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午後奇怪得很。縱是在夢中,越溪橋也忍不住這麽想。


    用過午食後,她休息了半個時辰就去了苑聞濃特意為她安排的花園角落練功,沒過一會兒越逢桐就出現在了視野裏。他這幾日一向是在睡前才會出現的,她有些奇怪,於是收了功法,莫名地看向他。


    “怎麽不繼續了?”見她收功,他停在原地不再向前,抱著劍問。


    越溪橋仔細地瞧了他一會兒,覺得他應該不是假逢桐,就轉過身背對他,重新提氣。修煉這種魔教的內功時麵部表情不知不覺就會變得很可怕,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扭曲的樣子。


    她接著凝氣,他應該也一直在身後站著沒動,可不過片刻她就又感受到了生人的氣息,再次收了功,猛地轉過身去。


    接連兩次在短時間內被打斷練功,且不說她的心情如何,身體就已然有些不適了。


    來的是兩個女子,一個拎著水桶,一個拿著水瓢,興衝衝朝她過來,但目標應該不是她,而是她周圍的花。可苑聞濃明明已經把這塊地方劃了出來,專門用來讓她練功,其他人不應該再出現在這裏才對。


    更奇怪的是越逢桐還是用手臂環著劍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地站著,絲毫沒有趕人的意思。


    來的兩個女子應當沒有惡意,隻是全心全意在澆花而已。她總在這個地方練功,魔氣把花都給侵擾蔫兒了,以前不曾注意,今日瞧見這兩人滿臉心疼地給花澆水,才陡然生出一種罪惡感。


    她如今這副樣子,連花朵都生厭了,又如何奢望身邊還有別人存在呢。


    背過身去,越溪橋闔上眼,微微垂了頭,不再看他們任何人。


    可也就在她轉過身去沒多久,身後兀地襲來了殺意。越溪橋猛地睜眼,身體轉迴去的同時袖子也甩出一道真氣,直直地劈爛了向她丟來的水桶。


    木桶一碎,裏麵的水也傾瀉而出,她一時沒注意躲避,已經被淋了一身。


    水滲進了眼睛,她還在急於辨清方向時,胸前又狠狠挨了一擊,大約是她們用來澆水的水瓢了。


    顯然會武功的不止她一個,這一打就直接讓她摔在了地上,別說凝聚內力反抗,就連先揉眼睛還是捂胸口都難以抉擇。


    她其實不納悶那兩個女人為什麽好端端地要來打她,就算是為了被她搞壞的花,打一打她也是應該的。她納悶的是逢桐為什麽會眼睜睜地站在原處看著她挨打,直到那兩個女子跑走了之後,才十分冷靜地說了一句:“聞濃姐,你過來看一下溪橋。”


    後來苑聞濃來到她身邊,不知做了什麽,她就失去了意識,臨睡前隻記得她說了一句“那兩個孩子是我安排過來打你的,不要記恨她們喔”。


    再醒來時,隻覺得眼前的光十分刺眼,她一向喜歡把房間弄得暗沉,這裏一定不是她的房間。


    完全清醒後,胸口處又傳來了陣陣痛感。越溪橋揉了揉眼睛,感覺到有人在接近,腳步聲並不是她熟悉的,卻莫名地吸引她向那邊看去。


    那半張麵具她是見過的,隻是她所見過的麵具並不是現在的顏色。那雙眼睛她也是見過的,而且一望就感覺自己沉入了其中的淵潭,如落千丈,卻朝思暮想。


    於是在他似乎是客氣地說完一句“清醒了”之後,她自己都不知道愣了多久,怔怔地看著他的雙眼,大抵也是打心裏就不想迴過神。


    付惜景印象裏似乎沒有人敢如此長時間地直視他,這小姑娘就像是透過麵具看穿了他的全貌一般,無論是這張臉,還是靈魂。


    此時此刻她是半坐起身,雙手撐在榻上,微微弓著身,仰著頭看著他。原本好好覆在她身上的被子滑到了腰間——他將她從碧棲院抱出來的時候是連著被子一起抱的,沒想到她身上隻穿了裏衣,薄薄的一層,如今是半夜,怕是會冷。


    他終於動了身體,慢慢走近她,拾起被子重新裹住她的肩膀,並示意她自己拽好。


    越溪橋沒覺得冷,在他離開後就晃了晃腦袋,把被子又晃了下去。


    付惜景見狀就沒再管,重新對上她的視線,想著她到底還是個孩子,開口便隻說:“你很漂亮。”


