子果然找不出一個大夫,花淺沒有辦法,隻能向陸大虎討了些他們常用的草藥,也不管有用沒用,準備給薛紀年用著試試。


    薛紀年沒有拒絕,雖是嫌棄,還是一口喝完她遞來的黑漆漆的藥湯,草藥刺鼻的味道嗆得人腦子發疼,薛紀年咳了兩聲,才將空碗遞給她。


    花淺趕緊接過空碗,放迴桌上。又端了個盤子過來,裏麵盛著布條和剪子。


    “相公,你這傷口要再處理一下,會有些疼,你忍著些啊。”


    薛紀年睨了她一眼,微微側了身。


    他身上的衣服還是昨日那件,基本上已經幹了,跟團鹹菜幹似的皺巴巴的掛在身上。


    花淺扶著他的肩膀,道:“我向馮嬸討了一套裏衣,是全新的,一會兒你換上,睡著會舒服些。”


    邊說邊舉著剪子,沿衣料邊線緩緩剪開之前好不容易纏好的布條。看見傷口,花淺倒吸一口冷氣。經過大半宿的折騰,傷口四周已明顯紅腫不堪。襯著翻卷的皮肉,白森森的嚇人。隨著她的動作,血水又滲了出來,立刻染紅了還沒來得及撤走的白布條。


    薛紀年沒有吭聲,但隨著她的動作,肌膚不由自主的微顫。


    真是個狠人,傷成這樣都不吭。


    看看手裏的草藥,再看看這麽深的傷口,花淺很為難,如今之際,也隻能湊合著用了。


    先給傷口四周作了簡單處理,再將草藥敷上,又一圈圈的重新繞上幹淨的布條。


    雖然薛紀年沒什麽大反應,但花淺看著這傷口就替他覺得疼,是以手下不停的放輕再放輕,導致包好傷口後,她自己反而累出一腦門子的汗。


    花淺籲了口氣,彎腰將那身裏衣放在薛紀年手邊:“相公,我來伺侯你更衣吧。”


    “不用!”


    花淺頓時心花怒放,她才不是真心想伺侯他換衣服,還是裏衣,她還擔心長針眼呢。


    不過嘴裏還是說:“唔,那相公你小心著些,這草藥也不知道管不管使,你可千萬別碰到傷口。”


    說著走迴木桌旁,拾起他方才喝空的藥碗,準備出去,腳步還未跨出,聞聽身後之人低言:“多謝公主。”


    花淺腳下一頓,隨即緊張的揣著空碗跑迴床前,低聲道:“怎麽還叫我公主呢?”


    剛上過藥的薛紀年,冷汗還掛在額頭,此時,卻悠然的放鬆身體,聽得問話,側首看向花淺,道:“那公主認為,臣應該叫你什麽?”


    “夫人啊,之前你不喊得很順口?”


    薛紀年:“……”


    花淺索性往他床頭一坐,一邊拉過被子替他掖好,一邊壓低聲線曉之以理的勸慰他:“督公啊,雖然我知道這有點不合適,但這也是沒辦法,咱倆之前的身份太敏感,化身成夫妻才好躲避追蹤啊。那些黑衣人沒弄死我倆,一定還會追來的,咱們得乘他們沒來之前,趕緊將傷養好。”


    畢竟出門在外,一般人的確不可能想到,一個太監敢去攀公主這根高枝。


    “而且你想啊,以我倆之前的身份,誰也想不到我們會變成夫妻,我自個兒也是當時靈光一閃想到的,這叫出其不備,你說是不是?”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看薛紀年一副被她占便宜的神情,花淺心底別提多憋屈。


    她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莫名其妙就變成人小媳婦。雖然他是個太監,做不了什麽實事。但名譽上,可是不大不小的一塊汙點,以後她再嫁人,在陸家村人眼裏,就是二婚啦。


    她都不計較,他還計較什麽!


