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微雨的早晨,我們邊用法語夾雜漢語交談邊漫步到荷塘,驚喜的發現有蓮蓬成熟了。你挑了一枝折下剝開,遞給我一個淡綠色的圓子粒。

    “這是蓮子嗎?”我問。

    “你嚐嚐。”

    我放進嘴裏一咬,一股澀澀的味兒溢出,接著有一股鮮甜的汁液溢滿唇齒間。“好吃嗎?”你笑問。

    “好吃,就是沒熟透,有點澀。”

    你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小丫頭,這迴你可上當了。”你把另一顆綠色的子粒又剝掉一層皮,露出一個珍珠般乳白的圓東西,“這才是蓮子哪。”

    “真討厭,不和你說了。來,蓮蓬。”我說。你遞過一個剝好的蓮子。

    “我自己去折。”

    “你折的肯定是生的,別糟蹋了蓮藕。還是我來為小姐效勞吧。”你折了四五個蓮蓬。“到我家玩玩好嗎,有許多你感興趣的東西。”

    “現在?”

    “現在。”

    “現在不行。”

    “為什麽?”

    其實我也說不出為什麽。我沒吭聲。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嘛。”

    “你說什麽?”我迅速反問。

    “我說,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你若無其事地說,弄得我也無可奈何。發脾氣吧,你隻是引用了一句俗語,不發吧又覺得被你開了玩笑。於是我說:“人家媳婦見公婆乃是常理,我是你的朋友,見不見便無所謂了。有緣相見自然高興,終生不見又有何妨?今天我不想去。”

    “好了好了,該吃早飯了。”

    “我氣都氣飽了,吃什麽飯?”

    “那就再吃幾顆蓮子吧。”

    “不吃。”

    “愛生氣的人容易衰老,這是你說的。這幾個蓮蓬帶迴去給叔嬸和小弟吃。”我接過蓮蓬,轉身往迴走。

    “蕭湘,”你在後麵喊,“我送你迴去吧,你走路有點飄忽。”

    “免了,我好著呢,你快迴去吧。”這時我真感覺腹部隱隱作痛,就趕緊往迴走。上坡時肚子疼得厲害,不得不靠在樹上歇了一會兒。再往前走腳下發軟,像踩在棉花上。平時很短的路走起來那麽長,怎麽辦呢?我感覺自己是那般軟弱,那般無助。我在路邊坐下來,希望碰見一個熟人。

    “蕭湘,怎麽坐這?”

    “你怎麽迴來了?”

    “我去趕集。”

    我這才發覺自己搞錯了,站在我眼前的是我們村的李鵬程。我笑笑:“我都糊塗了。肚子疼,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我不急,看你疼得滿頭大汗,不能再耽誤了,我扶你迴去。”李鵬程邊說邊扶起我往迴走。你趕上來突然說:“鵬程,是你。”

    我驚訝地說:“哦,你們認識?”

    “我們從初中到高中同學了六年。鐵哥們。”李鵬程說。你得知李鵬程要去趕集,就說:“你先忙吧,我送她迴去。我們以後再聊。”

    李鵬程走了。你著急地看著我:“這樣走下去你會受不了的。我背你吧。”你不容我吭聲,背起我急急走著。到我家時門卻鎖著,我取出鑰匙,你開了門。我倒在沙發上再也不想動了。你倒水了一杯水,從桌上發現了一個紙條遞給我。紙條寫著:

    姐:

    外婆病重,我和媽去看她,你迴來後也來舅舅家。

    弟:蕭堅

    98年7月3日

    外婆平日最疼我了,然而……我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你拿來毛巾拭去我的珠淚,柔聲地安慰我,等我稍微平靜的時候,又去診所請醫生。醫生來了,初診為急性闌尾炎,須送醫院。 你去鄰居家借來一輛三輪車,把我帶到鎮醫院。鎮醫院無法確診,又輾轉到市醫院。我在迷糊中不知你受了多少周折,隻記得在我清醒過來時,你正用濕毛巾拭去我額頭上的汗水。見我睜開眼,你欣喜地笑了,想說話,嗓子卻沙啞了。“我睡了多久了?”我問你。“5個小時。”你啞聲說。這時,劉強提著一袋葡萄來了,進門就說:“蕭湘,聽說你病了,我真要急死了。現在感覺怎麽樣了?你看,我記得你最喜歡吃葡萄,就去葡萄園摘了些新鮮的。我去洗,等會兒啊。”劉強迴來了,我為你們互相作了介紹:“胡楊,劉強。”劉強說:“哥們,謝了啊。”又把葡萄皮剝了喂我。我很不好意思,就說:“我現在不能吃,等以後再吃吧。胡楊,你吃些東西,休息一會兒吧。”你說:“我不餓,也不累。等點滴打完了再說吧。”我看點滴瓶裏的藥還有很多,就堅持讓你走了。又換了一瓶藥,護士給我測了體溫說:“現在涼了。你昨天中午可真嚇人,高燒40。2度哪。多虧及時做穿刺吸取了-----”她想起什麽似的突然住了嘴。“穿刺?”我有些糊塗。護士笑了笑說:“你男朋友真好。你一定很幸福吧?”我問:“那手術費?”護士說:“你爸爸來交了。”“什麽?我爸爸?他沒來看我?”“他看了你一眼,交了錢就走了。”我心中疑惑起來,我爸爸什麽時候從四川迴來的?再說他不該就這樣走啊。我沒吭聲。護士走後劉強卻追問起來。我煩了說:“我想休息了。”“你睡吧,我在這陪著你。”見他執意不走,我說:“你認識我舅舅家,麻煩你去告訴我媽說我沒事。”“我走了,讓胡楊來陪你嗎?讓他去捎話吧。”劉強的語氣中透出不滿。恰好你提著一個保溫筒走進門,關切地問:“傷口還疼嗎?來,喝些雞湯吧。”劉強生硬地說:“你走吧,這裏沒有你什麽事了。”“劉強,胡楊是我的法語老師。他也不認識我舅舅家。要不,讓我媽來陪護我吧,我有事要與媽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那樣害怕和劉強呆在一起。劉強瞅瞅你,狐疑地走了。我摸著傷口上的紗布,想把這一切想清楚些,卻還是想不明白。

