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早朝結束後,天色忽然暗沉下來。


    不過依照慣例,朱元璋要賜食百官,文武大臣緩緩走向華蓋殿。


    王公侯爵、一品大員進入華蓋殿之內,二品以下在殿外駐足。叩首後,所有人就坐。光祿司將膳食一一分與眾人。


    天邊的雲團越來越大,越來越黑。


    殿內的人不敢轉頭張望,殿外的不敢抬頭仰望。


    一個穿著灰黑色短衣的信使由遠及近,與滾滾雲團一起朝華蓋殿撲來。


    在丹墀前,信使撲通跪地,叩首高聲唿喊:“秦王薨歿!”


    朱元璋的雙手猛然抽搐起來,筷子落在桌上,飯碗翻了個身,倒扣在桌麵上。


    百官起身,伏地痛哭。


    淒愴的聲音在華蓋殿上方盤旋,大雨傾盆而下。


    自此以後,朝參罷畢,官員各迴其位,不再賜食。


    秦王朱樉閉上了雙眼,所有這個世界可以施加給他的磨難都在他冰冷的身體外偃旗息鼓。


    晉王朱h又一次來到了西安,來給朱樉奔喪,其實他是為一個女人而來,一個他見了一麵就心有所動,一個他想一輩子相伴的女人。


    到西安參加朱樉葬禮的人數眾多,有他的十幾個弟弟,包括朱棣在內,還有他的女婿們和親家。


    朝廷派來了禮部尚書任亨泰主持,陝西三司的最高長官: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揮使也在哀悼的行列內。


    在棺槨旁守了一個時辰之後,朱棣離開圓殿,走向秦王府的後花園。佇立在殿外等候的紅石和道衍緊跟其後。


    他們三人來秦王府奔喪,也和晉王一樣,醉翁之意不在酒。


    “紅石,你有沒有發現,晉王在圓殿呆的時間最短,”道衍小聲說道,“他總是在左顧右盼,好像在找什麽人。”


    “嗯,我應該知道他在找什麽了。”紅石露出詭異的笑容。


    “哦?在找什麽?”朱棣停住腳步,迴過頭來。


    “在找……”紅石還未揭露謎底,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迎麵而來。


    “四哥!”


    “五弟!”朱棣展開笑顏,紅腫的眼睛擠成了兩道縫。


    來人是朱元璋的五皇子,周王朱橚。朱橚與朱棣乃一母所生,因此兩個人的感情遠勝其他兄弟。


    “五弟,近來一切可好?”朱棣拍了拍朱橚的臂膀,又拍了拍他的頭。


    盡管朱棣隻比朱橚大一歲,因為他們的母親??妃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朱棣一直盡心盡力地像父母般照顧著這個唯一的同母胞弟,甚至比對自己的兒子還好。


    “四哥,”朱橚一把抓住朱棣的手,“我都這麽大了,你還摸我的頭!”


    “嗬嗬,在我眼裏,你一直都是那個餓了就哭,困了也哭,被別人欺負卻咬著牙不肯告訴別人的小弟弟。”朱棣笑道。


    “我怎麽這麽沒用?”朱橚假裝打了自己一巴掌。


    “哈哈哈!”紅石和道衍也跟著笑了起來。


    “什麽事笑得這麽歡啊?”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忽然冒了出來,“這是在辦喪事還是喜事?”


    朱h麵目冷峻,從一株碩大的石榴樹後麵走了出來。


    “三哥……”朱棣和朱橚同時叫道。紅石和道衍退到朱棣身後。


    “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四弟、五弟,這是不想活呀,還是想亂國呀?”


    朱h的眉毛高傲地跳動了兩下,眼裏的寒光得到了朱元璋的真傳。


    在朱棣和朱橚麵前他是哥哥,教訓弟弟是天經地義的事。


    自從太子朱標去世以後,他的浮躁和蠻橫就像孫猴子掀掉了壓在身上的五行山,開始明目張膽的大行其道。


    這些劣根性的品質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他恨他的兄弟,恨他的父皇,恨他的身上與他們流著同樣的血。


    朱棣讓朱h想起了他的挫敗。


    不僅如此,朱h也把朱棣當作想要置太子於死地的人。如果朱樉沒有下手,朱棣或許就會下手。


    無論如何,他們兩人都一樣的陰險歹毒,一樣的野心勃勃。


    他們兩人都是他的敵人。


    紅石和道衍麵麵相覷。誰也沒有料到朱h變成了這樣。


    “三哥,我錯了!”朱棣趕緊認錯,擔心朱h小事化大,“好久沒見五弟,一時……”


    “好久沒見五弟,你就樂成這個樣子?你也好久沒見我了啊?怎麽,沒把我當親哥哥?也難怪,不是一個娘生的!”朱h陰陽怪氣。


    “怎麽能呢,三哥。”朱橚趕緊幫朱棣說話,“下個月大相國寺就要舉辦隆重的鳥市,我正準備邀請三哥到開封一聚。”


    朱h愛鳥,人盡皆知。朱橚投其所好,巧妙的解了圍。


    “下個月的事下個月再說吧,注意點,二哥還在圓殿裏!”