    當然,他位高權重,不同於一般的太監,也許會有姑娘願意自薦枕席,但她絕對是因為走投無路情勢所逼,唉,這便宜真是被占大了。


    他竟然還嫌棄!


    花淺憋著一口老血,在心裏努力的寬慰自己,這個“便宜”她也不算太虧。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她這麽盡心盡力的伺候他,多少也得算點情份吧?迴宮以後,他不得不顧著她點?說不定良心一發現,碧領天的解藥就捧到她麵前了。


    反正他是太監,又不能真怎麽樣她!


    抱著這樣的心態,花淺這位自封的“薛家媳婦”總算好受了些。


    薛紀年直直的看著她,半晌才低聲道:“夫人,言之有理。”


    不知為何,花淺總覺得“夫人”二字,好像在他嘴裏打了幾個來迴,吐出來時,頗有些濕嚕嚕的錯覺。


    弄得她有點不自在。


    摸了把臉,她試圖改善一下眼前的尷尬。


    目光隨意一掃,掃到他的枕頭,她忽然想起一事:“對了相公,我晚上睡哪?”


    這地方隻有一床一被,難道要同床共枕?


    說真的,雖然她指望著用“夫婦”二字換薛紀年心中一點點情份,但真讓她跟他睡一起,她還是不樂意的。


    她抬了抬下巴,試圖擺出公主傲嬌的模樣。


    ——雖說我這身份是假的,但既然你想演戲,不得做出點真實表示?


    薛紀年微微一笑:“為夫記得,有人曾說過,願為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想來,睡個地板應該不妨事。”


    花淺:“……”


    陸大虎的媳婦馮氏進來送晚膳時,花淺正在打地鋪。不知她從哪個角落裏找出一床破舊的竹席,鋪在地上,此時正拿了塊抹布撣上頭的灰。


    “紀夫人這是?”


    “喔,沒事,我準備晚上睡這。”


    馮氏有些不明:“你們,不是夫妻嗎?”


    夫妻還要分床?


    花淺掃灰的姿勢不停,神情自然的迴道:“我相公傷重,我怕夜裏碰到他,還是睡在地上安心些。”


    馮氏恍然大悟,一臉認同的點點頭:“紀夫人真是賢惠。”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托盤放在桌上,道:“你們晚膳還沒用,餓了吧?我煮了點粥,紀公子有傷,喝米粥最好了。”


    花淺扔了抹布過來,客氣道:“謝謝馮嬸。”


    送走了馮氏,花淺拿木勺攪了攪,端了一小碗,端到薛紀年麵前。


    薛紀年臉色不是很好,船上那一刀雖未正中要害,但當時他為了演得形象,幾乎沒做任何防範。況且方才花淺給他敷的藥,一看就是最低劣之藥,此時傷口正如火燎般的疼痛。現在他完全沒有胃口吃東西。


    正想拒絕,卻見花淺執著小勺,在碗裏拌了拌,舀了一小匙粥,吹了吹,遞到他嘴邊。


    薛紀年:“……”他不是沒被人伺侯過,身邊侍從環繞,每個人對他巴結得不行。既便如此,還是不如意者居多,他們怕他,他隨意一個眼風掃過去,都能讓他們抖半天。


    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很容易就敗壞心情。


    可眼前這個姑娘不一樣,敬惕她不怕他,既便她前些時候對他曲意奉承,那也隻是想放鬆他的警惕,以便溜之大吉。


    想到這,薛紀年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溜,她是溜不掉了。碧領天的毒一日在身,她就隻能任他擺布。


    花淺莫名其妙的看著薛紀年,這男人先是盯著她看,看著看著就勾了勾唇,難道是覺得她這般伺侍他伺侍得很順心?