    第二天早上,母親終於到醫院來看我了,她的眼睛紅紅的。我一見她就急著問外婆怎樣了。“湘兒,你外婆昨日個後晌已去世了,馬上就要入殮,我得趕迴去。你先住幾天院,好不好?”母親說著,眼中湧滿了淚水。“不,我這就去,我已經好了。”我說著就掙紮著要起來。母親攔住我:“不行,你這會兒不能去。人們都忙著,誰來照顧你呢?不然我讓蕭堅來吧,可他太小。要不讓劉強來?”“不,你不用擔心,我迴去沒事的。”“你現在不能出院,否則傷口會感染的。”護士阻攔了我。“我讓胡楊找陳凡來吧。”“她從哈爾濱迴來了嗎?我去找吧!”母親說。“媽,您走吧,大家都等你迴去呢。再說,你對這裏的路也不熟悉。我沒事的。”母親流著淚走了。我無法自製,淚如泉湧。我給你講起我的外婆,她非常勤勞節儉,辛辛苦苦養大了6個子女;她手很巧,刺繡的花草、動物活靈活現;她最疼我,小時候我每星期都要到她家去一次。我喜歡聽外婆講故事,喜歡將她長長的白發弄亂,再看外婆將它們梳成辮子盤成一個很大的發髻。外婆雖八十一歲了,但頭發沒有稀疏,那麽密,那麽長,像雪一樣白。外婆總是右手搖著磨得油光發亮的紡車軸把,左手撚著鬆軟潔白的棉條,紡車嗡嗡地轉動著,錠子上不久就會結出像她的白發一樣柔韌細長的棉線繞成的紡錘。外婆邊紡線邊給我講很多動人的故事:嶽飛傳、趙氏孤兒、梁山伯與祝英台,這些故事都是她從秦腔戲曲中知道的,也是我童年時代最初的啟蒙。可沒想到她這麽快就去世了。我哭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與外婆的感情那麽深。但你想一想,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無人能避免,何況外婆的一生該算是很幸福的。”

    我想想也有道理,她隻是一位平平凡凡的勞動婦女,而她的身上,卻具有中國女性的不少美德:勤勞、勇敢、聰慧、善良和堅強,她曾說過自己從舊社會中幸存下來看著新社會的崛起真是一種幸福。我漸漸平靜下來,對你說:“謝謝。”你微笑著說:“我呀,快樂著你的快樂,幸福著你的幸福。”我給你陳凡的電話號碼,你打電話後說陳凡沒有迴來,你會照顧我,讓我安心養病。你溫柔地安慰我,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劉強來看我時,我正和你說法語。他有些不高興:“中國人嘛,學英語是迫不得已,學法語幹什麽?自討苦吃。休息吧。”我不想和他吵架,再說這幾天你也夠累的,就說:“胡楊,謝謝你了,你迴去休息吧。”“那好,我走了,你一定要按時吃藥。”看著你走出門,劉強又勸我:“蕭湘,不要學法語了,那沒有什麽用處。答應我好嗎?”“我不能答應你。我喜歡法語。”“找工作人家又不考你法語。”“你不知道現在的社會競爭很激烈嗎?多一技之長總比……”我一陣咳嗽,傷口陣陣作痛,幾乎喘不上氣來。“算了,你好好養病,這件事情以後再說。”劉強敷衍道。住院的那幾天,我盡力控製住自己不和劉強爭吵。一天劉強出去了,我覺得很憋悶,遂走出醫院散步。往日覺得很單調的高樓大廈矗立在斜陽中,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步行街雕梁畫棟古色古香的建築頗具盛唐風情,路邊的千年古槐與仿唐路燈相映成趣。街上賣字畫的、賣文房四寶的商鋪一家挨一家,大塊青磚鋪就的街道中間,用木板隔開好多攤位,藝人們在裏邊現場作畫、雕刻、泥塑,引來許多行人駐足觀看,不時傳來幾句叫好聲,與賣葫蘆絲的、賣塤的人吹奏的悠揚的曲子,匯成一部步行街特有的交響樂。甑糕、嫩玉米穗的香氣使人垂涎欲滴。我在環城公園的亭台樓閣中坐下來,望著護城河中潺潺的流水構思我的假期報告《農村資源的利用和保護現狀的思考》。“蕭湘!”一聲大喊嚇了我一跳,我迴頭,見劉強正跑到我身邊,“你坐在這裏,人家還以為你有什麽想不開。快迴醫院吧。”“劉強,我在構思假期報告,剛剛有了一個靈感,咱們在這裏坐一會兒,讓我想完可以嗎?”“迴去休息吧,病好了再想假期報告。”“我好不容易有了靈感,得抓住它趕緊想完。”“靈感還會有的,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休息。”我閉了嘴,我終於明白對他談靈感無異於對牛彈琴。

