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下,陸昭明頂著一張不屬於自己的臉,被六個侍衛押著,披枷帶鐐走上了金殿。


    他身上穿著的依舊是那一夜被俘時的衣衫,不僅淩亂更是殘破髒汙,頭上發髻散亂,臉上更是血跡斑斑,有的地方甚至已經皮開肉綻,看上去好不淒涼。


    滿朝文武中有的咬牙切齒恨不得直接上去拔劍相拚,有的則把臉轉到一邊裝出一副視而不見的坦然,但無論怎麽做,都掩飾不了他們眼神之中的閃爍——那裏麵有恐懼,有諂媚,還存著一星半點的不屑和輕蔑。


    越是往昔低眉順目溜須拍馬之人,此刻便越是趾高氣昂義憤填膺;反而那些平日裏不怎麽逢迎的諍臣,此刻倒是紛紛擺出一副不忍直視的樣子來,隻是這樣的諍臣,看來看去也不過五指之數。


    不少人眼巴巴地盯著百裏涉,而他此刻一身紫袍玉帶高居禦階之上,所處之地僅僅比段歸低了六級台階而已,其中寓意不言自明——段氏之外,群臣當以百裏為尊。


    “百裏愛卿?想不到時移世易,今日竟是公為座上客,朕成階下囚啊......”陸昭明冷冷環顧滿朝文武,片刻之後目光如電般直射百裏涉並語帶譏諷地說道。


    百裏涉卻不閃不避,聞聲之後竟一臉坦然地轉過頭與陸昭明四目相對,對於親子獻城之事竟然沒有絲毫的愧疚。


    “爾乃何人,竟敢稱本官為卿,妄稱自己為朕?”


    “愛卿,十數日之前,朕才在這宣德殿裏與你推心置腹暢所欲言,你還向朕立誓有你一日,這建康便固若金湯,怎麽?忘了?”


    “本官立誓,乃是為了扶保我大吳的真龍,而非你這僭越皇尊的偽帝。”


    “勝者王侯敗者賊,這一局朕是輸家,怎麽說還不是你們一句話的事?對吧,齊王?”


    陸昭明說話間又把目光轉向了段歸,相比於六階之下的百裏涉,他不僅離天子更近,而且還有一張純金打造的圓凳可以坐,雖然絕對稱不上舒適,但地位之超然由此可見一斑。


    “此處隻有先帝禦封的魏王段歸,沒有什麽齊王——孤且問你,你到底是何人,受誰的委派冒充我大吳的儲君!”


    段歸聲色俱厲,一雙眼睛毫不避諱地盯著那張熟悉的臉,嘴角微微掛著一絲笑意,似乎是在嘲諷陸昭明落到這般田地居然還不死心,仍要做這困獸之鬥。


    “朕,先帝膝下第二子,生於隆武七年六月十三,聖祖賜名懷璋,年十六,蒙天恩眷顧立為東宮,其後先帝晏駕,朕乃受遺命承繼大統——爾等篡逆之輩,休想要朕遂你們的心願!”陸昭明慷慨陳詞,全然不懼他身邊明晃晃的刀劍和背後惡狠狠的眼神。


    在這一瞬間,陸昭明竟覺得自己就是段懷璋,千真萬確無可置疑。


    “嗬嗬......好一個段懷璋,你可認得她?”話音剛落,殿外便有侍衛帶上來一個女人——一個比尋常女子高大健碩幾分的女人。


    “草民曲無顏,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將你知道的,說與陛下及眾位大人。”


    “是,陛下,諸位大人,此人本是故太子身邊的影侍,借上次太廟失火之機謀害了太子後李代桃僵,狐純大人察覺有異後遭了他的毒手,臨終前委派草民臥底於宮中,伺機除掉這個禍害......”


    “哈哈哈哈~隨便找個人來栽贓便是證據?那朕還有證據能證明你們並非皇室血脈呢!”


    陸昭明底氣十足地盯著曲無顏,目光輕蔑之中帶著不屑,百官則麵麵相覷,有的蹙眉不語顯然對真偽隻說心懷疑慮,而那些神色坦然者,則大多早已認定了這不過是個篡權奪位的借口。


    “嗬嗬~就知道你不甘心,傳太醫!”