    這麽一想,花淺心裏頓時得意起來,她就說嘛,自己聰明伶俐舉一反三,即便是從沒當過人家媳婦,她照樣勝任得很。


    她執著湯匙送至他的嘴邊,見薛紀年不動,又疑惑的收了迴來:“是燙嗎?我試試。”


    然後直接喂進自己嘴裏。


    薛紀年:“……”


    “嗚,還好啊,不燙。相公,你再嚐嚐。”說著又漂了一勺遞至薛紀年嘴邊。


    薛紀年:“……”


    他靠在床頭,眯著眼睛盯著花淺小心翼翼的動作。


    太監這一行當,雖說身體缺了點物什,但並不會影響人天生想找伴侶的心性。宮裏很多太監,都會私下找對食。當然,這都是手裏有些權利的太監,一般的人並無這般機會。


    就算是宮裏最不受待見的宮女,隻要沒犯大錯,到了一定年紀,都可以出宮。


    而太監,沒有這待遇。


    所以不是逼不得已,一般的宮女也不會找個太監湊合。


    薛紀年算是太監裏的紅人,按理說,找上門來的女人不會少。但事實是,幾乎沒有。大約這得歸功於東廠在外的赫赫威名。


    隻要他自己不開口,一般人根本就不敢送。


    給一個殘缺的男人送女人,除了羞辱,還能有什麽?大家都覺得,以這男人的地位,隻要他自己想要,定然不缺暖床。


    是以,誰也不敢吃飽沒事給他送女人,沒那膽子。


    前世執著權利,今生執著複仇。他其實甚少有時間了解其他女人的想法,除了宮裏的那位。


    但現在對花淺的表現,他起了點興趣,他倒想看看,沈夜的這個女人,到底想耍什麽花樣。


    “換一個。”


    花淺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嫌棄她剛剛用過那個小湯勺:“好咧,你等著。”說著即刻起身往門外走去,看起來一點都不介意他的嫌棄。


    很快,她又迴來,手裏捏著一隻濕淋淋的木勺,赫然就是方才她用過的那隻,她一臉抱歉的向薛紀年道:“相公抱歉啊,這陸家太窮了,我剛去廚房找了找,也沒找到第二隻勺子。不過你放心,這隻我洗過了。”


    說著不由分說,又坐迴薛紀年身旁,如之前一般,又遞了小勺過去。


    薛紀年動了動唇,終究沒說什麽:“……”


    盯著那隻小木勺,腦子裏就浮現花淺方才那自然的動作,略略有些不自在,不過眼前這個姑娘這麽執著,眼波溫柔,看著他的樣子仿佛在看自己的心上人。薛紀年愣了愣,鬼使神差的,他低下頭,吞下那口粥……


    花淺心頭一喜,趕緊又舀了一勺遞過去……


    兩人懷著各自心思,一個默默的吃,一個默默的喂,一碗粥很快見底。


    花淺籲了口氣,起身將碗端出外間。


    頂著薛紀年犀利的目光,自己還能穩穩的將粥喂完,這心理素質相比從前,提高的絕不是一星半點。


    可喜可賀。


    晚間,馮氏又送來一床棉被,把花淺感動的差點落淚,以薛紀年的黑心腸,她都做好了夜晚取暖全靠抖的準備。


    將棉被在地上鋪好,撣了撣,又將枕頭往被子裏一塞,花淺躺進去滾了滾,覺得不是很舒服。地板太硬,膈得慌。


    她翻身坐起,盤腿坐在被子上想了想,開門跑了出去。一會兒,從外頭院子裏抱了一捆草秸進來,塞在破草席下麵。她試著再往被子上一滾,墊了東西就是不一樣,又軟又暖,她舒服的哼哼著,一臉滿足的滾進被窩裏。


    草秸蓬鬆枯黃,曬得幹幹的,應該是馮氏準備墊豬窩用的。


    薛紀年因著後背有傷,側了身子躺在炕上,嫌棄的看著花淺折騰。


    這種女人,真不知道上輩子沈夜怎麽會看上她,他圖什麽?!


    花淺才不在乎薛紀年的想法,反正她又不跟他過日子。她覺得自個兒現在是拿人錢財,替人擋災。隻要薛紀年薪俸不扣她,她才不管自己在老板眼中是朵花還是坨牛糞!


