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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春節剛過,天氣很快便暖和了起來。


    此時石燁家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他的長子石征今年八歲了。他的大女兒、二女兒分別起名叫石瓔珞、石珌環,兩人的名字都是曹妙妙的父親曹老先生起的,意境很美。更可喜的是,曹妙妙正懷著第四胎,到了正月底,又生了個男孩,取名叫石徹。


    穀雨之後,石家便收到了玉和平托人帶來的一封信,信中詳細給出了德州老家的地址,並告訴他們,要是坐火車,就到平原火車站下車,上車前提前打電話告訴他什麽時候到,好讓他安排車到火車站去接他們。信裏頭還專門留了玉和平單位的電話號碼。


    這個時候石徹才一個半月大,正是需要季氏幫忙照顧的時候,而石烜又沒出過遠門,石家上上下下也隻有石柱能帶著石裕氏去德州了,況且,石柱在後輩當中輩分最高,他去顯得關係更近。


    去的人是定下來了,坐火車到徐州再轉個車也容易,隻是打電話卻讓石柱犯難了,問題並不在於有沒有電話機、打個電話花多少錢,而在於他隻在電影裏看過別人打電話,自己卻從來沒打過。即便是當年在商行和醋廠裏,他也隻是看過那種搖把子電話機,而如今,過去快三十年了,技術發展可謂日新月異,他都不知道現在電話機長啥樣。


    但凡事總有第一次嘛,石柱便硬著頭皮上了。


    到了新浦買好火車票、詢問了到徐州轉車再到平原火車站的時間後,石柱便來到了附近的郵電局-除了郵電局,別的地方打不了長途電話。進了郵電局,石柱一眼就看到了打電話的地方,那兒有不少人在那排隊等待,他便過去對話務人員說:“同誌,我想打電話!”


    “打到哪裏?”


    “打到濟南的,是長途電話!”


    那個話務人員讓石柱登記、掛號,交了押金後,便指了一個小隔間,說道:“同誌,你用五號台的電話機打吧!”


    五號台前卻是空蕩蕩的,牆上貼著“長途四分”。石柱到前一看,那是一台淡藍色的撥盤電話機,乳白色的電話線、深綠色的話筒連接線,從來沒見過。他便又轉過頭來,很不好意思地說:“同誌,那個,麻煩你,我不會打電話,你能不能教教我?”


    “號碼是多少?”話務人員很熱情地過來幫忙,她們都知道很多人不會打電話。石柱把號碼給了話務人員後,那人便幫忙撥了號,而後說道:“你按照接線員的提示來說就行!”


    很快,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很甜美的女性聲音:“你好,接哪裏?”


    “啊?你說什麽?我頭一次打電話!”石柱沒明白接線員說的是什麽意思。


    “你要接哪裏?你電話要打到哪裏?”


    “哦,我要打到濟南,山東的,是長途電話。”


    “是山東濟南啊,要打多久?”


    石柱沒打過電話,也不曉得打個電話還要問打多久,這跟電影裏頭演得不大一樣,不過他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我就說幾句話,大概一兩分鍾吧!”


    “好的,請稍等!”


    稍等了差不多十幾分鍾,電話終於接通了。石柱拿起電話機,聽見電話那頭有人說話:“你好,請問找哪位?”


    這可把石柱高興壞了,趕忙說道:“同誌,我是江蘇灌雲的,我姓石,找你們單位的玉和平同誌。”


    “和平同誌啊,他出去了,你有什麽話要轉達的?”


    “噢,麻煩你跟他說,我帶著俺老奶坐火車去平原,大概明天上午八點半能到。對,江蘇灌雲的,我姓石,明天上午八點三十,平原火車站,兩個人。麻煩同誌你一定轉告他。謝謝啦!”對方答應之後,電話裏便傳來“嘟嘟”聲,石柱明白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打了電話後,石柱心裏頭那塊大石頭才放下來,之前拿電話機的手甚至都緊張得直發抖。


    走出了郵電局,石柱還在想,打個電話都這麽複雜啊。其實他還沒見過打電話先喊三聲“*主席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那場麵了,而且今天他還是非常幸運的,隻等了十幾分鍾就接通了電話,對方聽得也清楚,中間還沒有斷線。若是平日,等個幾小時甚至是半天時間都是常有的事。


    這時石裕氏在旁邊問道:“柱子,就剛才那個小玩意,手撥弄幾下就能跟五六百裏遠的人說話?”


