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了。我又迴到久別的故鄉。家裏已經把哥哥的洞房布置得差不多了,用石膏吊了天花板,買了一套時尚款式的家具。“彩禮錢給春蘭姐了嗎?”我問母親。“還沒有。你哥過兩天就迴來,家裏把耕牛賣了,還借了幾千塊錢,加上你哥帶的錢差不多就夠彩禮了。”“待客的錢呢?”“還沒有著落,你爸急得頭發都白了。”母親黯然道。我拿出在藍溪公司所掙的工資和設計鳳凰圖所獲的獎金給母親——交過學費外,還剩下1萬3千元,在家鄉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我要退婚,退過剩下的錢就給哥哥辦婚事用吧。母親很驚訝:“哪來的這麽多錢?”“我掙的。退婚夠了吧!”“你和誰好?胡楊嗎?”“不管是誰,我都不會和劉強結婚的。”“你不怕別人戳你脊梁骨嗎?不怕你春蘭姐也不跟你哥了嗎?她可是劉強的堂姐啊!你哥的婚期就定在正月初五。”“媽,求求你,替女兒想想吧!這些我都知道,可是與劉強結婚會害了我的!”“哪你就等你哥迴來和他商量吧!他掙錢供你上學,這當口你退婚影響你哥結婚,看你咋好意思?!”母親生氣了。吃過午飯,我就去看金莉,她說姓曹的被判了三年徒刑,她不服,已上訴到中級人民法院。然而婆家人揚言如果判重刑,就叫她家永遠不得安寧。說到這裏,她哭了起來。我知道自己支持她告發無論從法律還是道義上講都是正確的,可沒想到會使她經受這樣多的磨難,再想想自己的遭遇,也忍不住與她抱頭痛哭。金莉說:“他們家還在找關係。判一個案子怎麽這麽難呀。等到判決結束,我就該離開這裏了。我真舍不得這些孩子。”“李鵬程呢?”我問。

    “他前天領迴來了一個外地姑娘,現在應該還在他家。”我想起母親給我講過的金莉的事,眼前浮現出一幕幕這樣的情景:金莉一家家找失學的孩子重返校園;她講完一節示範課,贏得縣教研室評委熱烈的掌聲;在破舊的學校宿舍,她在燈下頭枕作業睡著了;在講台前,她昏倒了。看著眼前蒼白的金莉,我感到她那瘦弱的身軀裏,蘊藏著一個極不平凡的靈魂。金莉送我出門,踏著朦朧的月光,她說:“我不相信命運,命運對我卻這樣不公。有些人天生就錦衣玉食,卻不珍惜;我掙紮在生死線上,有時真的要崩潰了,然而,有一個信念支持著我,那就是:這裏人的思想觀念最終是會改變的。貧困的農村,會有物質和精神都達到小康的一天。你我以後是同行,你學識淵博,思想進步,會給這裏注入生機的。我期待著你走上講台的那一天。胡楊呢?”我緊緊握住金莉的手。胡楊,你該也放假了,可怎麽還不迴來?我忽然體會到了等待的滋味,那種焦急、甜蜜而又無奈的心情真是頗為痛苦的。你等待過,楚少卿也等待過,而我卻無知而任性地傷害了你們。我真難以原諒自己。也許我不該再等待你了,我該把這不為人所知的感情消滅在萌芽狀態。外公自入冬以來身體一直不好,家裏也不需要我幫什麽忙,於是,我就去了外公家。已是臘月27,快過年了。我踏上了迴家的路。

    布滿陰霾的天空好像就壓在頭頂,地上一片昏黃,路上積著厚厚的黃土,麥苗也是幹枯的黃色,樹木光禿禿的直刺天空。狂風帶著哨音尖利地唿嘯著,吹得人臉上生疼。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好長好長的路啊,我走得很累,感到一種巨大的空曠和無以訴說的孤單。說真的,我害怕迴家,可我又不能不迴家。我真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什麽。忽然遠處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你!胡楊!你向我奔來,在距我兩米遠的地方停住了,靜靜地望著我,眼睛閃爍著亮得駭人的光芒。天哪,我會迷失在那裏麵呢。我低了頭,不敢與你對視。你說:“你好嗎?”