    太醫院院使步入金殿之時簡直堪稱趾高氣昂,因為若不是他,恐怕段歸也難以詐病許久,更遑論逃出生天——看他走路的步伐,便儼然是在以功臣自居。


    “臣,太醫院院使郝......”


    “罷了~罷了~朕知道你是誰——郝義般,立刻告訴諸位大人!”正襟危坐了許久的段宣忱終於開口,隻不過一說話便是滿口的市井氣息,以至於階下眾臣中已經有人開始搖頭歎息,如此君王,是否社稷之福,每個人心裏都免不了要打一個問號。


    “遵旨——諸位大人必定記得,當日太廟失火,刺客殞命,這個所謂的太子殿下更是身受重傷,當時為保太子百年之後可以全身下葬,故而斷肢遺骨也被太醫院妥善保管,隻要一經比對便知真偽。”


    “哼!當日刺客行刺,其屍首已按律挫骨揚灰,如今拿什麽比對?!還不是由得你們信口雌黃!”陸昭明當然不可能放過這唯一的破綻,真正的段懷璋早已屍骨無存,而且完全合乎律法堪稱天衣無縫。


    “信口雌黃?好,孤便讓你心服口服——郝院使,請繼續。”


    段歸微微一笑,似乎成竹在胸,陸昭明卻也是絲毫不懼,那張木然的臉此刻倒是成了最好的偽裝,連本已對影侍竊據帝位之事深信不疑的段宣忱也不禁因此露出了狐疑之色,扭頭一臉茫然地看著不遠處的段歸,繼而又看了看肅立於一邊竟對眼前之事無動於衷的百裏涉。


    “諸位大人請看,這便是太子殿下的掌骨,”郝院使話音未落,一旁的小太監便捧上了一隻朱漆托盤,裏麵是一隻早已化為白骨的斷掌,傳示群臣之後,小太監將那截斷掌捧到了陸昭明的麵前,郝院使這才頗為自豪地走過來問道,“這是否是你口中被刺客斬下的左手?”


    虺蝮斬的創痕難以偽造,因為斷骨的茬口會留下明顯的鋸齒痕,而且絕不會像普通兵器砍斷似的崩缺碎裂,陸昭明一眼就認出了這必是段懷璋的斷骨無疑,但他卻沒有立刻迴答,而是低頭沉吟,因為他實在不明白,僅憑這區區一截手掌,段歸何以如此自信。


    在百官麵前證明他是冒充的固然可以令段宣忱的帝位更加穩固,但是若弄不好便會適得其反,所以他此刻必然有絕對的把握,陸昭明想著想著,心頭竟然有些慌亂起來。


    “怎麽樣?是認不出,還是不敢認?”


    “......這,應該沒錯——朕怎麽會記得手骨是什麽樣!”


    “果然嘴硬——陛下,臣請滴血驗骨!”


    “準奏!”


    段歸起身走到陸昭明身旁,結果小太監遞來的匕首劃破掌心,殷紅的血跡隨之湧現,緊接著滴落在那截斷骨上,頃刻間就滲得隻剩一抹淡紅。


    “如何?此骨確係段氏血親所有,你現在怎麽說?”段歸依舊在笑,笑得陸昭明心裏開始忐忑。


    “哼......”陸昭明不知對方耍的什麽白所以也隻好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陛下,諸位大人,這是揚州刺史慕流雲的親筆書信,信中言道這段懷璋乃是北周安插的細作,本意是李代桃僵之後伺機賣國,誰知他暗蓄野心妄圖弄假成真,慕流雲這才以密信告知欲借孤之手將其鏟除,而他所用的易容手法及破解之道更清清楚楚記載其中——隻需以本尊的血肉或骸骨入水,冷熱交替敷於其麵上便知真偽......”說到這裏,段歸忽然朝著段宣忱屈膝三跪九叩,之後才伏地沉聲道,“臣自知有通敵之罪,或殺或流臣絕無怨言,隻求陛下讓臣以慕流雲信中所書之法一試,待驗明此人正身後,臣,甘當責罰。”


    滿朝嘩然,隻有百裏涉依舊垂首肅立,似乎置身於這俗世之外一般。


    “皇叔請起,兩國爭鋒,交易情報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隻要結果對我大吳有利,又何必計較過程呢?朕絕對信任你,但試無妨!”


