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之間,何福變成了另外一隻更加兇狠的惡狗,帶著狂喜從侍衛手裏奪下那封被他厭棄的信。


    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從那個波瀾起伏的名字上掠過,腦海中無數個疑問蜂擁而至。


    給徐輝祖的信怎麽會放在他的案幾上?是誰寫給徐輝祖的?他與徐輝祖隻是泛泛之交,這些信對他將意味著什麽?


    何福並不因為徐輝祖作為增援部隊阻止了燕軍的偷襲而產生半點感激之情,相反,他對徐輝祖除了嫉妒,還有抱怨。


    他嫉妒在皇上眼裏徐輝祖是比他更為優勝的將軍,他抱怨在他與燕軍對壘的時候,徐輝祖貓抓耗子多管閑事。


    他相信沒有徐輝祖,他也不會輸給燕軍,雖然開局形勢對南軍不利,但那是因為燕軍半夜偷襲。


    誰能在剛被敵人偷襲的時候逼退敵人?孫武和諸葛亮從墳墓裏爬起來也做不到吧?


    何福十分肯定自己的軍事才能,事實證明半個時辰之後,南軍已經慢慢從慌亂的情緒中擺脫出來,混亂的陣列得以重塑,優勢很快就會傾斜到他們這一邊。


    偏偏在這個時候,徐輝祖出來坐收漁翁之利。


    顯而易見,燕軍撤走與徐輝祖沒有半點關係,完全是因為南軍在他何福的帶領下恢複了次序,激活了戰鬥力。


    可是,這功勞卻叫徐輝祖搶走了,他怎麽能心悅誠服?


    帶著一種即將窺探到徐輝祖的把柄的喜悅,何福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他一目十行,閱讀完畢,嘴角微微抽動,似笑非笑,放下信又心急火燎地去拆另外一封。


    侍衛又捕捉到了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他小心翼翼把每封信的封口提前抻開,用心良苦的抽出半截,以便何福更快地露出那些令人難以琢磨的神情。


    雖然他始終沒能領悟那神情的涵義,但是從何福完全拋棄了一直堅守的習慣看來,正在發生的應該不是什麽壞事。


    終於一遝溝壑縱橫的信橫七豎八地躺在了案幾的桌麵上,何福雙手抱著後腦勺,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


    接下來他該對這些信做些什麽呢?


    對他來說,這並不是一個迫切,也不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他不需要心如火焚,迫不及待。除了別人冒犯了他潔癖的習慣,他向來是一個平心靜氣,從容不迫的人。


    他覺得一切都要從長計議,他得好好地,慢慢地想一想,他如何才能把這些信的作用發揮到極致。


    “把它們收好。”


    何福指著案幾上的信,輕而易舉的容忍了與他的原則相違背的事物。


    侍衛受寵若驚,他的猜想——抓住了兩次補過的機會,準確的令他難以置信,並且立竿見影得到了迴報。


    何福笑咪咪地看著侍衛把信碼好,又被端端正正地移動到案幾的右上角,一切都是那麽的讓人愉快。


    “很好,你先下去吧。”


    何福沒有吝嗇給出誇讚,他知道他給予的越多,得到的也會越多,這是他的一個處事原則。


    這些信不就是從天而降的餡餅嗎?


    又過去了五天,燕軍和南軍都從他們的角度期望著事情有所進展,可是一切就如五天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朱棣沒有等來召迴徐輝祖的皇命,徐輝祖也沒有等來朱棣的應戰書。


    同樣是等待,兩軍的處境卻大大不同。


    南軍如魚得水,供給充足,適應環境。


    可是來自北方的燕軍卻因為四月的宿州向他們充分展示的獨特南方氣候而痛苦不堪。


    這種展示非常不友好,不肯輕易接納外人,甚至帶上威脅的意味——不能通過考驗,就盡早滾迴北方去!


    燕軍士兵已經開始出現由於暑熱而引起的早期症狀,胸悶、頭暈、四肢無力。


    沉重的盔甲早已被騎兵丟棄,就算身上被捅成馬蜂窩,他們也不願把一堆銅鐵掛在身上。


    幸虧道衍的先見之明,透氣涼快的棉布粗衫從市集被運送至營地,否則士兵隻能像野人一樣,穿著褲衩穿梭於營地之間。


    衣服的問題得以解決,但身體要適應水土則需要一段時間。


    朱棣最缺的就是時間。


    靖難之役轉眼就快三年了,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顛沛流離,居無定所。戰爭要是再拖延數年,物情民怨,他將盡失民心。


    這一年來,一種患得患失的感覺時常湧上他的心頭,他已經不像起事之初那樣信心十足,堅定不移。


    他也想到過退縮和放棄,尤其是在午夜驚醒夢魘縈繞之時,先皇戳著他的脊梁骨咒罵,用鞭子無情抽打。


    “大師,已經五天了,徐輝祖怎麽還在營地裏?”