    朱h從朱棣和紅石身邊經過,穿過迴廊,徑直朝後殿走去。


    朱h的身影消失後,朱棣率先打破了沉寂的空氣:“五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將軍,紅石。”


    紅石疑惑地走向前來,向周王行禮,他不知道朱棣為什麽要把自己介紹給周王。


    “五弟,紅石和你是同一類人,喜歡花花草草。如果我像你一樣,他會和我更親近的。”朱棣笑道。


    “哦,四哥有幸,我羨慕的很。能不能讓紅石到王府住上一段時間,我們切磋切磋?”


    朱橚盯著紅石,一種相見恨晚的神情在他眼裏流動。


    “讓紅石決定吧!”紅石和道衍都以為朱棣會說不行,沒想到朱棣對這個弟弟確實與眾不同。


    “殿下是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在下了吧?”紅石摸著腦袋,一副為難的樣子。


    “紅石,你可不能去……”道衍說道,擔心紅石玩物喪誌,因為他從來都沒有從紅石那裏看到和他一樣堅定的決心。


    “王府的後花園種了一百多種植物,有爪哇國的大王花、天目山的金錢鬆、特別營造沙漠環境才能生長的千歲蘭……”


    朱橚細數家珍,它們是最佳的誘餌。


    “我在郊外還有一個植物園,那裏可比王府的花園大得多,有三百多種植物,草類、木類、米穀類、果類、菜類……”


    “哇,”紅石的眼睛發了直,“王爺博學!竟識得這許多植物。”


    “周王正在編寫《救荒本草》一書,你說他的肚子裏要有多少東西啊?不是我吹牛,我看這普天之下就沒有一人會比五弟認識更多的植物。”


    朱棣得意洋洋地說道,似乎把胞弟的光環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紅石佩服的直點頭。道衍勉強附和著,這樣的成就不在他尊崇的範圍之內。


    “四哥,你別這麽說,天下之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其實我也不是想有多大的成就,隻是希望一些隨處可見的野生植物可以在百姓饑荒的時候,作為糧食給他們充饑。”


    “王爺心慈,謹記百姓勞苦。”紅石心中感動,對朱橚刮目相看。


    “別看這些小小的植物,平時就在身邊,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它們在關鍵的時候還能治病。”朱橚邊說,邊俯下身去。


    “是的,王爺。這點在下也深有體會。”


    “哦?你懂治病?”周王抬起頭來,兩眼再次發光。


    “在下懂一點。”紅石謙虛地說。


    朱橚站起身來,手上拿著一支莠草:“看,這莠草長得很像稻穀,可是它卻不結籽,它總被百姓稱作‘害苗之草’,不過大家都不知道它可以解毒、殺蟲、清熱。得了熱病、痢疾、癰瘡的話,低頭看一看,或許莠草就在你的身旁。”


    “嗯,百姓困苦,沒有閑錢去抓藥,這真是救了他們的命。”朱棣道,“五弟,你的《救荒本草》一定會流芳百世。”


    “四哥,我沒想過這些。”朱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四哥的將軍可以幫我一起編撰《救荒本草》,我相信一些疏漏的地方絕逃不過他的眼睛。”


    “不敢,不敢,王爺抬舉了。在下才疏學淺,哪有這個能耐和王爺一起編撰這曠世奇書。”


    紅石滿臉羞愧。他雖精通醫藥花草,可是卻從未有過編撰醫書造福於世的雄心。他的時間和精力全部用在折磨著自己,同時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好處的一件事上。


    “這哪裏是什麽曠世奇書……”朱橚還沒有說完,朱棣出其不意打斷了他。


    “五弟,你先編著《救荒本草》,紅石暫時不能借給你,他在我這裏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呢,嗬嗬!”


    朱橚和紅石交談如此投機,朱棣嗅到了一點危險的氣息。


    “是啊,紅石,你可不能扔下我!”道衍緊緊抓住紅石的手臂。


    荷花迎著烈日,興奮地一片一片展開自己的花瓣。


    在這酷暑之下,它當之無愧是這一片池子裏尊貴的皇後。


    碩大的荷葉俯首稱臣,仰望著荷花絢麗的風姿。每當荷花打開一片花瓣,它都會為之震顫。


    晶瑩的露水悄悄從荷葉身上滑落,躍入平靜的水麵,蕩漾起一圈圈波紋。


    圍繞在荷花身邊的所有東西都在為它歡騰雀躍。


    觀音奴坐在池邊的一張圓形石凳上。


    荷花的嬌紅,荷葉的翠綠,露珠的晶瑩剔透都沒有映入她的眼簾。


    她的眼裏是一片朦朧的灰暗,淚水從她的眼角慢慢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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