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輕輕地吹拂著,通向小湖的路邊,叢叢草木都顯得生機蓬勃,但我的心中卻無限惆悵。我無意地拂弄著路邊的灌木,摘下一兩片葉子,慢慢地撕去葉肉,隻剩下淡綠的葉脈。

    “摧殘生命。”你的聲音傳來。抬頭碰上你的目光,我心頭又泛起層層漣漪,一如第一次碰上你的目光。我沒說話,又摘下幾片葉子來,慢條斯理地撕著。“蕭湘,我知道你心中難過,你沒有走出陰影,可你該振作起來。你不知道你瘦了多少。”你柔聲說。我不禁哽咽了。

    “哭出來吧,你會好受一些。”

    我靠在一棵樹上,真的哭出聲了。你不說話,張開雙臂又緩緩插入褲兜,似乎做了個伸懶腰的姿勢,默默地看著我。我抽泣著說:“胡楊,我該一迴來就去看外婆的,都怪我。我的外婆太可憐了,也太可敬了……你知道嗎,我看到我的外公,他那麽孤獨,那麽衰老,那麽脆弱,我真是太難受了。他們相依相伴,風裏雨裏幾十年,外婆就這麽走了,外公受得了嗎?”

    “我能理解你。心中有愛就不會覺得孤獨。外公會好好地生活下去的,因為還有許許多多關愛他的人。雖然我們對生命的理解還不夠深刻,但不該畏懼死亡。既然生命有限,就更應珍惜,利用有限的生命做一番有意義的事業。對嗎?”你深邃的眼睛裏透出一種堅定的光芒,使我感覺到了軍人那種敏銳、堅定、執著的力量。“明天我們爬山去,好嗎?好好玩玩,你的心情就會舒暢起來。你呀,本來體質就弱,這次一折騰,真叫人……你該好好鍛煉鍛煉了。”你說。

    我努力想從憂傷中走出,就打開課本看單詞,可書頁上總是幻出外婆的蒼蒼白發,耳邊總是有個聲音在說:你為什麽不早點去看她?也許經過你的勸解,外婆不會選擇這種方式?我看不進去書,就走到湖邊坐下來,將腳浸入水中。陽光強起來,湖麵就像一麵大銅鏡,銀光閃閃的。一隻燕子掠過水麵,飛向遠方。遠方有什麽?大漠、草原、駿馬、海洋。哦,遠方。我撕下一頁紙折成一隻小船,放入水中,讓她捎去我對外婆的問候。有朝一日,我也要揚帆遠航。我站起身來,清風吹過衣裙和長發,有一種生命飛揚的感覺。我轉過身,想把這些告訴你,卻發現你不見了。柳樹下的沙地上寫滿了我的名字,是你那瀟灑俊逸的筆跡。我的目光越過柳樹,發現你正向我走來。你說:“蕭湘,你聽,天地間最美麗的聲音。你聽見了嗎?”我傾聽片刻,周圍悄然無聲,於是茫然地搖搖頭。“那是花開的聲音。我們之間的花開的聲音。你聽見了嗎?”我繼續搖頭。你的手搭上我的肩頭,眸子中燃燒著一種我從未看見過的可怕的光芒,接著說:“你會聽見的。我尋尋覓覓,於茫茫人海中發現了你。你的聰敏讓我心動,你的柔弱讓我心痛。可否用我的堅強來守護你的嫵媚?”

    我愣住了,一種慌亂的感覺驀然湧上心頭。我與劉強已經訂婚,你卻——忽然一切都靜下來了,我慌忙避開你熱烈的眸子,俯身胡亂收拾起書本,不敢再看你一眼,匆匆地向家走去。

    “今天咋迴來這麽早?”母親問我。

    “學完了就迴來了唄。”我隨口說。母親嘮嘮叨叨地說:“你病了多虧了胡楊。這樣吧,明天你帶他來,我炒幾個菜謝謝他,再把你住院時他交的錢還給他,給你外婆湊的,沒用上……”母親開始擦淚水。

    “媽,明天我有事。”

