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父連日勞累過度以致......以致心神失常,萬望陛下贖罪——父親,兒這便扶你迴去歇著,我們走~我們走......”


    百裏視愣了半晌之後,才驚慌失措地上前去攬他父親的衣袖,他當然很清楚自己父親此刻說出這樣的話會有怎樣的後果,而百裏涉的眼神卻在告訴他這一切根本無可挽迴。


    “呸!逆賊,從你欺君背父的那一日起,你便不再是我子,我也再不是你父!今日之事,你我之間有死而已!”百裏涉眼見兒子跪在自己身邊對著天子叩首謝罪不止,竟是怒不可遏地飛起一腳正中百裏視的麵門——金殿上所有人立刻聽到了無比清晰的一聲脆響,接著百裏視被當場踢飛仰倒在地,鮮血湧現之際,鼻梁竟已是斜斜歪到了一邊。


    百裏涉還不滿足,猛然從靴筒中抽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飛身上前一手揪住兒子胸口的衣襟,另一手攥著刀柄眼看就要穿胸而過,說時遲那時快一粒不知什麽東西在間不容發之際打中了他手腕,匕首鐺啷啷一聲落地,百裏涉竟不死心似的猛然將手伸到了百裏視的眼前。


    “啊~”


    “快!快將他拉開!”


    一聲慘叫之後,兩旁驚呆了的侍衛這才上前將百裏涉拉開,接著一腳踢中他膝窩隨即將其死死按在了地上——百裏視捂著血淋淋的眼眶哀嚎不止,一顆眼珠已經被他的生父硬生生從其中挖了出來,惡狠狠捏成一團漿糊般隨手丟在了一旁。


    當著天子百官直麵行兇殺人,而且是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此狠手,眼前這一幕實在出乎太多人的意料,那些膽子小的,甚至已經不由自主地幹嘔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逆賊!狗賊!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痛快!痛快!哈哈哈哈哈哈~”百裏涉倔強地昂起頭,先是肆無忌憚地狂笑,繼而是咬牙切齒的嘶吼,最後又笑得淚流滿麵,兩旁的侍衛更是四目相對不知如何是好——麵前紫袍玉帶之人片刻前還位極人臣,僅次於有擁立之功的攝政親王,此時此刻衣著未變麵容不改,卻已成作亂的逆賊,可看禦階上天子和魏王的神色,似乎不僅不怒反倒是有些憐憫。


    “快,帶百裏將軍下去療傷——愛卿......恩師,適才皇叔已經在百官麵前驗明正身......你為何還要如此一意孤行?”


    “陛下,偽帝竊據帝位,臣隻恨自己未能早早察覺,悔之晚矣......如今陛下是我大吳皇室血脈唯一的正朔,臣自然惟天命是尊,但段歸、司徒靖、葉浚卿和這個逆子,難道沒有這偽帝便不反了麽!臣近日來苦思冥想的唯有一件事——當日楚王殞命,他段歸是唯一的得利者,所以是否從那時起,他便已存了不臣之心!”


    百官聞之愕然,禦階之上的天子與魏王卻各自垂下頭沉吟不語,而一閃即逝的愧疚被百裏涉看在眼中,自然當即便心如明鏡。


    “大人,卑職曾經不止一次暗示過你,天下非一人一家之物,所謂天道無常惟歸有德,那段懷璋刻薄寡恩,即便身為儲君卻依舊死於非命,豈非正是天命使然?當今陛下仁厚聰慧,魏王殿下文治武功,如此欣然氣象,正是我大吳開疆拓土重振朝綱之良機,大人此刻不思為國報效反糾結於這陳年舊事,何其愚也?”葉浚卿出列,先是對著禦階上的天子和攝政王深鞠一躬,隨後轉過身,像是在勸說百裏涉,可眼神環顧群臣之際又如刀鋒般犀利,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呸!你這小人,老夫最悔的,便是信了你這蛇心豺行的豎子,才使得社稷淪亡宵小當道——天道無常惟歸有德......有德者取天下何用爾等這鬼蜮伎倆!我恨不得生啖汝肉活寢汝皮,狗賊!狗賊!!狗賊!!!”


    “百裏大人......孤隻問你,若今日偽帝高坐金鑾殿,歸不幸為階下囚,您知曉其中玄機,又當如何?”


    “......發檄文,詔天下義士起兵勤王,奉正朔,討不臣!”


    “那大人此舉,與歸今日所為,又有何不同?”


    “呸!段歸,你少在這裏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當日家有長子國有儲君,汝之所為豈可與忠臣義士相提並論?且看你今日之態——天子坐明堂汝亦坐明堂,天子著明黃汝亦著明黃!有道是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你以攝政之名亂君臣之分,是忠是奸自有公論!”


    “先生!皇叔有大功於社稷,加九賜乃是朕的意思,實非你口中的不臣......”


