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神色凝重,匆匆走向太廟的寢殿。道衍、馬三保、李識廬緊跟著他身後。


    在殿門口,他停住了腳步,對著在一旁等候的紅石點了點頭。


    “紅石、大師,你們在這等一等,我進去拜一拜祖先。”


    “是,殿下!”


    朱棣“撲通”跪地的聲音穿過陰暗,傳到了幾人的耳朵裏。


    他的哭聲銜尾相隨,沉重緩慢,節奏相宜。


    朱允炆不知是停止了哭泣,還是他的哭聲淹沒在朱棣的哭聲中,殿外的人覺察不出殿中竟有兩人。


    兩刻鍾後,朱棣終於緩緩站起身來,低頭走到殿外,在紅石身旁踉蹌了一下。


    五雙手不由自主的伸了出來,紅石扶住了朱棣:“殿下,擔心!”


    朱棣抬起頭,望著眾人,桃子一樣腫脹的雙眼隻剩下一道縫。


    “殿下,別太傷心了,傷了身子。”馬三保憂心忡忡,朱棣的命就是他的命。


    “這好好的,大哥怎麽就走了?沒見著最後一眼,一眼都沒見著啊!”


    眼淚又像雨滴般從那道縫裏流了出來,形成雨簾。


    “殿下,人各有命。太子這一去是上天的旨意……他和皇後娘娘團聚了。”道衍從最具有權威性的角度安慰朱棣。


    “對,我就是來問母後,是否見著了大哥,他們都還好嗎?”朱棣有板有眼地傾訴,。


    “姐夫,他們都在西方極樂世界,比我們這人間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徐妙錦的眼睛裏噙著淚,朱棣受到的傷害也刺痛了她。


    “殿下,您在這裏跪得很久了,迴寢宮歇息吧!”李識廬最後開了口。


    除了紅石,每一個人都剖開了自己的真心。


    一個白發蒼蒼,形容枯槁的老人蹣跚地向寢殿走來。


    朱棣立即甩掉紅石攙扶著他的手,跪在地上,所有人都趕緊跪下。


    “父皇,兒臣來看看母後和祖先。”朱棣道。


    此人正是大明皇帝朱元璋。


    他身著素服,憔悴不堪,縱橫相間的皺紋肆無忌憚的摧毀著他的容顏,已經無法挺直的脊背沉痛的悼念曾經魁梧的身材,遲鈍的雙腳努力維持平衡,他失去的不僅僅是強健的體魄,軒昂的氣宇,還有沸騰的熱血和似火的激情。


    太子的噩耗雪上加霜地摧毀了這個不可一世的開國君王。


    他害怕這是上天給他的報應,這種恐懼讓他夜不能寐。


    紅石沒有同情這個被打擊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剛才的那一瞥已經像一把刀一樣插在他的心頭,他痛之入骨。


    他所有的失去都是因為朱元璋,朱元璋剝奪了他的一切。


    紅石咬緊了牙關,拽緊的拳頭,在這幾年的沉寂之後始料未及的湧上一種殺掉朱元璋的衝動。


    “朕來看看你母後。”朱元璋淡淡地說道,像是在和自己說話。


    “父皇……”朱棣開始哽咽。


    “你們走吧。”朱元璋打斷了他,徑自走向殿內。


    “是,父皇!”朱棣不舍地站起身來,就差了那麽一步,父皇就會看到他痛哭流涕的樣子。


    夜無法阻擋雨的任性,它無所不能的趕走了光亮,可還是沒能獨享蒼穹。


    紅石來到了朱允炆的寢宮。朱允炆正在焦灼的等待著他。


    為了驗明正身,紅石談起了十年前那場相遇的細節。


    朱允炆愁苦的臉展露了一絲笑容,兒時的輕鬆愉快隻在霎那間頂替了他的憂愁。


    “哥哥,沒想到還能遇到你。”


    “殿下……臣也沒想到殿下還記著臣這個微不足道的人。”


    “不,哥哥的話幫我解決了許多難題。‘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它總是提醒我不要隻看到事物的一個麵。當我遇到接受不了的人和事,想到他們也有好的地方,我就敞開了胸懷。然而我也能從掩飾的太過完美的人和事中發現它們的弊病,自然就不會輕易相信。”


    紅石緩緩的點頭,心中慚愧,當年他脫口而出這句話的時候,隻是一知半解


    “哥哥,你能幫我救母妃?”朱允炆的眼睛發著光。


    “我心中有一計,結局如何隻能看天意。”


    “什麽計?”