    “不好。”

    “怎麽啦?告訴我。”

    我沒吭聲,繼續向前走。你忽然說:“告訴你一件事。我愛上了一個女孩。”你看了我一眼,又說,“她純真、善良、浪漫、多才多藝,我真的很喜歡她。”這當兒,我心中思潮翻滾,是誰讓你心動?是我嗎?不會,我曾任性地傷害了你,好象也不具備你羅列的諸多優點。也許是你在南京認識的女孩,或者是在火車上或其他地方一次美麗的邂逅?風停了,天空開始飄落雪花,落在我的發際,額頭,臉頰,冰涼冰涼的。我沉默著。

    “你不感興趣嗎?對你的法語老師這麽無情嗎?”

    於是我知道沉默不是金子,便說:“我為你高興。她知道嗎?”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

    “你沒表示過?”

    “沒明確表示。

    “那就是暗示過了?她反應如何?”

    “她曾拒絕。”

    “哦。這就難辦了。你確定你愛她嗎?”

    “我幾乎日夜思念她。”

    “那你該明確表示。”

    “我怕她又一次拒絕。”

    “你還是個軍人呢。”

    “我想請教一下,為了她不拒絕我,我該如何表示?”

    “用你獨特的方式。用你的心。”

    沉默。沉默。依舊是沉默。我想這女孩必定不是我了。越想越不是。

    “你為什麽不問問她是誰?”

    “她是誰?”

    “你今天怎麽這麽聽話?是不是對我有意思?”

    “不說拉倒。”我故做無事。假如不是我,讓你看出我的失落,那該多難堪。而且目前這種情況,也不能讓你表示喜歡我。 “她叫----你認識的。”

    我頗為意外,順口說了一個名字:“金莉?”

    你目光怪異的盯著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麽,是真的了。你並沒表示你喜歡我,我的心中為什麽還會滴血般疼痛?我恨自己曾經自作多情。什麽蒹葭蒼蒼。蒹葭隻是一種太平凡的草。你喜歡金莉不是不可能,雖然金莉隻是個代課教師,但現在這個社會是能創造奇跡的,金莉很優秀,如能走出農村,必然很不平凡,即使現在,她也是那樣了不起。金莉若不接受你,隻是礙於你曾經對我的情分。而如今,金莉的確是需要愛的力量來支持的。

    “金莉的確是個值得你珍惜的女孩。你喜歡她我很高興。”我盡量平靜地說。為了不使自己失態,我快步走著。你從前邊攔住我:“為什麽走這麽快?心中高興嗎?”你看著我的眼說。

    我居然笑得出來:“是呀,我毫不懷疑你的幸福。別怕,金莉若再拒絕,我來幫你。”

    “你為什麽要口是心非呢?既然不在乎我,你為什麽要逃避?”

    “我逃避了嗎?沒有。我想你們真的是一對璧人。金莉需要你的幫助與愛。”

    “蕭湘,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嗎?為什麽要把我推給別人?”

    “我怎麽不明白?你喜歡金莉,我就促成你們,有什麽不對嗎?”

    “可我喜歡的是你。為什麽要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呢?你的眼淚說明了什麽?”