    “陛下!你,好糊塗啊......如今滿朝文武所畏者,乃是手握重兵的段歸而非陛下您!而今日他可以受九賜,明日他便敢行廢立!還有這葉浚卿,無父無君不忠不義,更兼為人陰鷙歹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此豺狼之輩怎麽假以重權?若任其撥亂朝政,黨爭之患盡在眼前!百裏涉一死又如何?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數百年的基業,毀於這些小人之手!”百裏涉話音未落便又叩首不止,大殿上一時間盡是以頭搶地的鏗鏘之聲,轉眼之間,他麵前的平滑如鏡的地麵已經染上了斑斑血跡。


    “住口!百——裏——涉......你當朕真的不敢殺你麽!”段宣忱忽然間臉色大變,因為百裏涉之言已無異於欺君罔上,若再任由他繼續滔滔不絕下去,即便是有心寬縱,卻也隻能礙於國法難容了。


    “陛下息怒......咳咳咳~百裏大人此言差矣——天子者,代天牧民,我等皆是其手中敲樸,如大人般忠心可鑒者是,如我等利欲熏心者亦是,為君者隻需擇其適者而用之,哪有因噎廢食的道理?可今日大人一心求死,豈非是正好遂了我等狼心狗行之輩的心願?如此於國何益?”司徒靖位列武將之首,地位次於百裏涉但盡人皆知其是段歸麾下第一人,因此他一說話,滿朝文武都不由自主地作出了一臉“言之有理”的表情來。


    “司徒靖......你有經國濟世之才,也有匡正天下之誌,可惜你識人不明為虎作倀!段歸,以仁義之名行禽獸之事,無君無父撥亂社稷,生民因他一己私欲而有倒懸之危,這,便是你眼中的明主?可笑~可笑至極!”


    金殿之內一時間鴉雀無聲,一眾文武麵麵相覷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好言相勸無用,當頭棒喝更是徒勞,甚至於巧言令色都被一一駁迴,他們驚訝地發現,這個一向沉默寡言拙於辭令的老實人,竟然可以如此地詞鋒犀利口若懸河。


    段宣忱頹然坐倒在了龍椅上,事到如今,他知道連自己也無力保百裏涉周全了——狂言欺君誹謗朝局詆毀功臣,條條皆是死罪,更遑論帶刀上殿意圖行刺,若是此刻還稍有寬縱,那日後便無律法可言。


    “百裏大人,你說生民有倒懸之危,此話不錯,不過卻不是因為什麽人的一己私欲——正是因為神器蒙塵,才有真龍降世廓清環宇誅夷逆暴,公豈不聞天子一怒,赤地千裏,萬姓死亡,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大人博學,為何不明是非因果?”葉浚卿此話即是開脫卻更像是威脅,聽得身邊諸人都是冷汗連連不住地擦著額頭,他們知道,百裏涉若是再不低頭,這朝會第一日便真的要以大開殺戒告終了。


    段歸看著一臉沉痛的葉浚卿微微皺起了眉頭,他很清楚百裏涉的性情,此刻葉浚卿用這話去激他,無異於在逼他殺身成仁。


    “好一個天子之怒......放開我......”百裏涉聞言奮力掙紮,反扣著他雙肩的侍衛在看到段歸點了點頭之後便放手退後,隨後站在了足以一步上前將他再次製服的距離內,不錯眼珠地盯著眼前老者的一舉一動。


    百裏涉整了整衣冠,忽然直勾勾地望著段歸道,“魏王之怒,是天子之怒麽?”


    “君是君,臣是臣,豈可混為一談?”


    “好,那便請殿下降階以示無私。”


    百裏涉一指自己的左近,意思很明顯,是要段歸自己走下來向天子稱臣——段歸於段宣忱四目相對,兩人似乎都像是送了一口氣似的,畢竟隻要百裏涉肯留一點顏麵給朝廷,他們也就好順勢保住他的性命。


    段歸對著天子行過叩拜之禮後便徑直走到兩班朝臣之前垂首肅立與他人無異,隨後段宣揮手示意撤座,立刻便有太監來搬走了那張紫檀木製的黑漆灑螺鈿琺琅麵圓凳。


    “好......好......好......如此,老臣無話可說,不過尚有一問望殿下解答——適才葉大人言天子之怒,老臣深以為然,不知殿下可知匹夫之怒為何?”百裏涉麵露一絲欣慰,躬身一禮的同時開口問道。


    段歸被他問得如墜雲霧不明就裏,登時為之一愣,而一邊的司徒靖暗覺不妙正要張口,卻見百裏涉從袖口抽出了另一把刀對著段歸當胸刺去。


    任誰也想不到他居然帶了不止一柄兇器,眾人這才驚覺之前傷子也好,罵殿也罷全是鋪墊,為的便是此刻這必殺的一刀。


    “老夫來告訴你......匹夫之怒,血濺五步,伏屍二人,六軍慟哭,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皇叔!”


    百裏涉三步之外一刀揕向段歸的心口,頃刻間那張仁厚謙和的臉上盡是決絕,旁人隻注意到了他手中的利刃,隻有段歸和司徒靖看到了他嘴角的欣然。


    侍衛自然不會允許兇案發生在眼前,即便百裏涉是個文弱書生未必傷得了段歸,但哪怕這位魏王受一點點的傷他們也難逃死罪,於是除了圍在段宣忱身邊護駕的六人之外,殿上的三十把快刀幾乎同時出鞘,離他最近的兩柄更是毫不留情直撲要害。


    隻是他們看不到,匕首刺向段歸的瞬間竟然調轉了鋒刃徑直沒入了他自己的胸口,電光火石之間他緊緊抓著段歸的手握住了刀柄,看起來便像是他刺殺不成反遭刺死一般。


    “魏王......你立新朝,我全舊義......有我父子前車之鑒,日後、日後再無人可以段懷璋為口實......行、行不臣、之舉......還、還煩請、請轉告陛下,葉浚卿其人蛇蠍心,豺狼性,可用......不可信......”


    在段歸耳邊強撐著說完了這最後的一句話,百裏涉便兩眼一閉,溘然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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