    屋子裏安靜下來,桌上的燭火嗶剝跳躍,燭影憧憧,花淺將棉被拉高過頭,將自己整個人埋在被窩裏。


    也擋住了薛紀年似有若無的探究。


    事實證明,湊合著用的東西真是不地道。


    花淺這人向來淺眠,在被子裏蒙了一會兒,有點難受,她悄悄的探出頭來舒了口氣。床上的薛紀年毫無動靜,應是睡著了。


    她在枕頭上蹭了蹭,也閉上了眼睛,這幾天過得驚心動魄,花淺心神俱疲,沒一會兒,也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醒了過來,也許是晚上那一大海碗粥的功勞,她有些憋腹。她悄悄的窺了眼薛紀年,從地上爬了起來,摸到門外茅房去放了水。


    身心舒暢的迴到屋裏,她摸著桌上的冷茶灌了口,準備繼續睡個迴籠覺。躺下之前,又看了眼薛紀年。


    薛紀年依舊是入睡時的模樣,左手微垂在側,睡得規規矩矩。花淺一邊掀著自個兒棉被,一邊感歎薛紀年的睡姿,真看不出來,這人醒著的時候那個腹黑,睡著竟如此端正。


    就是唿吸聲太重了,忽哧忽哧的跟拉風箱似的。


    她嘲笑著準備縮迴被窩。


    不對!


    花淺臉色一緊,唿的打開被子一咕嚕爬起,趿拉著鞋子撲到薛紀年床邊。


    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果然燙手的厲害,身子卻在微微顫抖,花淺拉過他的手,一片冰涼。


    高燒了。


    大約是感受到花淺的動作,薛紀年睜開眼睛,平日裏,總是漫不經心的眼底此時蒙上了一絲水氣,高燒燒紅了眼,他微微撐著眼皮,看著花淺沒有作聲。


    從初遇到現在,薛紀年這種無辜的眼神,花淺還是第一次見到。以至於,她一下子愣住,呆呆的盯著他看。


    薛紀年僅是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


    “冷……”他無意識的低喃著,瞬間拉迴花淺的失神。


    “哦……哦冷啊。”花淺慌張的在屋裏頭翻了一遍,幾個破櫃子都打開,也沒找到什麽保暖的東西。


    她的目光落到自個兒的棉被上,毫不猶豫的抱起來,蓋在薛紀年身上。


    又將燭火移近了些,瞧得分明,薛紀年的臉上帶著不正常的紅,嘴唇泛白起著皮,他又低喃了聲,這次花淺沒聽清他在說什麽……


    她湊上前去,瞧見他置於胸前的手無意識的抽動。


    “相公,相公,你醒醒。”她低喚著,輕輕推著他。


    薛紀年覺得很冷,下大雪了,他獨自一人在茫茫雪原上踽踽而行,四處一片雪白。他走了很久,忽然瞧見不遠處有一叢熊熊大火,仿佛憑空出現一般。


    他能感受到自己心底的喜悅,身子冷得厲害,他向前緊走了數步。


    誰知,火焰乍起,突然漲大了數倍,一下子就蔓延至他腳底,瞬間包圍他的身體……


    火舌添著被凍僵的四肢,他慌張的往後退。雖然浴火,他卻感受不到一丁點的熱量,但被火焚燒的疼痛卻很真實。


    僵硬的四肢帶著皮膚灼熱的疼痛,直直的紮進他的腦子,腦子越來越迷糊……九六味


    …………


    鹹化元年。


    “奸宦薛紀年,年三十有二,時任東廠提督兼禦前秉筆,多年來杖權貪髒藐視王法,黨同伐異杜弊主聽,實乃惡貫滿盈罄竹難書!朕登基之初,本應大赦天下,然,此賊子毫無悔過之心,欲行謀逆之事,大逆不道天理難容!今,當行大辟之刑,以正視聽!”