    “是啊,唔老奶!這還不算遠呢,跟北京、香港都能打,連外國幾千、幾萬裏都能聯係到。要不然那蘇聯人、美國總統、日本首相到咱中國來之前,人家怎麽通話的?不過我聽說,那些是靠天上的衛星傳信號的。跟咱們講,也聽不明白!”


    石裕氏也笑笑說:“是啊,跟我們這些老骨頭講,肯定聽不懂的。我都幾十年沒出遠門了,外麵變成啥樣都不知道。現在呀,這技術真是發達,你看城裏都通上電了,還有正才看到的那個啥電視機的,就那麽點小玩意,裏麵就能放出人像來,跟放電影似的。我都活九十幾歲了,還是頭一迴見著......”


    “以後技術肯定會越來越發達。再過個幾十年,唔老奶,說不定你也能坐宇宙飛船飛到天上去玩了!”石柱跟奶奶說起了笑話。


    “不用過幾十年了,也不用啥飛船了,再過個幾年呀,老天爺就自動要我上天去了!”說完,連石裕氏自己都哈哈笑了起來。出來一趟,人的心情確實好了很多。


    祖孫兩人往新浦火車站走去,石柱看石裕氏走得有些吃力,便想去扶一把,誰料石裕氏把他的手撥開,一本正經地說道:“孫子,不要你扶,奶奶我還沒老到走不動路,給我自己慢慢走!”


    “嗯,嗯,唔老奶你不老,不老,還很年輕!”


    自打“文革”動亂以來,祖孫兩人很多年都沒有單獨這麽高高興興、痛痛快快地說話了。


    終於上了火車,新浦才是第二站,車上人並不多。石柱領著石裕氏找了兩個靠窗戶的空位子,兩人相對而坐,座位很是幹淨,坐著也軟和。石裕氏可能是剛剛走累了,到了火車上就倚在那裏閉目養神,石柱則朝四下看了看。周圍有人在埋頭看報,有的幾人圍在一起打撲牌,有的是幾個朋友或家人在一起剝花生、嗑望葵,也有個別人在那抽著煙,惹得周圍人很不高興;而大多數則是靜靜地坐在那,或閉目養神,聽著火車廣播裏播放的音樂,或眼睛望向窗外的風景,或是在思考著什麽。


    綠皮火車沒有空調,車內空氣非常渾濁,乘客隻能打開窗戶透透氣。好在這樣的季節並不熱,正適合出行。


    火車剛到了東海境內,石裕氏睜開了眼,問道:“柱子,啥時候能到徐州?”


    石柱不緊不慢地說:“唔老奶,你嫑急,恐怕還要三個多鍾頭才能到。你要是躟了,就先眯一陣。到徐州,我買睡鋪票,你就能睡在上頭了!”石裕氏聽後沒說什麽,又閉上眼睛在那休息。


    這時,坐在石柱斜對麵隔一排的那人,像是聽到了石柱說話,慢慢放下手中的報紙。那人皮膚偏黑,滿臉的皺紋,看上去非常蒼老,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八角帽,和石柱一樣,也留著一抹稀疏的胡子。他抬起頭,朝石柱這邊望了過來,眼神中充滿了激動與期待,還帶著一絲疑惑與不確定。


    石柱正掃視著前方時,無意中也看到了那人,瞬間就愣住了。兩人四目相顧,隨即皆激動地站了起來,立刻由驚訝變為囅然而笑。石柱從未想過,竟能在火車上遇到周祥,他甚至差點把這個人淡忘了,而今,往事又浮現在腦海裏。


    周祥先朝他走來,兩人相顧無言,一直緊緊地拍著對方的肩膀,喜不自勝。


    良久,周祥方說道:“石柱老弟,沒想到,沒想到啊,真的是你,剛才聽到你聲音,我還有些不敢相信。三十多年了,沒想到還能再見麵!”


    石柱也興奮地說:“是啊,周大哥,今天也太巧了!真沒想到!我正才看見你,沒大敢認,你變化太大了!來,咱坐下說!”說罷,石柱便坐到了石裕氏的旁邊,把自己剛剛那個靠窗戶的位置留給了周祥。


    石裕氏這會又睜開了眼,問石柱道:“柱子,你朋友啊?”


