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熱又痛卻又無力緩解,越溪橋已經許久未這般深切地感受過絕望了。


    兩年前全身經脈被廢之時算是絕望嗎?那之後她空等了七百多日,每一夜都要求與不同的男人相見,卻從未聽到過她最想聽到的那個聲音。


    那個時候才是絕望。


    現如今處在無法言說的痛苦之中,她聽到了那個聲音,正溫和又急切地喚她“橋兒”,告訴她“沒事了”,還承諾她“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他似乎將她擁入了懷中,然她所感受到的並非是他一貫的溫暖,反而有些涼意。


    她本就在發熱,體內真氣一亂便更加嚴重,身體已然燙得嚇人。他們帶著她出發迴七星教,路上不方便煎藥,他就隻能自降體溫幫她緩解痛苦。


    雖然不溫暖,但是讓她感覺很舒服。涼涼的氣息環繞著她,她的唇角終於微微揚起,自覺地貼緊了他的身軀。


    他冰冷的唇落在她眉間,緊接著是眼簾,唇鼻,下顎。她感覺到了滿足,於是抬起手臂摟住他的頸項,主動用唇也親了親他的臉。


    他深深地壓抑著唿了口長氣,問道:“橋兒醒了?”


    說著,他離遠了她一些,她不禁顰起雙眉,眼雖未睜,可這麽看著就顯然是不高興了:“沒有。”


    之前將她帶離聶拂素與習若夜身邊後,他緊忙為她輸了些內力、讓她體內亂成一團的真氣平靜下來,才得以讓她逐漸恢複正常行動。


    可她的發熱本就沒有痊愈,又因為受到不小的驚嚇和折騰而更嚴重了,藥需要到下一個安全的落腳之處時再行煎製,此時此刻隻能稍稍委屈她一些。


    她已經睡了一會兒了,現下意識比較清醒,隻是身體難以支撐,故而連眼睛都睜不開,本來就軟的身子若沒有被他抱著簡直要癱成一團。


    越溪橋安靜了一會兒後感覺自己應當在馬車上,且這馬車十分寬闊,跑得也不是很快。


    她當下就心慌了,抿了抿唇問:“你又用了哪個富家子弟的身份?”


    付惜景垂下頭吻了吻她的頭發:“橋兒不必擔心,介安縣令的小兒子今日確有出遊的打算。”


    介安縣是商州的治所,所以她很清楚,介安縣衙待當地百姓還是不錯的,縣令、縣丞都是兢兢業業、不貪不惡之人,養的兒子雖然有些傲氣,卻不至於倚仗自己的身份橫行霸道、欺壓平民。


    越溪橋默了一瞬,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你殺了他。”


    付惜景輕輕歎了口氣:“橋兒,昨日我便答應過你此行不會殺害任何一個中原人,無論河清道還是別的地方。”


    越溪橋稍稍放鬆了些,雖然她本來並不打算再相信他的任何鬼話,但這樣境況下,信了他總比不信要令人安心。


    安意著在外麵駕車,剩下的秦妝和司闌都在車內默默看著對麵互相抱住的兩個人。


    說真的,公子和這位越小姐方才不過就交流了兩句話,他們居然看到了一隻原本炸起刺來的刺蝟漸漸在公子懷中舒展手腳的畫麵,公子當真就不覺得紮手麽?


    “比起手,紮得更疼的應該是心。”司闌麵無表情道。


    越溪橋突然感覺身體在動,他似乎換了個抱法,而她也漸漸躺了下來。


    她試著睜了睜眼,發現眼睛可以睜開,隻是視野一時間是模糊的。她抬手時還摸到了他的臉,在右頰處摸了又摸,猛地打了一巴掌。


    “……”


    秦妝和司闌都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一打完她的手就無力地垂了下去,其實方才打的時候也沒什麽力氣,他的頭都沒偏,隻是右臉紅了一點。


    付惜景輕歎,更加抱緊她想讓她老實些。越溪橋徹底沒了力氣,也不想看一看他了,幹脆又合了眼:“須桓和聶虎寨的事,你可知情?”


    “知情。”他很快迴道,眯了眯眼,“橋兒可有懷疑過須桓女兒被帶走的事是我做的?”


    越溪橋張了張嘴,一時沒出聲。


    不止懷疑過,還想一步搖捅死你來著。


    “……但你知道。”最終她隻能這麽說,“你知道他們喪心病狂地綁架了一個無辜的小女孩,你知道那個小女孩是須館主的女兒,認定他會為了女兒出賣我,所以與我打了那個賭。”


    “是,我還知道他們為什麽想要橋兒,得到橋兒之後又會對你做些什麽。”他似乎在笑,可眸中半分笑意也無,甚至隱含怒火,“除了屠掉他們泄憤,彼時我想不出任何更好的辦法。


    “可橋兒一直不希望我身在中原殺中原人,我又實在想帶走橋兒,隻能與你打這個賭,讓別人來解決他們。


    “不然,我還能怎麽做。”他沉聲說,眸光執著地盯著她的麵龐,又重複了一遍,“橋兒希望我怎麽做?”


    “……”越溪橋合著眼睛都能感覺到他強烈的視線,一時竟有些想要退卻,最後冷笑了一聲,“別說得像是我在給你痛苦一樣。”


    她唿了口氣,接著道:“縱然我真的讓你痛苦了,你也活該受著——你以為我落到如今這個地步是因為誰?


    “當初是誰讓我去招惹宣閣主,他又為什麽必須廢了我的經脈不可?


    “又是誰,在我已經淪為一個廢人之後將我棄若敝屣、無視了兩年?你憑什麽,憑什麽現在才來找我,憑什麽你現在來找我了,我就必須要跟你走不可?”