    圍觀人眾聲浪鼎沸,臭雞蛋混著菜葉梆鋪天蓋臉的砸在薛紀年身上。他仿若未聞,跪在西市口刑台上,望著宣旨的年輕人,無聲冷笑。


    沈夜宣讀完聖旨,啪的合上,眉宇間俱是得意非凡。


    緩步上前,湊近薛紀年的耳邊,躬身低語:“薛紀年,你也有今天。”


    “沈督主英明神武心思縝密,能得沈督主另眼相待,雜家死得不冤。”


    啪!


    沈夜狠狠的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老閹奴,死到臨頭還嘴硬!”


    薛紀年被打的頭一偏,稍默片刻,才緩緩抬眼。臉頰瞬時高腫,沈夜那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打得他嘴角滲血。


    他目光冰涼,嘴角卻彎了起來,伸出舌頭舔舔嘴角,笑得有絲邪氣:“臨死之際,能得沈督主親自相送,黃泉之上,雜家瞑目得很。”


    沈夜爆怒,當胸一腳將他踹翻。


    江律趕緊上前拉住他:“督主息怒,這老閹奴不過是呈口舌之快,時辰已到,督主不必為他浪費時間。”


    四個彪形大漢齊齊上前,粗暴的拉起薛紀年,剝盡他的衣飾,一張鏽跡斑斑的絲網兜頭罩下,將他緊緊勒縛,光潔的皮膚頓時密密麻麻的突出網眼。


    沈夜站在監刑台上,目光嫌惡的看了眼赤條條的薛紀年,半晌,別過臉去。


    列酒順刀背而下。


    “行刑!”


    隨著令牌落地,眼部劇痛,眼皮隨之耷拉下來,蓋住薛紀年森冷陰鬱的目光……


    一刀一刀,三千六百刀,足足剮了三天……


    除了臉部依舊可辯,其餘皆皮肉殆盡,骨架之間血染盡紅,內腑清晰,一顆腥紅的心髒微弱的跳動了最後兩下,終歸寂靜……


    少頃,一具赤條條的白骨殘軀被勒著脖子懸掛於西市城門之上,風大時,冷屍微微迴蕩。底下眾人抬首而觀,隻見零落的髒腑隨風而下,落於泥灰之中,在來往的踩踏中,淪為野犬腹內之物。


    子夜時分,星子零散。


    一道黑影快速步上城樓,冷風拂過她的披風,露出一張戴著黑色麵罩的臉,看不見容顏,唯餘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她利落的卸下屍身,又解下披風,將殘屍緊緊裹住,往肩上一扛,纖弱的身軀頓了頓:“平日裏瞧著也不見得多胖,沒想到,挨過這三千六百刀,居然還挺沉的。”


    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仿佛背上之人還是昔日那個唿風喚雨的東廠提督,而不是如今麵目全非的一具殘骸……


    視野裏再有影像,已經是黎明時分,他裹著黑色披風靜靜的躺在土坑裏,僵死的眼珠隻能看到頭頂上一方天空。他隱約感覺到身旁有人,卻看不見她的樣子。


    耳邊有人在低語:“聽老人們說,人死需得壓棺錢方能圓滿。”


    那人歎了口氣:“可如今你身無長物,我一貧如洗,嘖,還真是要難為你了。”


    語畢,傳來唏索的聲音,一隻白皙纖細的手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手中捏著一枚成色不是很好的圓形環佩,當中雕著兔子樣式,兔耳朵處豁了個大口子。


    那枚玉佩越來越近,最終落在他的眼睛上。


    眼前隻剩白玉的光暈,仿佛彌著一片晨霧,朦朧而飄渺,完全遮住他那毫無光芒的眼睛。


    “黃泉之下,一路走好……”


    一片混沌模糊中,清涼的女聲縹緲響起,漸行漸遠……


    薛紀年霍然睜開眼。


    他又夢到了那不知真假的一生,清晰而慘烈。


    這些年來,他總會時不時的夢到那淒慘無比的場景,醒來後汗浸衣襟,連皮肉仿佛都還帶著記憶,火辣辣的疼痛。


    他曾經以為那隻是一個無稽的夢,可這數年來,一件件,一樁樁的事情,總似有若無的印證了夢裏的一切。


    所以,出京接長寧公主隻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必須來見一個人。


    喉頭微動,他緩緩閉上眼睛。


    莊周夢蝶,還是再世為主?