    安葬外婆的前一天,我出了院,於黃昏時分來到外婆家。嗩呐吹著哀傷的調子,門前放滿了花圈、掛滿了紙瓔珞。吊唁的人很多,見我過來,就讓開了一條路。我徑直撲向棺材,卻再也見不到外婆了。我的淚撲簌簌的落下來,外婆在鏡框裏安詳地微笑著。哦,外婆,你的湘兒看您來了,為何就不見您叫我一聲?您為何走得這麽匆忙不容我再看您一眼不容我再聽一次您的聲音?湘兒錯了,湘兒該一迴來就去看您,還有好多心裏話要對您說呢,可咱們就這樣永別了嗎?就這樣陰陽兩隔永不能相見了嗎?我抽泣著,心上的傷和身上的痛相交匯,我許久說不出話來。走出門,就見母親和外婆的侄女外甥女以及侄孫女們掃墓迴來了,她們一身素白,一聲聲哭著外婆,母親哭訴:“媽!啥時候能再看見你、聽你對我說一句話呀?你為啥隻往前走,不往後看呀?媽!”她和小姨媽跪在外婆的靈堂前,怎麽拉也不肯起來。 “不必假裝傷心了,你媽有病就應該給她看,咋能讓老人家上吊?一群不肖子孫!”外婆的娘家人怒氣衝衝地指責母親和舅舅等。上吊?我大吃一驚,隻聽村長調解道:“她老人家也是為子女考慮。誰也不知道她得了絕症害怕拖累兒女,竟會采用這種方式。”舅舅含淚說:“那天我陪媽去醫院檢查,醫院說是胃癌,做手術需要交幾萬元。我拿不出這麽多,便迴家來,我們全家人都出去湊錢。沒想到我媽後邊也迴來了,我借錢迴來,就發現媽掛在房梁上,旁邊的椅子上,放著這盤磁帶……”舅舅也泣不成聲,他打開錄音機,傳出外婆安詳的聲音:“我的兒女都很孝順,我活了八十歲了,啥事都經曆過了,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知足了。大家掙錢都不容易,沒必要再為我這個土埋到脖子的人再浪費錢了。我死後,不要責怪我的兒女、媳婦。”“是我不孝,我對不起你呀!媽!”舅舅跪倒大哭,惹得周圍的人也直擦淚水。是我教會外婆使用錄音機的,沒想到外婆用它錄下了遺言。外婆一生幾乎連縣城都很少去,我曾經答應過外婆,畢業後,把她接到省城去住。再也沒有機會了。再也沒有了!外婆,我好後悔!外婆的紡車孤零零地放在後門外,我撫摩著,淚眼婆娑。再也不會有人使用它了,隨著歲月的變遷,社會的進步,它必將退出曆史舞台,但我將永遠記住它!見外公孤獨地坐在門外的石碾子上,我忙過去,他頭一低,大顆的淚珠滾下麵頰,嘴裏喃喃地說:“她走了,走了。”我能說什麽?惟有緊緊地抱住外公,淚水一串串滑下麵頰。接下來行四拜禮、三獻時,我換上白衣白裙,頭頂白布,與主要親朋一起跪在外婆的靈前行禮、獻飯、拜祭,默默地為她祈禱。

    第二天清晨,我不顧親戚們的一再阻攔,堅持與眾孝子和送葬鄉鄰列隊而行送外婆到墓地。看著一抔黃土掩埋了外婆,聽著樂隊唱起了外婆喜歡聽的秦腔,我想起了她的音容笑貌,想起了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又想起外公。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埋葬外婆時父親迴來了,他同意孟堅暫時不去相親,但說明年是哥哥的本命年,所以今年一定要給哥哥結婚。我鬆了一口氣,忽然記起法語比計劃落下了不少,想到幾天未見的你,心中湧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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