    “那就後天吧。已經拖了這麽長時間了。再說,以後不要和他接觸過多,別人會說閑話的。”我沒做聲。是該好好謝謝你,可是……

    下午,我沒有去湖邊。到蕭凱家見他家門前聚集了一大群人看沼氣池,蕭凱向大家介紹說這是三結合沼氣池,使用時間長,氣壓穩定,又介紹了水壓間、發酵室、進料口、出料口等等。蕭凱的鄰居問蕭凱效益怎麽樣。 “不著急,這需要一個過程,我打算給家裏買四頭豬,到時候沼液、沼渣可以做肥料,沼氣可以做燃料。”“這玩意兒真像你說得那麽好嗎?” 給蕭堅說媒的伯父問。“一舉多得,值得嚐試,我先做個實驗,說不定還能在咱們這裏推廣呢。”蕭凱頗有些自豪。“早該推廣了。整天拉風箱做飯把一個個漂亮的姑娘媳婦都弄得灰頭土臉的,年紀輕輕的就成了地道的黃臉婆。咱們這裏的人思想太落後了,死守自己的一畝三分田,一年到頭有幾塊錢的收入?連油鹽醬醋都買不起。我家的商店被大家賒欠弄得都快關門了。南方的經濟發展水平起碼比咱們這先進八十年,人家那才叫懂生活……”說話的是劉娜。伯父在蕭凱家門口的樹陰下坐下來打斷劉娜:“你們年輕人對咱們這裏的曆史知道的太少了。當年沛公軍灞上——你們知道灞上在哪裏?不知道了吧?告訴你們,就是咱們的白鹿塬——沛公在那裏與西楚霸王項羽對峙,赴鴻門宴,最後才建立了大漢王朝。王猛捫虱談天下也在白鹿塬。還有李闖王麾下的劉宗敏知道吧?也是白鹿塬人。還有更早的華夏民族的共同祖先華胥氏……”蕭凱插言道:“華夏始祖不是黃帝麽?”伯父掃了他一眼:“你知道個啥?華胥氏是女媧和伏羲的母親,黃帝是伏羲的後代,你說誰是祖先?再說近代,咱的祖先也為共產黨打過天下,現在還有革命曆史遺址和紀念館呢。你們要好好學,不能忘了根本呀!”迴頭看見我,伯父說:“蕭湘,對堅兒的事想通了?”“沒有,我永遠也想不通。”“是不是又說媒了?”一個鄰居問。未待伯父迴答,劉娜把頭發往後一甩說:“人家蕭堅才多大?我討厭娃娃親。”伯父不高興了,眼睛眯縫著瞅著劉娜:“看你這女子說的!娃娃親咋了?以前指腹為婚多的是。”“現在都到啥年代了?你剛才說我們不要忘了本我們同意,但娃娃親我相信大多數年輕人都反對的。”蕭凱說。伯父針鋒相對:“別忘了,你還沒有訂上媳婦呢。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你已經二十多歲了,不好訂了!”“不勞您老費心了。我想如果是您介紹的,不出三天,肯定要離婚。倒不如打光棍。”蕭凱幾乎有些惡狠狠的微笑著說。劉娜咯咯笑了起來,仿佛很解恨。“準備自由戀愛?那可不一定好。《梁秋燕》的原型和春生結婚後,感情不和,後來也離婚了!”話不投機,伯父悻悻站起身走了。蕭凱拿出象棋要與我下。我心不在焉,連輸三棋。蕭凱打趣道:“你這女棋王今天怎麽啦?竟慷慨地連讓三盤,史無前例呀。”我笑道:“今天先給你些甜頭,以後收拾你。”那晚,我很長時間沒睡著,輾轉反側,眼前都是你黝黑深邃的眼眸。真想用雞毛撣子把你撣掉!你幹嗎要浮現在我眼前呢?討厭的胡楊!你不想僅僅做我的朋友,而是男朋友,是那個意思嗎?這是不行的,我已經訂婚了,你知道嗎?但我好象不喜歡劉強。我該怎麽辦?腦子昏昏沉沉混沌一片,卻無法入睡,不知何時沉沉睡去,醒來時天已大亮了。帶上書,我又遲疑了,怕麵對你。躊躇了好久,我背上包去湖邊,想和你說明白。遠遠地看見你躺在草地上,頭枕著雙手,仰麵看著天。我輕輕地走過去,發現你的眼裏蓄滿了淚。看見我,你眼一閉,淚水滑下麵頰。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拭去你臉上的淚痕。你抓住我的手,我一顫抖,抽出手來,低聲叫了聲“哥。”你的淚又湧出來了,翻過身去麵對著湖,依舊躺著。我不知所措了,淚水也湧了出來。我不知該安慰你還是該安慰自己。我呆呆地坐著,心中的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好久好久,你喚了一聲“蕭湘。”我沒應聲。你坐了起來,取過包掏出書來。“念單詞。”你說。我的喉頭澀澀的。停了一會說:“讓我默看吧。”你點點頭,打開自己的書看起來。

    “這兩個詞有什麽區別?”我問。你給我講解後,又迅速地轉過頭去。我也不知該再說什麽,繼續看課文。樹下漸漸熱起來了,我看看表說:“十一點半了。”你站起來往迴走。“胡楊,”我不由自主喊了一聲。你停下腳步,沒有迴頭。我輕聲說:“明天我們去爬山好嗎?”

