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憑借花間樓聲名、人脈,將甄風的言論扼殺在沉默之中,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若是辯駁到了甄風便罷了,若是不相上下,或是敗了,反而讓甄風趾高氣昂,柳媽媽出門相迎的刻意打壓便要化為泡沫。


    好在甄風隻是今日一個開胃小菜,無傷大雅。今日最重要的是能夠把花間樓的名氣烘托起來,把“行首”之名繼續留在花間樓,順帶借著剛拿到的秘密給花間樓增光添彩。


    “如此,郎君為花間樓正名,奴家不勝感激。”該有的姿態還是要做到,在這秦淮河畔甚至放眼廟堂,做人比做事還重要。


    “‘花間’二字,乃是詩詞常見意象,寓意美好嬌豔之中。今日來此花間樓,頗有此韻味。青蓮居士也曾有言:‘雲從石上起,客到花間迷。’吾輩之客到了此花間,確實也是迷醉。既一迷醉此間,又何必分清孤獨還是雙對。‘身過花間沾濕好’,杜少陵也是既來之則安之。”


    李煜的意思似乎是做個和事佬,花間樓能迷醉便好,以李杜之詩來說明,管它是不是孤獨寂寞,本來青樓就是煙花之地,一晌貪歡之處罷了。


    “郎君看到的乃是及時行樂,卻不免忽略其中悲苦之心。試問‘遊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或許每人對於‘花間’理解不同,在劉賓客的眼裏,‘花間數杯酒,月下一張琴’,藏不住的寂寞與淒涼,如此‘花間’,怎能有所歡愉?”


    李煜沒想到這小兄弟還杠上了,隻是所言確實有些道理,便又說道:“確實如此,每個人的經曆不同,際遇有別,隻是既然難得入了此門,‘誰言不同賞,俱是醉花間’,韋蘇州也不過如此感歎。往後餘生,自然有該應對的時候,‘陽和本是煙霄曲,須向花間次第聞’,此時且醉罷了。”


    甄風突然想借此勸諫一番,李煜不正是這樣的軟弱與無視,把國力最盛的國家拱手讓出嗎?他也確實忍不住了:“郎君怎知,司空表聖言:‘女郎指點行人笑,知向花間路已迷’,醉得越濃,迷得越深。君不見,蜀地《花間集》趙崇祚及其中一幹詞人,久在花間裏,一朝亡國奴。終有一日,‘霓裳法曲渾拋卻,獨自花間掃玉階’,何苦來哉?”


    不一小會兒功夫,兩人鬥了八首不同的詩,每一句都有“花間”,每個“花間”的意象均有不同。好在甄風早就做了功課,不過也僅限於他熟悉的詩人。但是最後一句話一出,李煜、徐遊等人無不臉色大變。


    本來隻是討論“花間”究竟是去及時行樂,還是顧及內心真實感受,結果成了以“花間”影射剛亡國四五年的蜀國,頗有“隔江猶唱後庭花”的諷刺感。


    蜀國國君孟昶投降後進入汴京,拜檢校太師兼中書令,封秦國公,七天後便忽然暴疾而終,他的那位豔絕塵寰、千嬌百媚,卻又寫出“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的花蕊夫人,成了宋主趙匡胤的妃嬪。蜀國亡國時孟昶未曾以身殉國,或許便是趙匡胤想送他一頂冠絕天下的綠帽子,又不願讓他看到,便害了孟昶。實在是令人心寒。


    李煜聽聞此言,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自己和自己統治的唐國。恰巧正遭遇著來自宋朝的彈壓,若是南邊漢國被滅,唐國便是三麵受敵,而且自己也有一位容顏才藝冠絕天下的皇後……這一切如此巧合,不管此人是不是有意,無疑都是在指著鼻子罵自己深陷美人窩了。假若甄風是禦史,在朝堂上發此言論,李煜恨不得立馬下令處死甄風,可是雙方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萍水相逢罷了。


    就算李煜強忍住心中的怒火,他的身子還是微微顫抖。甄風作了個揖,裝傻道:“郎君莫怪,小子隻是感古傷今,並非有意出言不遜。‘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相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今夜寒衣節詩會,正該如此。”


    這一補刀,把李煜氣得甩手往裏就走。徐遊連忙跟上,他沒想到甄風的內心這麽激烈,如此不敬之語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滔滔不絕。


    “郎君,這邊隨奴家來,花間樓的行首秦小小正在準備今晚的演出,還請郎君、徐公前往指點一二,奴家替小小先行謝過。”


    雖然兩人的爭辯對於“花間樓”名稱的褒貶並未有結果,但是這對於柳媽媽而言就是最好的結果。本來青樓就是讓人圖一時歡愉,哪顧得了那許多?想要為國為民,那就別來。經此一番,或許還能給花間樓增添一些新的話題。


    眼下見到甄風吃癟,麵前的貴人憤怒,徐公這樣顯赫的不理睬,她心裏樂開了花。剛才沒能達到的打壓目的,此時獲得了加倍效果,哪能不好好伺候著。壓箱底的行首都得拿出來。


    在家國勸諫麵前,柳媽媽或是花間樓這樣的,都是跳梁小醜罷了。李煜還是讓他很失望,停留在他自己的風花雪月的世界裏,麵對外部壓力隻會顫顫巍巍而不去改變。罷了,自己又不是來改變曆史、維持分裂格局的。人往往隻有自己跌到了,才會想到站起來。


    “你真牛,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你瞧見沒,我徐伯伯的臉色都黑了。”等人群散了,徐遊等人已經拐過彎遠去,皇甫高鳴才說話。他不傻,隻是外強中幹罷了,這樣的話他聽得懂,但不理解,不可能去說,也不會去說。


    甄風朝他笑了笑,道:“公子,我們現在是去參加詩會,還是去看花魁們表演?”


    皇甫高鳴重新摟上流煙小姐,另一隻手抓過甄風的胳膊,眼中嘴角都露著銀蕩猥瑣的笑意:“當然是去看表演,這還用說?詩會有甚樂趣,一群窮酸腐儒天天念著‘之乎者也’,大煞風景。再說了,徐伯伯他們一會兒肯定會去參加詩會,何必去和他們再鬥嘴,你剛才還沒過癮?”


    他們走在前往表演的場地路上,沿路盡是亭台樓閣,路上燈火通明,不知用了多少蠟燭,看得真切又朦朧。路過的屋裏裝飾極盡奢華、玲瓏俊秀,走過曲折而雅致的月亮門、迴廊,穿過竹林中的青石板路,在把甄風繞暈了後,才到了一處沿河的院子裏。院子裏設有雅座,正對著一座兩層樓高的戲台,院子旁和院子後的閣樓,也都設有雅間。


    表演還未開始,此時正是準備的時候。流煙小姐提議:“衙內,不妨去後台看看那些花魁姊妹們。”


    對此建議,皇甫高鳴以行動來表達——用力捏了一下那柔軟一攤。然後銀笑地道:“走,這便去溜溜,隻是別去小小娘子那兒了。”


    遇到徐遊就想老鼠遇到貓,皇甫高鳴躲著走,也是很有自知之明。來到後台的樓裏,先是進到巨大挑高的大廳,這裏也是人頭攢動,好些人都在閑聊。


    甄風發現,好多人都在說同一個故事:重陽佳節,江清館的蘭舟小娘子在都城門口,依依滿別情地送別被貶為清江縣縣令的右拾遺鄭延樞,兩人從此遠隔千裏,為此蘭舟小娘子纏綿病榻多日,這段可歌可泣的別離故事今日被填為新詞將會吟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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