    “臣,謝主隆恩——取水來!”段歸起身吩咐道。


    陸昭明更加不明所以,但他似乎已經隱隱猜到了些什麽,望向段歸的眼神中已有了慌亂之色。


    兩盆清水,滿朝文武皆驗過無誤,隻有百裏涉轉過身不願理會。


    “為他敷臉——先用冷水,後用熱水。”


    陸昭明再想拒絕已經來不及了,一旁的小太監取過毛巾蘸濕便蒙上了他的臉,而他被侍衛按著肩膀難動分毫隻能任其為所欲為。


    小太監按照段歸的吩咐仔仔細細地用冷熱兩種手巾將他的臉仔仔細細地擦了九便,然後,陸昭明忽然就覺得臉上開始鑽心的痕癢。


    “你!你下毒!”


    “嗬嗬~就知道你有這一手——你們,同樣的法子對孤也來一遍。”


    太監們不敢怠慢,分毫不差地又在段歸臉上忙活了一通之後,這才站到了一邊。


    痕癢之後便是一陣清涼,緊接著陸昭明便感到麻木已久的臉竟然漸漸有了知覺,如清風拂麵的舒適不過片刻,刺痛就漸漸開始侵襲每一寸肌膚,須臾之間,便是刀割一般的感覺讓陸昭明生不如死。


    而另一邊的段歸,卻是毫無異樣——所謂骨殖隻是噱頭而已,常人自然無虞,但陸昭明的臉卻經不起冷熱交替的刺激。


    “啊!”一聲慘叫驚得眾人失魂落魄,滿朝文武之中聽到過這種撕心裂肺之聲的人恐怕連十個都不到,簡直就好像一個人活生生被扒了皮似的那麽淒厲。


    而正在發生的事好像也與此相差無幾——陸昭明的臉皮正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一點點地剝落,露出下麵血淋淋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骨頭,而那些肌肉竟好像活過來的蟲子一般扭曲蠕動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改變著他的麵目輪廓,不管他是誰,此刻已經與段懷璋大相徑庭。


    “拖下去,打入死牢,七日之後淩遲示眾——諸位大人,看清了麽?”


    “陛下聖明燭照,魏王英明神武,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聖明燭照,魏王英明神武,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聖明燭照,魏王英明神武,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事已至此,再無其他的話可說,滿朝文武親眼看見陸昭明原形畢露,自然也就隻能感激涕零地山唿萬歲,慶幸有段歸這樣的臣子可以撥亂反正挽狂瀾於既倒。


    “臣,百裏涉,有本啟奏!”就在眾人擺出一副喜氣洋洋普天同慶之時,百裏涉忽然徑自一步步走下禦階,站在了一班朝臣的麵前。


    “百裏愛卿但講無妨,隻要是愛卿所奏,朕無有不準。”段宣忱終於有了一點君王的樣子,憑著一句話,很多士子便會甘心肝腦塗地。


    “臣要彈劾四人——其一,魏王段歸陰蓄甲兵罪犯篡逆;其二,征北將軍司徒靖竊據州郡附逆逞兇;其三,兵部主事葉浚卿,臨陣降敵;其四......龍驤將軍百裏視,背父欺君!臣,請陛下斬此四賊,以正視聽!”


    話音一落,金殿之上霎時間鴉雀無聲——滿朝文武看著百裏涉的眼神頃刻間便由諂媚變成了厭棄,甚至是嘲笑,他們的目光簡直宛如在看一個白癡一樣,但沒人敢出列說半個字,因為他們發現最重要的那幾個人聞聽此言後並沒有半點的慍怒,反而是麵露不忍之色默然他顧。


    所有人都明白,百裏涉此舉,無異於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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