    又躺了會兒,身體的沉重慢慢消失,薛紀年發現,身體上壓著另一股沉重。


    他微微低首,看見了花淺,她環抱著他,歪著腦袋縮在床頭,睡得人事不知。


    一頭烏黑的青絲枕在他臉側,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她發頂那隻振翅欲飛的銀蝴蝶。做工很細致,他甚至可以看清蝴蝶翅膀上細小的刻紋。


    他目光緩緩遊移,落在一張最近才熟悉的臉上。麵容清秀,睫毛纖長而濃密,微微翹起,粉嫩的嘴唇泛著晶瑩的顏色,既使是睡著了,也輕彎出很好看的弧度。


    這是個愛笑的姑娘,從他們相遇以來,她總是對他笑著。但是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刻意討好的笑,很礙眼。


    不像此刻,不知道她夢見什麽,唇角微彎,很是雅致。


    等薛紀年醒悟過來時,他已經盯著這張臉,發呆了很久。


    他略有些狼狽的側首,想推開她,才驚覺手底的異樣。


    手底一片溫熱,溫暖綿軟,帶著令人流連的氣息。


    自己的雙手竟然一直被攏在她胸前?!


    薛紀年這次真的僵住了,他盯著她,兩眼放空,腦子很難得的,一片茫然。


    肩頭一動,花淺睜開了眼。


    昨夜薛紀年燒得厲害,明明頸下腋下都燙手得很,偏偏四肢冰涼。她聽師姐說過,高熱得人燒得太厲害就會這樣。


    熱的地方要用冷水敷,讓它褪下去,冷的地方就要保暖,特別是四肢,要給搓搓熱,不然會抽搐驚厥,對身體大傷。


    花淺沒有辦法,她不會配藥。隻能給他額上敷了冷毛巾,又不停的替他搓手。


    期間她進出廚房數次,倒是驚動了陸大虎夫婦,還以為進了賊,披衣來看,才發現是花淺。聽說紀公子高燒了,陸大虎提出要幫忙,讓花淺給拒絕了去。


    雖說她自己是很想從昏迷的薛紀年口中聽出些什麽機密,但這些機密是萬萬不能讓這些普通人給聽見的。


    萬一薛紀年醒來發現自己失言了,依這人的脾性,斷然不會承認自己的錯,那等他傷好以後,給陸大虎來個秋後算帳,那真是冤死了。


    大約是薛紀年的身體底子真不太好,一場高熱,花淺給他搓了一整夜,自個兒手掌差點搓禿嚕皮了,他的雙手還是沒熱起來。


    她實在是撐不住了,換成平日,整宿不睡也沒什麽大不了。現在不行,碧領天的毒還沒解,她又在水裏折騰了一天,全身都酸痛的要死,兩隻手更是覺得快斷了的難受,到後來提都提不起來。