    “是的,唔老奶,這是周大哥,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你還記得吧,我跟思恩成親那天,有個人專門來送了洋胰子、雪花膏那幾樣,那些就是周大哥托人幫忙送來的!”


    “哦,我想起來了!那你們兩個年青人先聊吧,我這個老太婆就不打攪你們了!”說罷,石裕氏再一次閉上了眼睛,好似在閉目養神,但實際上她並非在休息。就要迴到闊別了七十多年的故土,石裕氏的內心激動得就像江河湖海一樣波濤翻滾,如此強烈的情感足以讓她失眠,她閉上眼睛實際上是在努力撿拾起那些早已被淡忘的往事,也是不想讓人過多地看到她表情的變化。


    石柱這會也顧不上石裕氏了,頗有些驚詫地問周祥道:“周大哥,你看上去老了很多,感覺都像七十歲的人了!若非當年你我出死入生、患難與共,恐怕都認不出來了!”


    周祥聽了並沒有直接迴答,而是先摘下了帽子,再指著那一頭早已白透了的頭發說:“老弟,別說你了,現在就連我都認不出自己來了!你看,還沒到六十,我這頭發連一根黑的都見不到了!再看我這臉,蒼老得......唉,別提了!能熬過十年浩劫,還能活著,我算是幸運的了......”


    石柱對此深有同感,沉默片刻後也感歎道:“是啊,我也糟了八個年頭的罪了,把我扣了個‘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在大隊裏頭挨批鬥了八年!沒挨整死,算是幸運的了!”


    “這些年你能一直在海州,跟家裏人在一起,比我好多了!”對於彼此的遭遇,兩人並不感覺奇怪,那個年代,這樣的事情著實太多了,隻是形式不盡相同而已,但同是“天涯淪落人”,周祥倒有些羨慕起石柱來。“‘文革’開始後,我抗戰時在新浦偽鹽警團當過差的檔案給翻了出來,硬把我說成了‘漢奸’、‘日本特務’......”


    “你那時候不是我們黨的地下情報人員麽?”石柱有些想不通。


    “是啊,不過我們這些地下工作者,幹的多是隱蔽的任務,那些‘紅小將’哪由得你分說,直接就把我揪了出去。再後來,連我以前在國民革命軍一一二師當兵的事情也挨挖了出來,硬說我是什麽‘國民黨反動派’!那時,咱為了守海州,可是豁出了命,真沒想到.......!”


    聽到這,石柱憤憤不平地說:“那些小鬼們懂什麽啊!你們那會在前線跟日本人拚命時,他們的爹娘恐怕還沒長大了!那時候,能打日本人的人就都是咱自己人!”


    “提到這些就一肚子火!不提了!”周祥繼續說道,“後來,我跟一撥人挨發配到了甘肅的一個勞改農場,在那裏,我們整天拚命幹農活、修路、掃馬糞,反正最髒最累的活我們都得幹。我這臉就是那時挨風吹、太陽曬出來的,身體也給累垮了。但是我萬萬沒想到,在勞改農場的那幾年,竟然是我在大動亂中最‘舒服’的幾年......”


    講到了這裏,周祥長歎口氣,臉色沉重,似乎不大想迴想起那段艱難的日子,略停頓了一陣後他又說道:“自打林彪叛逃之後,我們這些‘反動派’有了申訴的機會,我也寫了申訴材料。後來上頭跟我說,暫停我的勞改,但是我在偽鹽警團的事情還沒調查清楚,讓我先留著這條‘小尾巴’,把我安排到了海州一家工廠裏工作。六年了,我這才有機會再見到家裏人!”


    “那你這個時間,應該比勞改時間過得好才對啊!”石柱有些不解。


    周祥搖了搖頭,“我們在甘肅那邊時消息閉塞,等迴到海州後,我才知道這些年外頭發生了什麽,簡直慘不忍睹!就因為上頭給我留的那條‘小尾巴’,我在車間裏除了要幹最髒最累的活,還要挨無休止的批鬥跟羞辱,脖子上還要掛著牌子,吃的都是些剩飯剩菜,誰看我不順眼了,都可以罵我兩句,甚至是打我幾下,那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我的頭發也是在那時候愁白的,可以說是一夜白頭啊!現在想想,在勞改農場那幾年,可以說是把我們‘保護’起來了,隻有勞動改造,沒有人格侮辱!”


