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錦沒有接過蒲扇,像木頭一樣杵在原地,但是她的話卻像洶湧的潮水:“皇上仁慈寬厚,顧念親情,他沒有要你的命,也沒有要其他王爺的命。他隻是要你讓出藩地,你給他就是了。他是先皇指定的皇上,全天下都是他的,你讓出你的藩地也合情合理!”


    “先皇把藩地封給了我,那就是我的!你以為是一塊豆腐嗎?想切就切,想讓就讓?”朱棣怒火中燒,他本不想和女人談論時政,因為在他眼裏女人都無一例外的有著不可理喻的通性,而且這種不可理喻是建立在無知的基礎上。


    “我看你是野心勃勃,想做皇帝!”徐妙錦青筋暴跳,歇斯底裏,再也無法鎮定的站著,她伸出手指著朱棣的鼻梁,纖細的身體微微顫抖。


    這種暴怒還沒有持續多久,一種奇怪的力量就把徐妙錦從高昂情緒的頂峰拽到了穀底,她的淚水滾滾而出,像受盡了委屈的小姑娘。


    “每一場仗要死多少人?士兵有兒有女,有爹有娘,有多少人要失去他們的親人?元朝滅亡,百姓才剛剛有了好日子,你又要他們沒得吃,沒得穿。種的糧食全供給上戰場的士兵,士兵在戰場上又全死光了,那與把糧食倒進江河有什麽不同?除了災禍,戰爭到底能帶來什麽好處?”


    “古人說,天欲人相愛相利,而不欲人相惡相賊。殺不辜者,得不祥,天必禍之!1燕王,你在和天作對嗎?你當皇帝還是別人當皇帝有什麽關係?你閉了眼還知不知道你曾經當過皇帝?你把帝位傳給你的子子孫孫,你以為這是榮耀,你知道他們也想當皇帝嗎?你以為當了皇帝就可以萬世留名?你留下的到底是臭名還是盛名?”


    徐妙錦淺顯易懂卻又駭人聽聞的話震驚了三個男人。


    朱棣目瞪口呆,盡管不願承認徐妙錦的話,也不能承認,但是他知道自己無法反駁。


    道衍手中的扇子落在地上,感覺自己身為一個學道的人其實不懂真正的道。


    紅石明白了,明白了在戰場上看到李識廬重傷時心中產生的恨緣何而起,明白了周王被廢時為何莫名失落,明白了秦王和晉王的死背後悄悄滋生的異樣情感是什麽。


    “妙錦,殿下是被逼的,殿下本來也隻想好好當一個王爺……朝廷官兵包圍了燕王府,殿下不得不起兵反抗……”


    道衍蒼白的辯駁很無力,他明知徐妙錦沒有錯,但他不能為所動。幾十年來建立的誌向豈能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他的年紀太大,沒有那種彈力和韌性,他那根被拉開的弦或許有一天會迴到原位,但絕不是現在。


    “妙錦,聽我的話,迴北平。有些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麵對柔弱的徐妙錦,朱棣又變成了那個永遠寬容的姐夫。


    徐妙錦的話令他難堪,不過不正是因為她這般與眾不同,他才這樣喜歡她嗎?


    “妙錦,迴北平,求你了!殿下不是造反,你不知道朝廷對殿下做了什麽!”紅石終於開了口。


    他恨戰爭,恨戰場上的盲目殺戮,但他恨的遠遠不隻有這個。


    他更恨朱元璋。


    守著二十年的曲折心路,無論什麽樣的大道理擺在他的麵前,無論什麽樣的力量拉他迴頭,他都停不下腳步。


    徐妙錦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駝著背慢慢走出了營帳,她疲倦的身影與她落寞的心一樣,總是在竭盡全力之後痛苦退場。她什麽也改變不了。


    朱棣、道衍和紅石心有餘悸,目送著徐妙錦的背影,悄悄把那一瞬間的頓悟擠進心裏的一個角落,這些頓悟將會在未來的日子裏有著不盡相同的命運。


    京城尚書府中,齊泰盯著手中的一柄短刀,它是禦賜之物,它現在的主人像曆代的主人一樣,正在為大明拚死守著江山。


    耿炳文臨行前把這把短刀交到齊泰手中,他用先皇賜予他的榮耀和自己的性命向齊泰保證剿滅燕王,不辱使命。


    “長興侯啊,長興侯,你怎麽就敗了呢?我一再向皇上保證你是最合適伐燕的人選,你千萬不能……哎!”


    齊泰閉上眼睛,耿炳文誓死效力的激揚麵龐和數十封戰敗軍報交錯在他眼前晃動,它們像兩個殺的難分難解的士兵,無論哪一方稍微占有一點優勢,就立即會得到另一方的沉重打擊。


    在半個時辰的激烈惡戰之後,齊泰大汗淋漓,心力憔悴,他睜開眼睛,從口中吐出一串長氣。


    四周安靜的出奇,沒有廝殺,沒有吼叫,隻有鍾漏的滴水聲告知時間的無情流逝。


    齊泰從案幾上拿起一塊絹帕,去擦額上和背上的汗水,汗水輕而易舉就被抹掉,他多希望燕王也可以像這些汗水一樣容易對付。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疊厚厚的軍報上,它們實實在在躺在他的麵前,不再隻是想象中的敵人。


    齊泰取出最上麵一封,唯有這一份軍報,他願意反複的看,因為這裏麵是耿炳文的灼灼誓言——燕王一定攻不下真定。


    “尚書大人,有人求見。”侍衛走進書房向齊泰通報。


    “誰?”齊泰沒有放下軍報,也沒有轉頭看一眼侍衛,此時此刻沒有什麽比耿炳文的誓言更能吸引他。


    “不知,他不肯報姓名,說是尚書大人的老朋友。”侍衛帶著一些惱怒的口吻,他覺得客人冒犯了尚書大人。


    “哦?”齊泰滿臉疑惑,他倒不覺得受到了冒犯,反而急切想見到這個古怪的人。


    “走看看去!”他放下手中的軍報,大步流星往屋外走去,把通報的侍衛留在了身後。


    紅石鎮定自若的站在尚書府外,這是他第二次來到尚書府,他的麵容已經完全改變,不再是初次來時的模樣。雖然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可是齊泰認識的紅石卻不是眼前這一個人。


    “閣下是?”齊泰打量紅石,麵前這個人雖然陌生,但是他從他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濃濃的笑意,以及笑意背後藏著一個秘密。


    注:1引《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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