    你迴過頭,眼中閃著欣喜的光芒。我忽然明白你為什麽一直不讓我看你的眼睛----你的眼裏布滿了血絲,顯然昨晚失眠了。你說:“可是明天不能去了。”“你生氣了嗎?”我問。“不,你手術時間太短,爬不了山,本來我是打算-—算了,不說了,再過一星期你就可以了。”你似乎並沒有其他的想法,看來我多慮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因為我身體不好,你母親極力反對你和我在一起,你生平第一次與母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承受著巨大的家庭壓力。

    一天下午我們在湖邊看書,天氣異常悶熱,數百隻紅蜻蜓聚集在湖麵,場麵蔚為壯觀。柳樹的枝葉低垂,幾片白雲在瓦藍的天空飄蕩。突然,掠過一縷涼風,我欣喜地抬起頭,發現大片大片的黑雲從南山頭上升起來很快聚攏,雲層低得好象伸手就能摸得到。你抬頭看了看天空說:“要下雨了,快跟我來。”一陣狂風平地而起,把地上的沙子樹葉吹得飛了起來,柳樹、蘆葦枝葉狂舞。我們沒走多遠豆大的雨點就劈劈啪啪掉下來了,你拉起我跑進了湖邊的一所小房子。這時滾過一個炸雷。一個閃電在湖麵跳躍著,發出耀眼的藍紫色光暈照亮了屋子。你找出一根蠟燭點燃了說:“一下雨就停電了。”房裏一張小床,一張桌子,桌上整整齊齊排列著許多書。我的身上已淋濕了,打了個噴嚏。你從床底下的箱子裏取出一件襯衫說換上吧。我說不用了。你說:“還想進醫院是嗎?這是我的,很幹淨,換上吧。”你拉開門正要出去,忽然說:“金莉,你怎麽在這裏?快進來吧。”門外進來一個女孩。她年紀和你差不多,烏黑的粗辮子垂在腰間,鵝蛋臉,一雙明亮的丹鳳眼特別美,身上的白襯衫褐色長褲已經濕透了。你介紹道:“這是我的高中同學金莉,這是蕭湘。”金莉點點頭說:“你好。”我說:“快換上這件衣服吧。”金莉讓我換,我說:“我的比你強,換吧。”你拉開門走了出去。外麵雨聲如注。金莉換了衣服說:“進來吧胡楊。”從你們的談話中我得知金莉在村裏當代理教師,她從鄉上開暑期學習會才迴來。我想起自己以後也想當教師,就問她教書的感覺如何。金莉說:“很好,和天真無邪的孩子在一起,我就什麽煩惱都沒有了。李鵬程說我幹這個一月一百多元錢沒意思,讓我和他去南方打工,可他一走,家中隻剩下他母親。他母親身體又不好。我也覺得我文憑太低,更重要的是我舍不得這些孩子。”“那年你高考失利大家都感覺很奇怪,你成績那麽好。那時怎麽啦?”你問她。金莉歎了口氣:“一言難盡呀。不提這些傷心的往事了。說說你吧。”

    “我,很簡單,當年上了交通大學,大二時又參軍到西藏,一年後到南京上軍校,明年就該畢業了。”你淡淡地說。

    “你一直與眾不同。真羨慕你們呀,自由自在的多好。”

    “你可以參加自學考試。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盡管說,不要太苦了自己。”你真摯地說。窗外大雨淋漓,雨點落進湖裏,水麵泛起層層漣漪。湖裏的供氧機紅紅的身子,無畏地站在大雨中為魚蝦們供應氧氣。我忽然覺得它很像你。

    雨住了,微風輕拂,寶石藍的天空裏飄著遠去的雲。雲層厚極了,一邊潔白無瑕,一邊灰裏透黑。在黑白相接的地方,現出一條淡淡的彩虹。一會兒,彩虹的顏色漸漸加深,掛在湖麵上,像一座美麗的七彩長橋。金莉臨走時說:“你們有空到我家來玩啊。”我也要走,你說:“上坡路上很滑,你還沒康複。要不別迴去了,住我家吧,路好走,也很近。”

    “不行,我媽會操心的。”

    “我去給她說一聲。”

    “不,我還是迴去吧。”

    “行嗎你?”你疑慮地問。

    我說:“我沒那麽嬌弱,慢慢走吧。”我們上了路。一抹嫣紅的晚霞正從天邊慢慢消失,月亮從中天逐漸顯露出來,已快圓了。路的確有些滑,我小心翼翼地走著,陡的地方你就扶著我走。我心中浮起一股暖意。你給我講起你的部隊,你的學校生活。講到趣處,我們都笑起來,那無形的隔閡消失了。星星快活地眨著眼睛,空氣涼爽而清鮮。這夜色多麽迷人呀。到家時母親已炒好了菜,說是知道你會送我迴來,這菜是向你表示感謝的。我斟滿一杯酒說:“你對我的情誼,我無以報答,就用這幾杯薄酒聊表謝意。”你舉起杯來一飲而盡。母親說了好多感謝的話,又說起我小時候的一些事,什麽割草時籠裏藏著書啦,什麽將賣瓦罐的老人叫“罐罐爺”啦。你瞅著我直擠眼睛。父親問起你一些部隊的事。弟弟說:“我長大也要當兵,像胡楊哥哥一樣保家衛國。”母親說:“你才十二歲。最少還得再過六年哪。現在重要的是學習。”“我知道。當兵也要當高素質的兵。”我悄悄對弟弟說:那你就不愁娶不到媳婦了。弟弟捅了我一下。你笑道:“好啊,有誌氣。哥哥等著你長大。”你走時夜已深了,我送你出門,那輪明月格外皎潔,你說,迴去好好休息吧。便走了,那高大的剪影像一株白楊一樣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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