    石柱這時也歎氣道:“我也是蒙冤受屈,挨批鬥了八年,受盡了人家的白眼和辱罵,好在還沒人敢對我動手,隻是,這心裏頭實在難受!哦,對了,周大哥,講了這麽長時間,還沒問你這是去哪邊呢?”


    周祥笑了笑,說道:“我正要說到這個了!我今天去趟南京,你們呢?”


    “我帶唔老奶去趟德州,見見親戚!”


    “去德州!那到徐州要轉車了!”周祥隨後便繼續剛才的話題,“‘文革’到了最後階段,形勢終於有所緩和,我們這些人才沒有再挨批鬥。‘四人幫’倒台後,上頭下達文件,要為我們這些老幹部平反,從易到難來處理。因為我的問題比較複雜,而且還牽涉到當時偽鹽警團和日本人在海州的一些曆史案件,需要我提供詳細的材料,上級就讓我到南京去當麵匯報。這不,我已經是第二次去南京了,相信我的問題很快就會弄清楚了!”


    石柱也興奮地說:“是啊,‘文革’結束後,我們也交了材料,現在都在為我們平反,相信扣在頭上的這頂大帽子,很快就會摘掉了!”


    “這得感謝華主席和葉帥這些老領導,堅決果斷地粉碎了‘四人幫’,我們才能重見天日!而且現在,不管在黨內還是黨外,要求*小平同誌複出、主持工作的唿聲越來越高。前幾年,*小平同誌把經濟搞得有聲有色,我相信他這迴要是再複出,肯定能帶領中國走出困境。以後呀,我們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周祥講到這些事時,眼神忽然就有了光芒。


    “嗯啦!也就是‘文革’結束了,我才敢出來走走。我這次帶唔老奶去德州老家那裏看看,她都七十多年沒迴去了!”隨後,石柱就把事情大致跟周祥講了一番。周祥聽完很是驚訝地說:“這真是不可思議,聽起來就像是傳奇故事,也是太巧了。不過,要說巧,咱兩今天能在這趟火車上遇到,也是巧啊!”


    “是的,太巧了!這也說明,咱倆有緣啊!”石柱說完也跟著周祥笑了起來。


    這時石裕氏又睜開了眼,對石柱說:“柱子,我有點渴了,你去給我倒點水啊!”得了指示,石柱立刻就拿著杯子去乘務員那裏倒開水。


    乘著這個空當,周祥跟石裕氏說:“石奶奶,估計您今年快一百歲了吧?”


    “小夥子,我今年呀,九十七了嘍!”


    “您老真是好福氣啊!這麽大歲數了,身體還這麽好!”


    石裕氏笑著擺了擺手,說道:“不行嘍,老嘍,身體不行了,耳朵、眼睛都不大管了。你再看我這牙,就剩幾顆了,能給我嚼點麵東西,這才沒餓死!”說罷,她張開嘴巴,露出僅剩的那幾顆牙齒,把周祥也樂得笑了起來。


    石柱端著開水迴來後,又同周祥聊了聊各自家裏的情況和一些往事,三十年沒見了,他們想聊的話題實在太多,從邳州一直聊到徐州,直到火車停了下來,還意猶未盡。


    火車到站後,石柱便扶著石裕氏下車,他們要在徐州轉車前往平原。在站台上,石柱跟周祥兩人仍依依不舍,他們還互相留了地址,約好以後一有時間就經常走動走動。直到火車快要開動了,周祥才坐迴座位,還不忘將頭探出窗外與石柱揮手告別,一直到兩人徹底看不見彼此。


    出了站台,石柱立刻奔去售票處,很幸運,到平原的火車票尚有很多。為了卡上第二天的時間,石柱特地選了夜裏的火車,他花了五塊五毛買了張坐票,又花了十塊兩毛為石裕氏買了張硬臥票-這價格對於普通農民家庭來說,著實不便宜。那時買硬臥和軟臥還需出示相關材料,並非想買就能買到,但售票員朝石裕氏看了看,二話沒說,便賣給了他們一張,還是下鋪的。