    幾顆汗珠艱難地趴在朱棣的腦門上,隨著他聚攏眉頭,頃刻間就要墜入深淵。


    “那些信已經到皇上的手裏了吧?怎麽宮裏一點動靜也沒有?”


    “殿下,我們需要耐心。如果我們都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方法,就不要急躁,等待結果吧。”


    道衍搖著大蒲扇,將風全部送到了朱棣的身上。


    他嘴上說著不要急躁,可是他的心裏卻煩亂如麻。


    自從他洞察到紅石改變立場之後,他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也遭受了不易覺察的撼動,同時因為失去了紅石的齊心協力,他對自己的判斷始終缺乏自信。


    “大師,我們可以等,士兵們等不了。這裏缺醫少藥,我擔心……”


    朱棣甩了甩腦袋,汗水四濺。


    “唉,今天有十幾個士兵逃走了。他們這病死不了,我也知道,可是這種恐慌的情緒在軍隊裏蔓延是最致命的。我擔心就算徐輝祖走了,士兵們一蹶不振,也對付不了平安和何福。”


    朱棣站起身來,雙手叉著腰支撐身體,好像為了防備沉悶的氣氛和煩躁的心緒把他壓倒在地。


    “嗯,”道衍若有所思,搖動扇子的手漸漸慢下來,朱棣的焦慮奪走了他僅有的信心。


    “我們的糧草僅能支持十日,若是再困在這裏,連糧食也搶不到。今日,我聽到兩個都督僉事說不想待在這裏,想迴北平……”


    “什麽?這兩個家夥是不是不想活了?是誰?軍法處置!”朱棣的怒氣找到了發泄的對象。


    “殿下,你坐一坐,消消氣。”


    道衍後悔失言,他不想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讓兩個軍官掉了腦袋,更不想滅火未成,反而火上添油。


    他走到朱棣身旁,使勁揮動大蒲扇,希望朱棣的怒氣和陰鬱能像倉皇逃竄的蒼蠅一樣出逃。


    朱棣伸出手拒絕了道衍的好心,他臉上的表情越發痛苦,好像剛才那陣風吹來的是一個火焰山。


    “我找他們去!”朱棣邊說邊往門口走。


    “殿下……”


    道衍試圖阻止,但卻無法對症下藥,他深知所有言語都將是徒勞,隻好默不作聲跟著走了出去。


    巳時,驕陽被厚厚的雲層遮擋,然而大地上的酷熱卻沒有減少一分。


    一片坑坑窪窪的空地上,朱高煦正在帶領將士們練兵。


    將領們強打精神,起到了良好的表率作用。可是士兵卻萎靡不振,或者駝背,或者撐腰,或者捂肚子,此起彼伏像是狂風經過的麥浪。


    朱棣伸出一隻氣得發抖的手,張大嘴巴,準備嗬斥士兵。


    幾個勉強用脖子支撐的腦袋躍入了他的眼簾,他們臉龐浮腫,暗淡無光,眼神渙散,嘴巴張得老大,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像是垂死之人。


    瞬間,他的淚湧上眼眶,他很難把麵前這些東倒西歪的士兵與起事之時為他唿喊靖難口號的意氣風發的士兵聯係在一起。


    即使是五天前,他們也還在戰場上廝殺,絕不是現在這般刀槍都提不動的慘相。


    他們拋妻棄子,跟著他一路南下,英姿颯爽,鬥誌昂揚,帶著堅定的信念為他赴湯蹈火,如今他們瘦得脫了形,痛得彎了腰,累得心神恍惚,變得麵目全非。


    酸楚熄滅了他的怒火,驅散了他的怨氣,改變了他剛才的決定,他垂下手,閉上了口。


    朱高煦見到父王,停止了練兵:“父王,您來了?”


    他從未亮相過的顴骨高高聳起,凹陷的眼睛顯得更加深邃。


    “高煦,還好吧?”


    “嗯,大家的精神稍微差了一些,不過我們還是堅持練兵!我們會熬過去的!”


    盡管朱高煦的雄心勃勃在此刻顯得極為珍貴,但朱棣似乎並未受到鼓舞,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到隊列正中。


    “將士們聽著!現在開始**!”朱棣猝不及防的高聲說話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想迴北平的站在左邊,想繼續南下的站在右邊!”


    士兵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有些人正在夢遊,沒有聽見朱棣的話,而絕大部分人不敢動彈,就好像他們聽到的是:“想死的站在左邊,想死的站在右邊!”


    無論是左邊還是右邊,或許都是斷頭台。


    “兄弟們,不要慌!按你們真正的心意站在左邊或者站在右邊!本王立誓絕不處罰任何一個士兵!”


    大家還是沒有動,仿佛他們都獨具慧眼,已然洞悉朱棣正在考驗他們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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