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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千年了,人民何曾像現在一樣成了這個國家的主人。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淮海戰役勝利結束;同月最後一天,北平和平解放,平津戰役勝利結束。至此,國民黨反動統治已走到了日暮窮途之境。


    此刻,全海洲的人民還沉浸在春節的喜悅之中。過了元宵佳節,在黨委、政府的號召下,海州的青壯年們高喊“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口號,爭前恐後參軍參戰。


    看到這一盛況,石柱羨慕不已。


    “要是能年輕個幾歲,定和他們一塊堆去上戰場殺敵!”其實石柱說這句話隻是在自我安慰,他很清楚,即便再年輕個幾歲,家裏人也斷然不會讓他去參軍的,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和村裏人一起搞好春耕、多種糧食、支援前線。


    兩個多月後,南京宣布解放,其後,解放軍便如摧枯拉朽般追殲國民黨殘餘勢力。


    到了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舉行開國大典,***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消息一出,舉國歡騰,海州人民自然也不例外。


    隔了一天,石柱收到了張半仙的邀請,他的孫子大毛將在農曆八月十六這天結婚。這可是新中國成立後,穀圩村的第一樁喜事。石柱和張大毛算是遠房姨兄弟,此番婚禮前的諸多準備事宜,他沒少出力。


    婚禮當天,張半仙飲了不少酒。借著酒勁,他來到眾人中間,對親朋好友說道:“今天是唔家孫子張大毛大喜的日子,剛過過八月半,感謝各位親朋好友光臨。在此,我祝兩位新人早生貴子、白頭偕老,也祝在座的各位幸福團圓!”


    大夥立馬鼓起了掌,直唿“好好好”。還有人打趣地說道:“俺叔,你這是想早點抱重孫子了吧?”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張半仙也笑了,隨後他又搬出了文房四寶,說道:“今天,我想說幾句話,我,張坤乾,清朝光緒二十九年‘舉人’,但直到今天,我才算明白,在解放以前,我隻不過算是‘三姓家奴’!怎麽講,我在大清國、中華民國和小日本占據時期,隻不過是個奴才,哪有什麽身份地位。直到解放後,我才感覺自己成了真正的主人,翻身了,不再受壓迫了!今天,新中國剛剛成立第七天,我乘著這個好日子,賦詩一首,獻給新中國。”


    隨後,張坤乾便在宣紙上邊念邊寫下一首七言詩:


    千秋九鼎萬世夢,隻在帝王笑談中。無論漢唐清民國,不及東方一抹紅。


    寫罷,張半仙抬頭問石柱道:“柱子,你幫我給這首詩起個名字吧!”


    石柱抽了口煙,眨巴眨巴眼睛,想了片刻,站起來說道:“張先生,您這首詩寫得大氣磅礴、意境深遠,我才疏學淺,一時想不出個名字能配得上如此文筆,不如就叫它‘無題詩’好了!”


    “‘無題詩’,好,好,就叫‘無題詩’!”說罷,張半仙又大筆一揮,隨後便將寫好的詩展現給眾人觀摩一番。


    “好,好......”、“詩寫得好,字也好看!”,席間立馬發出熱烈的掌聲,連帶著歡唿聲一片。確實,很少有人能在現場看到張半仙揮毫潑墨,但實際上,也就那麽幾個人能看懂他寫的字,絕大多數隻是跟著鼓掌,假裝附庸風雅罷了。


    過了一會,張半仙結束了精彩的表演後,便繼續跟石柱聊了起來:


    “張先生,現在解放了,咱們總算是能過上好日子了!”


    “是啊,這句話我說了幾十年了,也盼了大半輩子,現在,它實現了,以後,我終於不用再說啦!發現來,發現去,還是共產黨好啊!”


    “嗯!隻有共產黨才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石柱抽完煙,把煙袋收了起來,又問道:“張先生,現在咱新中國也成立了,你感覺以後國家的形勢會怎麽樣?”