    晚上,石裕氏在候車室熬了很久,一到火車臥鋪上,剛躺下便睡著了,這次她是真的累了。石柱不敢離開,便攥著票,坐在地上,趴在床邊睡了一宿,一直到廣播裏又響起悠揚的音樂才醒來。


    最後還好,這趟車隻晚點了四十多分鍾,來車站接石柱兩人的柳山秀並沒有等太久。


    見石柱攙著石裕氏從出口走了出來,柳山秀立刻就迎了上去,總算等到了,三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柳山秀要去幫著拎行李,石裕氏說道:“山秀啊,這個不勞煩你了,你來扶著大姑奶奶我走走吧,那些個東西,就給我那孫子去拎!”


    柳山秀便去扶著石裕氏,邊走邊說:“大姑奶奶,坐這麽長時間的火車,躟了吧?”


    石裕氏笑了笑:“是有點躟了,不過躟一點,這心裏頭也高興啊!”


    說話間,柳山秀就領著兩人到了一輛轎車旁,從車上下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小夥子,打開後備箱,把石柱手裏拎的行李給放了進去。隨後,石柱正想跟石裕氏一起坐在後排,屁股還沒崴進去,就聽石裕氏喊道:“孫子,你坐前頭去,我要跟山秀好好嘮嘮!”石柱也隻好坐到副駕駛位置上。


    剛坐進去,石裕氏就拍著柳山秀的手說:“山秀啊,這還專門用車來接咱們,讓你破費了!”


    “大姑奶奶,不礙事的!”柳山秀笑著說:“您歲數大了,唔家和平啊,怕您坐大汽車顛不舒服,就請老戰友的兒子開車來接您。迴頭,唔家和平請他們爺倆吃個飯,您坐著舒坦就行!還有啊,和平怕來車站接你們說不上什麽話,就讓我來了,好陪您說說話,他跟老太爹在老家裏頭等著你們了!”


    “你們真是有心了!其實,到了這,我坐啥車都高興!”


    “您可是裕家正宗的姑奶奶,好不容易才來一趟,自然要安排得妥貼一些!”隨後,柳山秀指著外頭問道:“您看,這些年到處變化都很大,從平原火車站這裏,您還能找到原來的老家麽?”


    石裕氏說道:“都七十多年沒迴來了,哪能找到啊!我隻記得小時候住在夏津北邊的裕李莊,再往北走個十裏路就能到武城縣城;西邊挨著清河,好像是河北的;平原就在東邊。要是沒記錯,聽俺爹說過,平原縣城這離我們那得有五十多裏地,中間還隔著一條馬頰河。”


    “沒想到大姑奶奶您記得還這麽清楚!是的,這裏離裕李莊不遠,一會就能到!”一路上,柳山秀就陪著石裕氏聊些家長裏短。石柱坐在前頭,一句話都沒說得上-這也難怪,今天石裕氏才是主角。


    過了一會,路旁忽然多了幾抹杏花,或白色或紅色或粉色,又像白裏透紅、紅裏透白,越往前走越多,無論是房前屋後,還是河邊路旁,各處都是一片杏花的海洋,香氣也由清幽變得越來越濃,及至連人帶車完全被包裹在這香味之中,猶如到了杏花王國。


    石裕氏知道,離裕李莊快到了!這正是她記憶中的味道!


    在裕李莊,裕老太爺子幾乎一夜未眠,自打進了北洋水師當差後,跟妹妹已經八十多年沒見了,這怎能讓他不激動?!一大早起來,他就讓孫子玉和平換上了身新衣服,盡量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點。這會他正坐在房前等著,眼神卻依舊空洞,看上去沒有一絲生氣,但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麽。時間在一滴一滴地流著,院子裏莫名地靜,隻聽見幾尾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從這邊的草叢中鑽到那邊,又從那邊鑽了迴來。


    忽然那幾隻麻雀飛走了,裕老太爺子養的那條大黑狗也豎起耳朵吠了起來。


    汽車在鄉村小路上緩緩駛來,停到了院子跟前,說來奇怪,當石柱從車上下來時,那條大黑狗竟趴在了地上,不敢再叫。石裕氏則在柳山秀的攙扶下慢慢下了車,一眼就看到了前頭坐在輪椅上的那個人。裕老太爺子見人來了,眼神中忽然就透出了光芒,掙紮著想站起來,怎奈有心無力,隻好讓玉和平把自己往前推一推。