    花淺覺得自己背上在一陣陣的冒虛汗,眼前也有點發花。


    事實上,寅時之後,她腦子就已經不清楚了。深秋的夜裏很冷,她迷糊的腦子下意識的就往薛紀年發著高熱的身體湊過去。


    理智在告訴她,她還得繼續搓手,她覺得自己困成這樣還在努力救老板,簡直是當世好下屬,迷糊中也不忘給自己的敬業精神點個讚。


    她沒發現,自個兒的身體正不由自主的靠上去。


    從第三者的角度來看,是她蜷著手腳,將自己擠在薛紀年的被窩裏,那架式,應該是取暖。


    薛紀年的燒是什麽時候退下去的,誰都不知道。


    總之,他燒退了。


    花淺覺得,自己昨夜奮力搓手腳的功勞占一大半。


    她舒了口氣,還好還好,幸好燒退了,要不然燒壞了腦子,她可怎麽進宮拿解藥?那萬兩黃金可就打水漂了。


    嘖嘖,真是生死一線。


    花淺輕手輕腳的起身,忍不住嘶了聲。


    一個姿勢保持久了,手臂都麻了。


    他的手,依舊攏在她的胸前。咦,她什麽時候將人家手給抱住的?為免對方醒來指責她占便宜,花淺忙不迭的將對方的手臂輕輕拎起,悄悄的放迴他睡前原位。


    雖說這事兒看起來是薛紀年在占便宜,但這廝慣會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事兒相信也沒少幹。


    她又不能大張旗鼓的跑院子裏喊人來評理,畢竟大夥兒都曉得薛紀年昏倒了,說到底還是她吃虧。


    她有絲汗顏,幸虧他還沒醒,不然她都不知道要怎麽解釋這“占便宜”的行為。


    又將棉被拉高替他蓋好,花淺才甩著手臂撫著腰,嘶哈著氣,小心的拉開門。她得去找陸大虎,看看能不能熬點米湯。


    聽著花淺小心的帶上門,薛紀年緩緩的睜開眼睛,有些複雜的看著那虛掩上的門。


    @@@


    馮氏正蹲在灶前添火,瞧見花淺進來,趕緊站起來,笑道:“紀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一點都不好。


    花淺笑迴:“很好,謝謝嬸子的照應。”


    “莊稼人,窮得很,哪照應得了什麽。”馮氏兩手往圍裙上了擦了擦,笑得和氣:“我瞧紀公子傷得重,我這也沒什麽好東西,正尋思著煮點麵疙瘩,一會兒你們餓了可以填填肚子。”


    她家窮,救人是應該的。


    但是,她家窮!


    窮,你明白不?你還能白吃白喝的安心?你不得給點好處?


    “嬸子客氣了,我與我家相公真是無以為報。”花淺一臉感激的拉著馮氏的手,就差熱淚盈眶。


    說罷,從頭上摘下一隻銀蝴蝶,塞到馮氏手裏,略帶哽咽道:“嬸子的大恩大德,花淺感激不盡,其實不瞞你說,我本家還是比較殷實的,可恨上京途中被那賊人洗劫一空,這身上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的。也就這平日戴著玩的小飾,做工還行,不值幾個錢,請嬸子務必收下。”


    馮氏趕緊擺手:“這怎麽使得,你平日常戴之物,定然是心裏喜歡的。我這農婦,戴這個不合適。”雖說是在擺手,眼睛卻往花淺手中的那隻銀蝴蝶瞄了好幾眼。


    成色不錯,做工不錯,值幾個錢。


    “哪有什麽合不合適。”花淺不由分說拉住她,將蝴蝶戴在她頭上。


    馮氏笑得眼睛都眯起來:“唉這怎麽好意思,這種小玩意兒都是小姑娘們戴的,我這年紀一大把的,戴這個不合適。”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小心的往頭上碰了碰。


    “好看,嬸子戴這個很好看。”


    “夫人真是大方,馮氏謝謝夫人。”


    “嬸子太客氣了。”


    兩人在廚房裏你來我往的客氣了一番,花淺心滿意足的端了兩大碗的麵疙瘩迴房見薛紀年,馮氏也心滿意足的撫著頭飾迴房見陸大虎。


    出手是個闊氣的,值得救,後頭肯定還有好處。


    花淺推開門,薛紀年靠坐在床頭。


    “督……”眼角瞥見馮氏正喜氣洋洋的從院子走過,花淺口風一改:“相公,你怎麽起來了。”


    薛紀年正替自己捋袖的手微微一頓,瞧著花淺若無其事的走進來,將手裏的托盤放下。


    目光在她的頭發上掃過,少了樣東西。


    “你頭上的銀飾呢?”