    這會又換成張半仙抽起了煙袋,他笑著說:“柱子,現在新中國是成立了,但還沒有實現全國解放,當務之急就是要肅清國民黨殘餘勢力。再有,曆來改朝換代幾乎都是百廢待興,國家建立了,就得發展,但新中國的發展絕不會一帆風順的。所謂‘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要養活中國五萬萬人,不容易啊!我估計,蔣介石結底要退到台灣去。”


    “要是退守台灣,那就有些麻煩了,不大好打!”石柱讀過些書,知道台灣的地理位置和些許曆史。


    “是啊,不好打。但隻要下決心打,肯定能打下來的!蔣介石一定會想著天法子反攻大陸,派特務來破壞我們,甚至會勾結其他國家來阻礙我們發展。‘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今後咱中國,我就總結出了四個字。”說到這,張半仙伸出了四根手指頭。


    “哪四個字?”石柱有些急切地問道。


    “很簡單,‘任重而道遠’!”說罷,石柱和張半仙都哈哈大笑起來。


    或許是人越老心態越年少吧,亦或是張半仙今天實在太高興了,他又用數字和手指頭跟石柱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這是很少見的-石柱記得,上迴張半仙跟他開玩笑,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老石頭還在世。那年過年,石柱去張半仙家磕頭,張半仙就逗他玩-張半仙先伸出一根手指頭問他這是幾,他迴答說是一;又伸出兩根手指頭問這是幾,他迴答說是二;最後,張半仙又伸出了三根手指頭,問他一加一等於幾,他不假思索地說“三”。張半仙笑了起來,石柱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一加一等於二,張半仙伸出三個手指頭是在逗自己玩。


    石柱當時也笑了,笑得很開心,就跟今天一樣。但今天,他明顯喝高了,從前的一幕幕不時浮現在腦海裏,等他稍有意識時,已經躺在了自家床上,至於中間發生了什麽,怎麽迴來的,他一概記不得。但就那麽一小會清醒之後,他又睡著了。


    這時季氏閑了下來,便燒些水給石爍先洗了個澡。隨後,她將脖子上的玉墜摘下收在床頭櫃裏,自己到鍋屋裏插好門,洗起澡來。


    石柱在睡夢中隱隱約約感覺到床頭櫃裏有道白光一晃而過,但他睡得很沉,已然記不得了。


    洗完澡後,季氏便到床頭櫃裏找玉墜,可翻來翻去依然找不到,急得她滿頭是汗,眼淚似乎都要掉下來。她隻好使勁晃醒了石柱,問道:“他噠,是不是你把俺那玉墜子拿走了?”


    “我沒拿啊,正才一直就在這睡覺!”石柱有些懵。


    “那,俺那墜子怎麽沒有的了?!”季氏的聲音裏明顯帶著哭腔。


    在院子裏的石裕氏聽到聲音,也踱著步子進來,問出了什麽事。知道玉墜不見了,她便說道:“思恩,正才你在小鍋屋洗澡時,我跟爍兒就在外頭,沒有人進來。你看看,是不是你放在其他地方,忘失的了?”


    “奶奶,不得會的,俺每迴拿下來,都是把玉墜放在這裏。除非它自己長了翅膀拐,飛的了!”


    聽到這,石柱突然坐了起來,想了想,說道:“思恩,正才我睡覺時,朦朦朧朧好像看到床頭櫃裏頭冒了道白光,在我眼跟前一晃。不過,真記不清了!”


    石裕氏聽罷,思考了片刻,說道:“這玉墜子本來就是個靈物,想必去了它該去的地方!思恩,既如此,就不必找了,隨它去吧!”


    雖然聽了石裕氏如此一說,季氏還是感覺有些內疚,總覺得這玉墜子是她弄丟的。


    這一天,奇怪的事情還不止一件。


    晚上時候,石爍突然跑到石裕氏跟前,萬分焦急地說道:“唔老太,金毛跑沒有的了,我和唔噠各落都沒找到!”


    金毛從未在晚上亂跑過。石裕氏聽石爍一說,立馬站了起來,她知道,肯定是出事了。雖已腿腳不便,她還是把把家裏家外、屋前屋後統統找了一遍,又從村東頭找到村西頭,甚至還叫石柱到河邊、地頭都找了一遍,仍未找到金毛。


    第二、第三天金毛還是沒有下落。這時石裕氏大概明白了,金毛今年至少十一歲,應是去了極樂世界。但凡有靈性的寵物,預知自己將死之時,皆會跑到外麵一個隱秘的地方等著,以免主人傷心。如此看來,金毛是有意出走的。


    “唔老太,金毛人呢?”在其後的一段時間,石爍仍經常問石裕氏這個問題。


    “金毛啊,它老了,去天上了!”石裕氏每次都這樣跟石爍說。


    “那,老太太,你也老了,怎麽沒去天上的?”