    我流淚了嗎?我摸了一把眼睛。還好,眼淚還在眼眶裏,再麵對你我也許會爆發,那會是什麽後果?我繞著繼續往前走。

    你抓住我的手:“蕭湘,別再掙紮了好嗎?前天我一迴來就去找你,昨天又在這等了三個多小時,今天我準備你再不迴來,我就去舅舅家接你,你看天寒地凍的,再加上你身體不好,我能不操心嗎?je t’  aime(法語:我愛你)!”我的心一陣狂跳,但立刻明白自己不能接受。我垂下眼簾:“我已經訂過婚了。”“我知道。你對他並沒有感情對嗎?你愛我對嗎?不要用婚姻開玩笑,這代價太大了!”“我家不同意退婚。我現在也不能退婚。”“你願意做腐朽觀念的犧牲品嗎?醒醒吧蕭湘,你愛的人是我!”“我愛你嗎?”我疑惑了。“是。跟我在一起,你很快樂,很充實。你喜歡跟我在一起,你不喜歡劉強是因為他固步自封,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別人。我說的對嗎?我看人一向很準的。”“我不能不承認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我……我不能太自私。你走吧。”“我好想你,夢中都是你的身影。不要離開我,蕭湘!”你把我拉向你的懷中。我忽然聽到了花開的聲音,那樣美麗動聽,那樣令人感動不已的聲音。我感覺自己的生命亦如一朵花般驀然綻放,走的意念如春天的冰山般突然坍塌,強忍多時的淚水終於決堤而出。你撫著我的頭發,“原諒我吧,我本來是要給你一個驚喜的。”你拭去我的淚珠,脫下大衣給我披上,果斷地說:“來,我背你走。”我抬頭看你,你的目光有種不容抗拒的力量。我輕咬嘴唇,點了點頭。伏在你的背上,很溫暖,很安全。生活中的風浪和雨雪都遠去了,所有肩負的重任都變得很輕。也許,是你給了我力量。在你麵前,我像個孩子,又如一隻小船找到了自己的港灣。我抬眼望著那在眼前飄舞的雪花,它們此刻也變得好溫柔,好美麗。我不禁說:“看那雪花多像白梅花呀。”

    “不,像玫瑰。”

    “玫瑰?”我不解地問。

    “是玫瑰。心中有愛,所有的花都是玫瑰。是這個季節送給我們的,也是故鄉送給我們的。”

    哦,是玫瑰,千千萬萬朵玫瑰,輕輕地飄落在我們身上。這是個有風有雪的世界,卻溫馨而醉人,如一首熱烈而又深情的千古謠曲。我又想到自己,想到金莉,和一些和我們同樣命運的故鄉兒女。小小年紀便有媒妁臨門,多數的少年在不諳世事的情況下便訂下婚約,這便如一根繩索,勒得身心遍體鱗傷。如今,這種風俗竟然愈演愈烈,男孩家怕給兒子訂婚遲了挑不到好姑娘,女孩家怕訂婚遲了沒有好婆家。彩禮也越來越高,有的人家裏有兩三個男孩,訂婚、蓋房、結婚花光一生的積蓄也不夠,隻好借錢完成這些,等新媳婦過門再慢慢還帳。唉,可憐的故鄉!我幽幽地歎了口氣,帶著些傷感和委屈,帶著幸福的憧憬,不再說話,一任寒風唿嘯,雪花漫舞。真希望路就這樣無限的延伸,我們就這樣走向地老天荒。忽聽你喚我,我一抬頭,見已進了你家大門。你把我放到地上,撣去大衣上的雪,拉我走進屋裏。屋裏並沒有人,我們進了你的房間。你笑著說:“你真的凍成冰肌玉骨了。快來,躺下。”我依靠在床上,打量著房間。床頭櫃上的花瓶中,插著幾枝蘆花,如朵朵含煙的輕雲一般。你打開錄音機,流瀉出古琴曲《高山流水》的旋律。我們靜靜地坐在音樂裏,看著一灣清溪晶瑩柔淨,在大山的懷抱裏自由自在的嬉戲,成長,時而柔腸百折,時而激流動石。你說:“山擁抱著水,水依戀著山。我是山,你是水。永遠走不出彼此的心靈。”

    聽著纏綿的樂曲漸漸消失,我睜開眼睛,你正靜靜地凝視著我。你的俠骨柔情,使我感動,使我心醉,使我刻骨銘心。我感到你的千言萬語都包含在那深情的目光中。你抓住我的手,熱氣從你的手上傳入我的手上,傳入我的心中。我不敢說話,不想說話。就這樣長久的凝望著,望見你我的靈魂你我的未來。