    花淺很驚訝,哎喲喂,大佬你平日裏對誰都這麽觀察入微嗎?


    她有些惆悵的摸摸原先戴的位置,道:“送給馮嬸了。”


    說真的,她挺舍不得的,那可是師兄下山前送給她的生辰禮。


    可誰讓她現在,摸遍全身也摸不出個銀錁子。


    看著花淺那肉痛的樣子,薛紀年轉了話題:“這是什麽?”


    “麵疙瘩,我剛剛嚐過了,無毒。”


    薛紀年淡眼看著她,在花淺將碗端到他麵前時,他看了看那糊成一團的麵疙瘩,忽然問道:“你為何不逃?”


    花淺拿著湯匙輕輕攪著,一邊吹著氣,聞言抬頭,無辜問道:“我為何要逃?”


    薛紀年緊緊盯著她:“如今本督身邊已無廠衛,你若想逃,易如反掌,為何不逃?”


    這個問題昨天不是討論過嗎?怎麽今日又重提了?


    唉,她就說嘛,太監這種生物難打交道得很。


    花淺舀了一點麵湯,吹了吹,送到薛紀年唇邊,遞了遞,見他目光如炬的盯著她,毫無動作,不由歎了口氣:“你有廠衛,我也沒逃啊。這個世上,有幾個人一輩子能賺到一萬兩黃金。”


    薛紀年皺眉:“你是圖錢?”


    笑話!不然圖什麽?圖你長的好看?圖你心腸好?


    好看是好看,但就你肚子裏那副黑心腸,再好看有什麽用?!


    花淺神情一肅:“不全是!”


    她的眼神堅毅肯定,充滿不可動搖的決心:“我曾說過,我對督公的敬仰如江水延綿滔滔不絕,如今督公身受重傷,正是用人之際,花淺怎麽可能丟下督公獨自逃命。”


    雖然刷貪財的形象很重要,但必要的時候,還是要打打感情牌。


    “況且,督公這傷也是為了我。在船上時,若不是督公舍命相救,花淺早就屍沉河底。督公救命之恩,花淺無以為報,今生隻願守在督公身邊,做牛做馬,報此恩德。”


    好啦,這種話說說而已,聽過就算啦,千萬別當真!等碧領天的毒解完了,咱倆最好一拍兩散老死不往來。


    “碧領天的毒不算了?”


    花淺:“……”


    這人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嗎?太特麽嚇人了。


    她吞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努力掰麵子:“毒就算解了,我也不走。”


    “既是如此,你可得記好今日所言,若是讓本督發現你心口不一,定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後幾句,差不多是一字一句從嘴裏吐出,依舊是輕飄飄的語氣,卻透著要人命的殺氣。


    舞了個草,這威脅太恐怖了。


    花淺的小心肝差點都要抖起來了。


    “花淺不敢!”幸好她臉皮夠厚。


    為表誠心,花淺望著薛紀年的目光毫不閃躲,好表現她的立場就是這麽堅定。


    她看不透薛紀年此刻在想什麽,隻不過從他眼底那偶爾閃過的光芒可以斷定,他此刻一定在動壞腦筋。


    所以花淺的眼神此刻看起來無比的鎮定。


    有一瞬間,她自己都差點相信自己就是這麽忠心耿耿。


    兩人誰也不退讓,都想從對方眼底瞧出些什麽。


    但在外人看來,就是夫妻二人含情脈脈,雙方眼底隻有你我,你儂我儂忒煞情多,哪怕那碗麵疙瘩都成糊糊了,也絲毫沒有動搖兩人對望的深情。


    至少在馮氏的眼中是如此。


    她低歎,這夫婦二人真是鶼鰈情深令人羨歎……


    再看看自家屋裏頭那個,自己嫁了個什麽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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