    “快了,太太很快也要到天上去了!”石裕氏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那我也去天上,去找金毛,還要陪老太太一塊堆玩!”


    聽到這,石裕氏猛地睜開了眼睛,哈哈一笑:“傻孩子,你才多大點啊!要到天上去,還早著呢!”說完,她又眯起了眼睛。


    有些事情總會慢慢地被淡忘,甚至被遺忘。過了幾個月,也便沒人再提這件事了。


    到了第二年,剛過完春節沒幾天,石柱便和張大毛還有村裏的一些小夥子一起隨大部隊前去開挖“新沂河”。蘇北這一“導沂整沭”工程聲勢浩大,從去年十一月底就已經全麵開工。灌雲總隊負責的工程位於末端南北兩堤。


    這是新中國成立後,石柱他們第一次為國家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不止是他,所有人皆熱情高漲,唯恐落在了別人後頭。


    大毛出發時,他的媳婦仇氏已經懷了身孕,這可把張家人樂壞了。仇氏的婆婆張祝氏把她當成公主一樣服侍,各種無微不至,過年時候都沒有舍得殺的母雞,連烀了好幾隻給她吃。


    張半仙這大半年時間,每天都樂嗬嗬的,盼望著能抱上重孫子。他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終於等到了孫媳婦臨盆這一天,但當大毛告訴他,媳婦生了個閨女時,他有些失望-實際上這隻是表麵的,他的內心其實是失望透頂。


    雖說張半仙讀了很多聖賢書,但那畢竟是在留著辮子的清朝,他腦子裏永遠無法抹去重男輕女這一觀念。然而,這又不能完全怪他,歸根結底,這是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有此觀念的人數不勝數,它並不會因為新中國成立了就會在一夜之間消失。


    張半仙的大兒子張友才在莊上可是出了名的“玉皇大帝”,這一頭銜看似至尊無上,實際上是被村裏很多人看了笑話,笑話他是“七仙女”的爹-張友才的媳婦張韓氏一連生了七個閨女,其後便沒有再生。一提到這事,張友才就罵她沒有用,淨生些沒有用的丫頭,而張韓氏從來都不敢頂撞一句,在她看來,這確實是她的責任,沒能為張家留後。


    張半仙也是滿臉苦惱,甚至連大兒子家的門都不挓。直到小兒媳婦張祝氏生了大毛,他才抱上孫子,在村裏挽迴了一絲顏麵,因此把大毛當成個寶。


    “倒頭坎,怎又生了個丫頭!?”張半仙聽大毛說孫媳婦生了閨女,便坐在那裏抽著煙袋生悶氣,美好的願望一下就落空了,甚至都感覺自己以後又沒了臉麵。至此,他對孫媳婦愛理不理,至死連重孫女都沒抱過。


    就在大毛閨女滿月時,發生了一件大事:應朝鮮政府的請求,在作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決策後,中國人民誌願軍在彭德懷率領下,跨過鴨綠江,趕赴朝鮮戰場。到了十月二十五日,便拉開了抗美援朝戰爭的序幕。


    這次又讓張半仙說對了-新中國的發展絕不會一帆風順的。


    正當抗美援朝戰爭激烈進行之時,中國還在進行另一場無聲的戰爭-反敵特、反間諜戰爭。這看似同普通百姓沒啥關係,可海州這個不起眼的穀圩村卻與之產生了聯係。


    這天西北風吹得人骨頭都發冷,除了那幫小孩子還在玩耍外,連麻雀都不想飛出來覓食。早上,從縣城大伊山駛出一輛小型軍用卡車,一路晃悠悠到了穀圩村。車停下後,便下來四個人,都穿著公安的製服。


    村裏很多人這時都躲在背風地方曬太陽、喳呱,看到有車來了,也跟在小孩子後麵一擁而上,想瞧瞧發生了什麽。


    過了一會,村負責人夏安康夏隊長跑了過來,他是穀圩村原來的村長老夏的堂侄兒,民國成立後出生的新一代,共產黨員,個高、人瘦,看上去很精幹,衣服上的補丁清晰可見。看到公安局的人來了,他便說道:“公安同誌,我是這裏的隊長,出啥事了?”