    兩個老人終於聚到了一起,“俺哥,我迴來了!”石裕氏一眼就認出來,眼麵前坐在輪椅上這個行將就木之人正是自己的大哥,因為那特征太明顯了。


    裕老太爺子雖是激動,但並未立即說話。他示意石裕氏低下頭,而後伸出幹枯的手撩開她花白的頭發,朝她脖子後麵瞧了瞧,須臾,便噓噓喘喘地說:“是俺珍妹子,真的是俺珍妹子!錯不了,這胎記還在!”見到了石裕氏脖子後頭頭發根的那塊胎記,裕老太爺子這才確定來人是自己的親妹妹。他之前雖然也很期待,但也有些許擔心,怕是自己孫子為了讓自己走得不留遺憾,在外頭找了個九十多歲的老太太來冒充。


    兩位老人加起來已有一百九十九歲,這一刻緊緊擁抱在一起,老淚縱橫。他們做夢都想著能有這一天,但都覺得這已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它卻成真了。


    石裕氏一邊哭著一邊說道:“俺哥,沒錯,是俺!八十幾年了,俺總算又見到你了!”裕老太爺子也用顫顫巍巍的聲音說道:“是啊,八十多年了,俺還以為......今天總算又見到你了!”看得旁邊的小輩們眼睛都紅了。


    稍微平複之後,石裕氏擦了擦眼淚,坐在哥哥旁邊,握著他的手說:“我在宮裏頭聽說了北洋水師挨日本人打敗的事,你跟俺爹後來也沒有消息,我以為你們都已經沒了。幾年後,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我就跑了出來,迴過家一趟,一看,啥人都沒有了。後來,我就跟柱子他老爹去了海州。”


    講到這,石裕氏方才想起把石柱拉了過來,跟自己哥哥介紹道:“俺哥,你看這就是俺那孫子,叫石柱。他呀,都快六十了!”轉而他又跟石柱說:“柱子,快來叫人啊!”


    “大舅爹好!”在灌雲,人們按照排行,管父親或母親的幾舅舅為幾舅爹。“唔老奶聽說要來看您,這些天可高興了!我祝您老,多福多壽多健康!”隨後,石柱跪下給裕老太爺子長磕了個頭。


    裕老太爺子趕忙伸出手,對石柱說道:“柱子,這使不得!你都幾十歲的人了,腿腳不靈便,不是那些個小孩子,不用行這麽大的禮!快點起來!”而後,他又讓重孫輩、重重孫輩的小的們都過來了,讓孫子玉和平給介紹下。


    玉和平和柳山秀的大兒子玉建國、二兒子玉援朝、大女兒玉百花、小兒子玉躍進和大兒媳、二兒媳都來了,玉建國的大女兒裕維文、大兒子裕維化和玉援朝的兒子裕維革也站在一旁。介紹完了之後,他們一起向石裕氏行禮問好,把石裕氏都給樂壞了,連連叫好。


    裕家的重重孫輩已經正式認祖歸宗,都將“玉”改迴了原來的“裕”姓。裕老太爺子還有兩個女兒,她們嫁在了延邊當地,前些年陸續去世了,這次的事情就隻拍了電報通知她們家裏人,沒有安排來人,最主要是那地方又偏又遠,來一趟著實不容易。


    小輩們行了禮後,柳山秀笑著說:“知道大姑奶奶要來,我們家這孫子孫女跟您輩分差太大了,剛開始不知道怎麽叫您,後來就讓他們喊您‘老姑太太’吧。建國他們姊妹四個,就喊您‘姑太太’!”


    “好,好,叫啥都好!”隻見石裕氏這時眼眶又濕了,“看到這些小輩們,看到老裕家子孫滿堂、開枝散葉,我這心裏頭呀,高興啊!”


    寒暄過後,裕老太爺子頗為神秘地說:“俺大妹,今天俺還特地請了個人來,是咱們的老相識!”。


    “是誰呀?咱們都這歲數了,這裏還有熟人?”


    裕老太爺子笑了笑:“等他來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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