    五官在這張臉上的布局已經難以用精妙二字來形容,這雙狐狸眼更是給這份美又增了光。先不說她的容貌是否是真的美,就是不美,一般人一眼看去,也會情不自禁地覺得好美,且這樣的感覺大約永遠不會改變。


    他到底也隻是“一般人”而已。她癡迷地望著他的時候,其實並不知道他也在癡迷地望著她。


    越溪橋迴過神後就不再敢直視他,隻低下頭道:“謝謝。”


    聲音也溫溫柔柔的,大抵是個溫順的性子。


    付惜景微微勾唇,走去一旁拿過一把玫瑰椅放到榻前,坐在她對麵,不打算賣關子,也不打算欺瞞什麽,直接說:“你的弟弟,越逢桐,想要將你送到我的身邊來。”


    越溪橋皺了皺眉,記起午後逢桐看著她挨打時那副冷漠的樣子,現在想來他隻能是故意的,故意讓她被打,然後再……再跟眼前這個人博同情?


    苑聞濃之前還說那些都是她刻意安排的,那她就是跟越逢桐商量好了,要演一出戲給這個人看,然後順理成章地把她送來。


    可又想起逢桐之前同她說過的話,他會是那種故意將她往男人身邊送的人嗎?


    見她的神又沒了,付惜景微微傾身,用折扇抬起了她的下巴。那雙狐狸眼一下就亮起了光,他也聽見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甚至喉結都在滾動。


    越溪橋眨著眼睛望著他,他隻能迅速收了異樣的心思,問道:“你可願待在我身邊,做我的人?”


    小姑娘沒什麽猶豫,卻也沒有直接答應,細眉一顰,張口就說:“怎麽做你的人?”


    “……”付惜景一時語塞,捏著扇骨的手放了下去,“隻聽我的話,為我做事。”


    她很快點了頭:“願意。”


    付惜景突然來了興趣,歪了歪頭:“即便是我叫你去做你不願意的事,你也會去做麽?”


    “隻要不傷害到逢桐,我沒有什麽不願意的。”越溪橋說,輕輕吸了口氣,“隻要你能永遠待他好,我也願意去做你想讓他做而他不想做的事。”


    付惜景有些失神,複而垂眸輕笑:“你們姐弟倒是同心,說的話都幾乎一樣。”


    這倒是沒什麽奇怪的,逢桐既然決定將她送到這個人身邊,必然也是有把握這樣做不會傷害到她的。他們本就彼此保護著對方,漸漸地已經不再當成理所當然,而是自然而然了。


    不得不說,自從看見了小姑娘的這張臉後,付惜景已經有些理解那日瞿將歌的話了,也明白他做那一出戲將他們姐弟都送到他這裏來的首要目的不是送來越逢桐,而是這個……


    才意識到了重要的事,他又看向她問道:“你的名字是什麽?”


    她怔了怔,倒是再次垂下了頭:“越溪橋。”斂了眸,唇角也壓了下去。


    見她一提起名字反而消沉了不少,付惜景想了想,覺得這名字取來對女子似乎沒什麽特殊的意思,越逢桐的名字也是一樣,可越淩亦和慕卻吟又都不是會亂取名字的人,是以好奇:“這名字可有何意義?”


    越溪橋閉了閉眼,覺得沒什麽可再矯情的,棲身在七星教後她從不會主動想起父母,便是在夢中被迫迴憶起昔日的時光,四年過去她也不會再哭了。若動不動就懷念一次父母,動不動就哭,那她如今為奴,日後也定然不會為主。


    她歎了口氣,默了默,迴答說:“我和逢桐的名字是為了紀念耶娘的初遇。‘溪橋路轉,逢桐花落’——他們在桐花樹下一見鍾情,所以後來才成了婚,又有了我們。”


    記得那時她在得知自己和逢桐的名字來源後還曾笑過:“‘溪橋’也就罷了,勉強算是個詞兒,‘逢桐’是什麽來的?應該叫‘桐花’才對呀。”


    父親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笑了笑,竟真的說:“橋橋說得不錯,若桐兒是個女娃娃,就該取名叫越桐花了。”


    逢桐倒是不在乎自己叫個什麽花,甚至有些惋惜地說:“我若真同溪橋一般是女孩子,倒是有福了。”


    她天生就惹人愛,父親母親和所有的家人都最為寵愛她,反而對父親這一房的獨子逢桐有些冷淡。她不知道逢桐是生來便如此成熟懂事以至於家人們都不需要關心和愛護他,還是家人把所有的關愛都給了她之後他才被迫成熟起來的。