    她還想說“兩年了,你來晚了”,就被他按住了後腦,下一瞬已然被迫貼上了他的嘴唇。


    越溪橋愣了一下,不過片刻他已經吻得越發用力,她有些難受,抬起手扶上他的肩膀,想要扳開他。


    扳不開,咬都咬不到他,她於是開始嚶嚶地哭。


    一聽到她哼唧,他立刻放開了她,歎了口氣,隻與她彼此貼著臉,低聲說:“睡罷,橋兒,很快就能迴家了。”


    不知他對她做了什麽,還是由於病體的緣故,她的倦意越來越重,同時也意識到在抵達七星教總教之前他應該不會讓她保持清醒了,他不會讓她知道總教據點究竟在何處,他依然沒有完全放心她。


    可他又說,“迴家”?


    意識徹底散去之前,她努力地給他留出了笑容,也許他會以為她是在欣慰,事實上不過是對他的諷刺。


    他憑什麽以為魔教會是她的家,憑什麽以為他所在之處便是她的家?


    兩年了,他來遲一步,她已然無法迴頭。


    ……


    記得她小時候就是帝都的貴夫人們公認的小美人,她也一直為此感到驕傲,雖然對於自己的“美”從來都沒什麽概念。


    父親就很美,母親也美,她就覺得美的人應該都是互相吸引的,如此才能創造出更美的事物來。


    父親親口承認對母親一見鍾情其實就是看上了她的容貌,母親也毫不避諱地說自己也是如此,雖然後來能夠長久還是因為彼此性情相投,可如果沒有初見時的一見鍾相,也難成以後。


    “像你娘這樣的人肯定不會願意嫁給一個五大三粗的大漢,而阿耶我呢自然也不甘願娶一個貌若無鹽的女子。”父親說,“雖然以貌取人從來都是一件錯得離譜的事,但大多數人心中都解不開這樣一個結。”


    越溪橋倒是不在意別的,隻是覺得母親很幸運,因為長得美,所以嫁給了父親這樣好的人。而她也是幸運的,既然同母親一樣,那以後也會有極大的可能尋到一個比父親更好的良人。


    她沒有見過,也無法想象,更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比父親更好的男子。無論是對母親,還是對她和逢桐,父親永遠都那麽溫柔,那麽坦誠,給過的承諾都會兌現,更不會說謊話,從不會對他們露出笑容以外的神情。


    他連走的時候都是笑著的,隻是最後的最後,那顆染滿了血色的頭顱,大約也無人看得出是在微笑了。


    他們全家被流放到了隴川,一路上雖然受盡折磨,卻都被迫活著。因為還有她和逢桐在,母親縱然日日被解差侵犯淩辱,縱然動過自盡的念頭,也都堅持了下來。直到進入隴川,官差也好,別的犯人也好,或是被一群來曆不明的強盜所害,或是被帶去充當奴役和妻妾,都無一逃脫。


    不知他們這一行被流放的犯人和無任何財物的解差為什麽會被那一幫山寨土匪盯上,也不知這些強盜是不是誰有意安排的,總之最後活下來的,大約隻有她和逢桐。


    母親是在狠狠地砍了其中一個強盜的肩膀後被他們用刀直接刺穿了胸口。臨去前,她還拿著那把刀,想要將他們姐弟也一同殺死,想著如此死去也總好過為人奴役,被人侮辱。


    隻是母親沒來得及殺他們就離開了,他們也因此被附近的百迴族人救下,又被帶去了七星教在隴川的據點。其實她一直不知道做主收養他們姐弟的是七星教的什麽人,也根本不在乎,隻會按照他們的意思修煉魔功。


    他們答應幫她報仇,而她需要付出代價,這都是理所應當的事。


    雖說自那之後就算是過上了正常的生活,逢桐卻日日都會在她原本幹淨的臉上抹灰,還說:“阿耶離家之前就同娘說過,溪橋,你不是要保護好你的臉,而是要藏好你的臉。”


    她早就不在乎這張據說很美的臉了,留在七星教的四年裏隻為練功和保護逢桐——他們都是如此,在那個收養他們的人的關照下也沒有吃過什麽大虧,算是一路平坦。


    可不是所有人都認同他們的存在,總會有人發現她這張藏了四年的臉,會有人覺得她這個還不到十四歲的小姑娘是一個“尤物”,會有人想用她的身體。


    那個時候她連第一次月事都沒到,衣服瞬間被一群男人撕扯開,無數隻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她很惡心這種感覺,反抗過,卻被體內的魔氣反噬,不僅沒能殺了他們任何一個,自己都幾乎死在他們手下。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隻能聽到逢桐無助的喊聲。她還記得那些人在說“聽說都十四了,已經可以玩了”“這樣一張臉,雖然身子還嫩些,但想來也別有風味罷”,不禁開始害怕,逢桐雖是男孩子,卻也有一張同她一樣的臉,他會不會有事?這些人會不會也對他下手?


    他們一直都在保護彼此,當年她沒能保護好母親,沒能保護好別的家人,如今也不能再保護他了。


    母親在臨死前說過,即便是死也不能受人折辱。可母親忍受了那麽久的屈辱保護他們活下來,難道隻是為了讓他們“清白地”死去嗎?


    如果,如果她的屈服也能讓逢桐獲得周全……她不能再沒有他了,如果他真的能活下去,她付出身體又有什麽不行的。


    她的確想認命,也準備認命了。如果那時他視而不見,或是根本沒有碰巧經過,如今的她又會變成什麽樣子——是徹底淪為魔教的奴隸,還是早已不在這人世了。


    可能夠確定的是,縱使那時已然意識不清,最後被好好地救下來、又被逢桐緊緊抱在懷中時,她若有所感地抬頭,隻一眼,就為那雙沈邃的瞳眸所蠱,深深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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