    “根據嫡長子繼承製,皇上很快就會立你為皇太孫。他駕崩之後,你就是天子。皇上擔心你的母妃幹涉朝政,畢竟你的年齡尚輕。古來也有殺母立子的先例,因此皇上借殉葬之名消除心頭之患。”


    朱允炆沉默不語,顯然他也想過皇爺爺殺母妃的理由,可是不敢麵對。


    “殿下,要使皇上消除疑慮,首先必須讓殿下的舅舅呂光矩辭去朝中的太常寺卿一職。呂光矩是太子妃在朝唯一的外戚。他離開後,太子妃在朝中便無任何勢力可依靠,這或許可以給皇上吃一顆定心丸吧。”


    “舅舅?母妃和舅舅的感情很深。母妃小的時候,外祖母病故,外祖父忙於朝政,舅舅既當哥哥,又當爹媽,把母妃拉扯大。舅舅還救過母妃的命。他們曾經被山上闖到家裏的毒蛇攻擊。母妃的腿被蛇咬了,舅舅一口一口的把毒血吸出來,自己中了毒,病了一年。”


    朱允炆眼中泛著淚光。他的性情和朱標一樣仁柔,對於親情從來都割舍不下。


    “殿下說的好!呂光矩愛護妹妹的心無人可比,他又怎麽會忍心看到妹妹去送死呢?他的一官半職就可以換來妹妹的性命,對他來說豈不是一件快事?”


    “這樣做,母妃真的可以死裏逃生?”


    “不知道,這是第一步,也是最基本的一步,我們現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皇上仍然要置太子妃於死地,我們還得想其他的辦法。”


    朱允炆點了點頭,抓住紅石的手:“哥哥,謝謝你!”


    “殿下,保重!”


    慶農無精打采的耷拉著腦袋走在街頭。


    將近一年的時間,他日日夜夜守在太子身邊,早已習慣了早上第一抹陽光照進屋子的時候替太子端來漱口水,屋外的喜鵲喳喳叫的時候服侍太子享用早膳,太子咳嗽的時候替他拍胸撫背,太子翻身的時候為他遮好被子。


    現在他無事可做。


    朝廷裏派給他的那些差事算得上什麽事呢?


    太子不在了,他走路也不對,喝水也不對,吃飯也不對,睡覺也不對,他的習慣遭到了嚴峻的挑戰。


    太子臨死前努力的對著他笑,他也對著太子笑。


    他沒有眼淚,他不能哭,他要讓太子把他的笑帶到天堂。


    慶農沒有再想過去,等待著一切自自然然的發生,自自然然的又形成了新的習慣,太子自自然然地變成他記憶裏的一部分。


    一顆種子沒入了泥土,等待生根發芽,何必還要把它挖出來看看是狗尾巴草還是玫瑰?


    “慶農,我正打算去找你!”一隻柔軟的手從背後拍了一下慶農的肩膀,徐妙錦驚喜的站在他的身後。


    “郡主……”慶農低下頭去,不知道要說什麽。


    他和徐妙錦建立的那點聯係已經因為太子的故去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我……”


    徐妙錦感覺到慶農的頹喪像一麵鏡子照出了她的羞愧——她沒能及時趕迴京城營救慶農的主人,導致太子丟掉了性命。


    “郡主,不,和你沒關係!”慶農慌忙擺擺手,“天意。”


    “慶農,我到了北平,找到了解毒的人,可是……”徐妙錦又氣又急。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她至今還不想相信她和紅石莫名其妙被關了十天。


    “有人阻止我們迴京城!慶農,你說的對,可能真的有人想害太子!”


    火焰在慶農的眼睛裏跳動,他脖子上的青筋鼓得比筷子還粗,他拽緊了拳頭:“真的?”


    “我們去找那個能解毒的朋友,他叫紅石。你把所有的事對他說一遍,他恐怕能看出個子醜寅卯來。”


    “好,走!”慶農的眼睛像釘子一樣望著前方,決心把土裏的種子挖出來。


    沒錯,狗尾巴草和玫瑰差的太遠,必須弄個水落石出!


    十醴香高朋滿座,笙歌鼎沸。


    一百多年來,從宋朝到明朝,君主換了一代又一代,它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敞開同一扇大門。


    它從未寂寞,即使寂寞的人踏破了它的門檻。它也從不貪心,即使達官貴人是這裏的常客。


    紅石走進了十醴香的大門,神情惶惑,心神不寧。


    昨日朱棣軟硬兼施地讓內閣中書從內閣大庫查到元至正二十四年,也就是紅石出生的那一年,發生的高麗使臣辱罵明朝皇室大事件。


    紅石沒有告訴朱棣他要查這個事件的原因,朱棣也沒有追問。


    每個人都有秘密,隻要這個秘密不妨礙朱棣的利益,他不會多此一舉。


    內閣大庫分為東庫和西庫,東庫十間,西庫十間。


    北麵一扇用鐵柱隔開的窗子常年開著,陳腐的氣味源源不斷的向外飄散。


    東庫存放實錄、史書、錄疏、起居注、帝王將相的畫像、各種書籍和表文。


    西庫存放紅本、典籍和關防。


    紅石要查的高麗使臣事件屬於實錄存放在東庫。


    內閣中書掌管撰擬和記載,他們知道鐵窗內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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