    “你好,夏隊長!我們是縣公安局的。”這時其中一人掏出了證件,而後介紹起了另外三人,“這是我們的陳副局長,這兩位是辦事員小謝、小王。”說罷,幾個人分別同夏隊長握了手。


    “這次我們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陳副局長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上麵寫了幾個名字,“麻煩夏隊長把我們領到這幾家去,我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


    “好,好!”夏隊長一看,名單上幾乎都是薑家人,唯一的羅二薺家還是薑家的女婿,一時間他也摸不著頭腦,隻能前頭帶路,招唿公安同誌跟他走。


    每到一家,公安局的人都先將目之所及細細觀望一番,隨後便或在院中背風處,或在堂屋裏詢問這家的人。陳副局長負責詢問,兩位辦事員主要負責記錄,偶爾也會在不經意間補充一些問題。剩下的那個人則和夏隊長在外麵站著,不準任何人靠近。


    詢問完幾戶薑姓人家後,夏隊長便按照名單,把公安局的人帶到了羅二薺家,家裏隻有羅二薺的媳婦薑氏帶著三個孩子-此刻,應該管薑氏叫薑寡婦。。


    聽說有公安局的人來了,薑氏的婆婆羅王氏也跟了過來,暫時照看下三個孩子。


    “說一下你的姓名。”陳副局長率先問了起來。


    “唔娘家姓薑,也不知道大名叫啥,反正娘家人都叫我大丫!”


    “認識薑立興麽?”


    “薑立興是唔小兄!他怎麽了?”


    “他怎麽了?你是他姐姐,不知道麽?說說,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海州解放那年暑假時間,他到唔家來玩的。後來開學了,我就沒見過他。家裏頭去學校找了,也沒找到他,我估計是挨國民黨抓去當兵了,說不定現在人都死的了!你們正才不是去過唔噠跟唔媽那邊問過麽,他們沒跟你說麽?怎麽還問我的?”


    “他們歸他們說,我就是想聽聽你是怎麽說的!實話告訴你,薑立興跟著國民黨蔣介石跑到台灣去了,我們有理由懷疑他跟國內的國民黨特務有聯係!你知道什麽就跟我們說什麽,不得隱瞞!”


    “啥,唔小兄去台灣了!?”薑氏驚訝得眼睛都睜圓了,“你們是在懷疑我是特務?唔家男人還有唔大兄都是挨國民黨殺掉的,我跟他們有血海深仇,怎麽可能還當他們的特務?”薑氏一邊說著,一邊哭哭啼啼起來。


    “同誌,我們隻是就事論事,並不是說你就是特務!”小謝這時唱起了紅臉,“不過,你正才說估計你小兄是挨國民黨抓去當兵了,為什麽會這樣說?”


    “唔家男人就是解放前在板浦挨國民黨抓去當兵的,過了小半年,人死的了,唔家人才曉得。唔大兄也是那個時候死掉的,我才估計唔小兄也是挨國民黨抓起當兵了。”


    “你大兄就是薑立同吧?那你說說,你丈夫跟你大兄的事情,是哪個告訴你的?”陳副局長問。


    “是的,唔大兄就是薑立同。這些都是莊上的石柱告訴唔家的,那時候他也挨國民黨抓去當兵,都在一個部隊。後來他們打算一塊堆跑出來,都挨銃的了,隻有石柱一個人跑了出來!”


    “那好,今天就到這了,謝謝同誌!要是再想起什麽來,隨時跟我們聯係。”


    陳副局長他們出來後,夏隊長便問道:“名單上各家都到過了,陳副局長還有沒有其他吩咐?”


    “你們村有叫石柱的吧?麻煩你再帶我們去他家一趟,有些事情要了解一下!”聽陳副局長這麽一說,夏隊長便領著四個人去了石柱家。


    問題還是那幾個問題,事情還是那件事情。等石柱把經過大概說了一遍後,陳副局長便問道:“薑立同有沒有跟你提過薑立興的事情,或者他們倆那時候有沒有聯係?”


    石柱說道:“公安同誌,那時間不許我們往外寄信,外麵人更不知道我們在哪,所以在國軍那會,他們是絕對不會有聯係的。我就聽薑立同說過,他小兄在板浦灌中念書,學習成績很好,以後還打算去上大學的。公安同誌,是薑立興出什麽事了麽?”