    你在床邊坐下來說:“你知道嗎?在第一次見到那在湖邊吹簫的女孩時,她一襲古典的衣裙,飄逸的長發,清澈的眼神,使我忽然感到那就是我夢中的女孩。第二天與李鵬程閑聊中我裝做無意的打聽出了那就是你。我不想讓自己成為你生命中一個匆匆的過客,幸虧發現了你在學法語。隨著後來的接觸,發覺了你的純潔、浪漫、熱情與善良,最欣賞的是你的性格,率真、敏銳而多愁善感。你就如荷葉上的一粒露珠般晶瑩剔透。我發覺我越來越喜歡跟你在一起。‘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真是為我所寫。路阻也罷,道長也罷,我一定要與你相伴。我臨走時讓爸爸給我留幾枝蘆花,我知道你也喜歡她。”你起身捧出一個畫夾遞給我。我打開它,見裏麵夾著一副布貼畫:一片青翠的蘆葦蕩邊,一位白地藍印花中式上衣紅色碎花裹裙的少女臨水而立,凝望著茫茫碧水和漫天霞光。一群大雁正飛向紅日。畫麵比較粗糙,可給人一種空靈和莊嚴的感覺。你說:“你能想象出我貼畫時的心情嗎?”我搖搖頭。你的臉逼近我,目光溫柔得讓我害怕,我的心怦怦狂跳。這時走進來一個衣著樸素而得體的婦女,五十多歲,烏黑的頭發盤在腦後,舉手投足間都顯得異常幹脆利落。你忙向後退去叫了聲媽。你母親微笑著說:“楊,該吃飯了。這是蕭湘吧?快來一起吃飯。”飯是玉米粥麵條就酸菜。你母親抱歉地對我說:“不知道你來,隻做了家常便飯。”我說我最喜歡吃這飯,是真的。這才有故鄉的感覺。飯後,我們在你家轉。你家院子很大,進門就看到一排平房,那是幾位員工的宿舍,前邊是一片菜園,再往前是一個大棚溫池,養著許多鱉。溫池旁有一條水渠,渠的另一端是一座三層小樓,樓頂有了望哨。我們上了樓頂,就看到整座建築宛如童話中的水晶宮一般。樓下的一扇小門外的大路,正通向你我相遇的小湖。我望見了小湖和荷塘,心中一動,到底是怎樣的緣分使我們相識?你送我迴家的路上,那麵坡上的小路已經被積雪覆蓋,如果不是路邊的酸棗枝和一些幹枯的蓬蒿,根本就分辨不出來。我走在前麵,腳下一滑,跌進你懷裏。你張開手臂抱住我笑道:“古樂府有言,隻緣感君一迴顧,使我思君暮與朝。你是怎麽想通的?”“想通什麽?”我不解。“就是愛我呀。”“誰愛你?”“那你賴在我懷裏幹嗎?”我於是試圖掙脫,你的雙臂緊箍著我:“是不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你的眸子又深又亮,令我不敢直視。你的唇湊過來,熱氣直吹到我的臉上,我忙從你的臂彎溜下去,逃開了。我邊跑邊把一個個的雪球向你砸去。“你呀,真是個小妖精。”你嗔怪地說。快到我們村口了,我催促你迴去。你不同意:“讓我們一起來麵對我們的父母吧。我們一定會勝利的。”

    “不,胡楊,即使我退婚了,但也不代表我選擇了你!”

    “好。我會等你愛上我。不管怎麽說,都要先退婚。不然就既耽誤你,也耽誤劉強。”

    迴到家,母親正準備蒸過春節的饃,需要包很多包子,她正在拌包子餡。我們一起包,母親沉默很久,對你說:“胡楊,你是個好小夥子,可是我們家蕭湘已經訂婚了,你就不要找她了。她名聲要緊。”“嬸,我知道。但是蕭湘並不喜歡劉強。您就同意蕭湘退婚吧!”“都怪你!要不是你,蕭湘有必要退婚嗎?你給我出去,以後不要再糾纏蕭湘了!”母親聲色俱厲。“嬸,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您就讓蕭湘自己做主吧。”“這不可能!”父親連忙來勸你:“快過年了,咱們年後再說。你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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