    她隻知道,從懂事以來,逢桐就時時被父親母親囑咐說:“不要因為你是弟弟,是男孩子,就認為橋橋什麽都該讓著你。你們彼此對對方來說都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親人,不能隻想著向對方索取什麽,而應該好好守護彼此。桐兒更應該好好保護橋橋,日後你繼承家業,身邊全部都是自己人,而橋橋終有一日會嫁出去,身邊的人再好,也都是陌生人。”


    從前她不覺得自己欠逢桐什麽,畢竟她又沒有要求他做過什麽,更沒有欺負過他。家破人亡、隻能與他相依為命之後,她才開始慢慢意識到,她這個人隻要還存在於世上,就已經是對不起逢桐太多了。


    曾經的他們,即便是在自己的家裏,也並不是平等存在的。如今家沒有了,他們隻有彼此,倒是真應了耶娘的話,他們的存在對對方來說已然是獨一無二的,也平等地受這裏所有陌生人的對待。


    可又說實在的,逢桐並不是她能看透的人,他們之間不合的地方也很多,最重要的就是對於複仇和振興家族的態度。有時和他吵完她也會想,是不是從小家中的人對他都沒有對自己好,所以他就不願意為他們複仇了呢。


    如果真的是這樣,逢桐他到底想要什麽,真正想做什麽,她犧牲一切又能為他做到嗎。


    越溪橋晃了晃頭,望了望四周,又對他道:“我做你的人,需要跟你一起住嗎?”


    付惜景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碧棲院裏有對你惡意頗深的教徒,你的弟弟說,希望我將你帶在身邊。”自然包括住在一起。


    不是的,那都是逢桐和苑姐姐的詭計,這個人怎麽還真信了呢。


    越溪橋陡然紅了臉,微微低頭,囁嚅道:“那,我習慣睡床外。”從前跟逢桐一起睡時,都是她強烈要求睡在床的外側,這樣也方便保護他。


    “……”


    付惜景在某一瞬間想著,既然她都這麽主動了,現在說一句“我會另外給你安排房間”是不是有些煞風景。


    冷靜,這真的隻是個孩子。


    不過看樣子她對自己沒有惡感,甚至很有好感,倒是很難得。


    付惜景垂眸輕咳一聲,起身俯視她:“今晚你可以先睡在這裏,以後的安排等到了白天我會再同你說。”轉身,搖扇,抬腿便走,像是毫無留戀。


    越溪橋大概能想明白他這是不想同房的意思了,更意識到這裏應該是人家的房間,於是下了榻追了出去。


    聽著身後明顯沒有穿鞋子的腳步聲,付惜景有些詫異地迴了頭,見她就穿著一身裏衣、光著腳丫子朝他跑來,才想起之前將人抱來的時候,好像真的忘了還有鞋這麽個東西。


    見他迴了頭,越溪橋忙道:“你不用走,我不住這兒了,我走。”他卻皺了眉,也收了扇子,走上前將她一下子抱了起來。


    雙手已經被迫搭在了他肩上時,越溪橋又紅了臉。


    雖然是抱小孩子的姿勢,但與他的身體緊緊貼在了一起,似乎連衣衫都無法阻止體溫的傳遞。


    她情不自禁地將腦袋埋到了他的頸項處,闔上眼睛,雙手也用力抓緊了他肩膀上的衣料,鬼使神差地希望他可以走得慢一點。


    但付惜景覺得很熱,所以步速很快,沒有再將她放到之前的那張小榻上,而是進了內室,直接抱去床裏。


    把她放下後,付惜景深深吸了口氣,見她低下了頭,臉紅著,於是說:“不需要受寵若驚,你既已決定做我的人,我自然會先給你些甜頭,讓你心甘情願地為我效忠。”


    越溪橋不知有沒有聽進去,臉還是很紅,輕輕點了頭。


    他又道:“至於我為什麽留你,你心裏也該明白,除了你弟弟和這張臉,你不再有別的價值。等到日後我要用你做事了,也隻會利用你的臉和身體。”


    “嗯。”她又點了頭,雖然沒有抬眼看他,可神色還是一點都不嚴肅,甚至在笑。


    付惜景難得覺得有些無力,輕輕歎了口氣,搖開扇子用力扇起風來,轉身走了。


    還好她看不到他被麵具遮住的半張臉也已經紅了不少——還好沒人能夠看到,不然讓所有人知道他麵對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都能臉紅,真是要丟盡臉麵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羈色:魔君的尋愛火葬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祁未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祁未音並收藏羈色:魔君的尋愛火葬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