    “是這樣,薑立興跑去台灣去,灌中裏麵還有不少學生一起去的。我們是擔心這些人會跟內地的特務有聯係,所有才挨家挨戶來了解下情況。”


    石柱聽罷,說道:“我跟他們雖是一個莊上的,但不熟,他們什麽情況我真不清楚!”


    “嗯,那好,就到這吧。謝謝同誌你的配合,要是想起什麽,隨時告訴我們!”就在陳副局長幾人剛跨過門檻時候,石柱忽然喊住了他們,說道:“公安同誌,我陡陡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知道跟這事有沒有關係。”


    陳副局長停下腳步,掉過頭來說道:“石同誌,你想起什麽就直說吧。”


    “你們說的去台灣的這些學生,都是板浦灌中的?”


    “是的。都是國民黨時候板浦灌中的學生!”陳副局長特地強調是國民黨時候的板浦,因為建國後,灌雲縣人民政府住址已遷到了大伊山,離板浦有四十多裏路。


    “那,國民黨時候,板浦教育局有個衛副局長,你們知道吧?”


    陳副局長想了想,說道:“是有衛民國這麽個人。原來叫衛清,後來才改的名。”


    “衛副局長有個侄兒叫衛五四,也是挨抓去當兵的,和我在一個班裏。聽衛五四說,衛副局長對國民政府死心塌地,衛五四就是他讓人抓去當兵的,說是等建功立業後,就帶他一塊堆追隨蔣總統。解放後,我到下車街衛家去把衛五四的死訊告訴他們,好像記得衛五四的老娘一邊哭一邊說,他小爺本來打算帶著他跟一幫人一塊堆南下的。”石柱看幾個人聽得很認真,便又大著膽子繼續說道:“公安同誌,你們看啊,姓衛的是板浦教育局的副局長,去台灣的又都是板浦灌中的學生,那,姓衛的,會不會,跟這事有關係呢?”


    “不過,”石柱補充道,“這些隻是我個人瞎猜的,也許就是巧合。要是不對,就當我沒說吧!”


    陳副局長卻不認為這是巧合,他說:“同誌,你說的這些情況很有價值,我們會派人好好查一查的。但是這事一定要保密,希望你不要對其他人提起!”


    “這個請放心,一定!”石柱說完,便目送夏隊長帶著公安局的同誌離開。


    陳副局長乃是海州一帶搞情報的老手,此次調查灌中學生隨國民黨去往台灣一事,他從石柱提供的信息中敏銳地察覺到,姓衛的跟此事極有可能有關,即便無關,也得查一查。很快,他便獲悉,衛民國的確也隨蔣介石去了台灣。


    隨後,公安機關便對衛民國在大陸的關係網進行了調查,經過一番努力,隱藏在灌雲乃至海州的國民黨地下情報網便逐漸浮出了水麵,不久,所有國民黨特工、情報人員悉數落網。


    經過審訊得知,為了給黨國多留一些人才,早在濟南戰役之後,衛民國等人便利用職務之便,有計劃、有組織地慫恿、誘騙灌中的學生隨國民黨南下,甚至是進行直接的脅迫。很多學生不明就裏,以至於有的整個班的學生都隨國民黨南下,最後又不得不去往台灣。


    為了不至於引起海州老百姓恐慌,公安機關在辦理此案時極為隱秘,並未向群眾透露相關信息,因此,這樣的結果石柱自然無從得知。


    石柱隻記得第二年吃完粽子後,村裏開了村民大會,要讓大家提高認識,提防特務滲透。為此,他還當上了村裏的義務巡查員,密切注意村莊周圍的可疑人員。不過到臨了,也沒遇到過-當然,這是好事。


    到了這年國慶之時,天氣非常怡人,石柱家也迎來了遠方的客人。


    陸春花和鮑虎子正趕著騾車往海州而來,這次他們還帶著一個寶貝疙瘩-一歲半的兒子,小海州。


    這天石柱和季氏正在院子裏捶黃豆,石爍和石燁也在旁邊“幫忙”,他們把黃豆從這邊抓到那邊,忙得不亦樂乎。這把石裕氏也給忙壞了,拖著七十多歲的身體,不時拽著這個,又拉著那個,怎奈雙拳難敵四手,最終還得石柱出麵,才阻止兩個小孩的“幫忙”。


    正當這一大家人忙得熱火朝天時,虎子一家出現在了院門口。


    石裕氏先看見了騾車,眯著眼睛一瞧:“呀,這不是春花跟虎子麽!來,快進來,今天咋有空來的?路上累壞了吧?”一邊說一邊招唿著他們進來。


    石柱和季氏也停下手中的活,招唿他們進來,在滿院的桂花香中滿臉笑容。


    一進門,春花便擠了擠身旁虎子,說:“他爹,你快叫人啊!”虎子這次竟開口說話了,笑眯眯地點著頭:“石大奶好,柱子哥、嫂子好!”不過那手還是死死地拽著春花的衣角。


    “好,好,都好!”石裕氏心裏頭也高興,“虎子總算不怕人了,能跟我們說上話了!”


    “大奶奶,自從有了小海州,就是咱兒子!”春花朝還在睡覺的兒子指了指,“他呀,整個人就高興了,遇見人,也能跟人家說上兩句話了,不像以前見了生人就不敢開口。不過還是整天黏著我,跟在我旁邊不肯撒手。”


    “好啊,看見你們都好,我這心裏頭也高興!小海州多大了?”


    陸春花說:“快兩周歲了。自己能走路,尿尿、拉屎啥的都能喊大人了,我們才把他一塊堆帶來,不然路上不大好照顧。”


    這時石柱披上了外套,抽著煙袋問道:“春花,這一路差不多有六百裏,怪辛苦的!俺小舅家,你去看了麽?”


    “嗯,我們昨天到的海州,先去了祝莊,在那住了一宿。老爺跟太太對我恩重如山,去看看他們也是應該的。老爺他身體還行,隻是,我看他精神頭很不好。這兩年一直在反對資產階級,村裏開會時候他經常挨點名批評,好在,還沒有把他提到台上去站大會。要不然,不知道他能不能熬下去了!”說到這裏,春花鼻子一酸。擤了把鼻涕後,她繼續說道:“我也想經常過來看看他跟太太,照顧一下他們,隻是濟寧離這實在太遠了,這一迴來,還不知道下一迴什麽時候能來呢!”


    石裕氏拍著春花的手,安慰道:“丫頭,別難過了,這也不怪你!上頭的想法是對的,隻是下麵的人把這經給念歪了。事情總會過去的,你呀,要是得空了就來看看,實在沒時間來,也沒人會怪你的!”


    說到這,春花才稍寬慰些,“石大奶,您看,我淨說些喪氣話,差點都忘了。他爹,去把車上帶的東西拎下來吧!”說罷,她便推了推虎子。


    虎子把東西都拎進屋後,春花便將口袋打開說道:“這是我們從濟寧帶來的一點土特產,在祝莊那分了點,這些是專門帶來給您老人家嚐嚐的。您看,這是今年剛曬幹的大紅棗,是自家棗樹上摘的。還有這個......”


    “這是曲阜的孔府糕點:菊花餅、桂花餅,還有這個是百合酥!”沒等春花介紹完,石裕氏便先介紹上了,“小時候在當官人家看過,後來進了宮,嚐過,可好吃了!這個,是微山湖的鹹鴨蛋吧?小時候家裏親戚從濟寧府帶給家裏吃過,那味道我一輩子都記得!”


    “是啊,好吃!石大奶,您記性真好!”春花又拎出一小袋像麵粉似的東西,給了石裕氏,說道:“石大奶,這個是專門給您帶的山芋粉,是泗水那邊的山芋加出來的,給您衝著喝,不能給旁人喝啊!”。


    石裕氏笑了笑,說道:“好,好,好!春花,你能來看看我們就很好了,還帶這些東西來幹嘛呀!不過,俺還真得謝謝你,看到這些東西,俺也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俺家也有幾棵棗樹,都這麽粗的。”石裕氏用手比劃了下,“每年這個季節,俺跟俺哥就會幫俺爹俺娘打棗子,然後在開水裏淖一下,撈起來瀝一瀝,放在屋頂上曬。通常啊,還沒等棗子曬幹,就挨俺兄妹幾個吃了一半了!”


    說到這,石裕氏哈哈笑起來,可笑著笑著,她忽又捂著臉,鼻子一酸,竟抽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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