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月城裏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似乎那場慘烈的大戰隻存在於人們的噩夢裏,從沒有真正發生過。


    無論何種膚色的百姓,都自然而然地在大街小巷之中穿梭,仿佛從來就是如此,在經曆了一係列血腥清洗後,那些狂熱的天道正宗信徒已經幾乎被斬盡殺絕,而司徒靖不僅向黎越人發放賑濟,更力排眾議重新開放互市——百姓們有吃有喝有錢花,自然早就把那些所謂的國仇家恨忘到了九霄雲外。


    過去並非沒有過這樣承平的日子,隻是蜂擁而至的奸商必然會趁機勾結官府哄抬物價,在得來不易的太平光景裏再一次醞釀出仇恨——這一次卻不同,司徒靖給了雲記商號專賣之權,其他想要趁機大賺一筆的商販不是被龍驤武卒拒之於城外,就是好不容易進了城卻被雲記用離譜的價格打壓到根本做不成生意。


    而雲記商號似乎也很識趣,他們不僅將樁樁件件的貨物都明碼實價地公之於眾,更幾乎是用賠本的方式高買低賣,一時間無論吳人還是黎越人,都把那個有些猥瑣的老頭兒當做了下凡的活菩薩。


    但越是這樣司徒靖就越不放心,因為他知道雲記和北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對此那個猥瑣老頭兒雖沒有坦承卻也並未否認——巧合的是就在自己屢次暗示需要慕流雲出兵以保全段歸,當然更是為北周爭取時間積聚實力之後,荊溪口居然就真的陳兵束甲聚集起了近十萬人馬。


    而日前傳來消息,狐純遇刺身亡,朝廷以百裏涉為主帥總督翼越軍事,很明顯段懷璋已經在部署收繳段歸的兵權,翼州和越州平定之日,便是他重新迴到建康去做階下囚之時——百裏涉的邏輯很簡單,誰坐在龍椅上,誰就是不容置疑的天子,所以他可能會為了社稷安危在段歸遇險時第一個挺身而出,但同樣也會為了朝局穩定第一個阻止他手握兵權。


    所以自己能不能適時地發兵北上,就成了段歸接下來何去何從的關鍵。


    城中的狐翦和他帶來的數千人馬就是司徒靖此時最大的障礙,他一入城就接手了南北門的防務,理由也很合理——大戰方息,若是讓不久之前還和黎越人兵戎相見的將士守城難免會讓他們感到不安,所以龍驤武卒理所當然被調去了城北大營,而他和他的人馬堂而皇之地進駐了上城營區。


    由此開始,嘯月城實際上變成了分而治之的狀態,但好在雙方都並無更進一步的動作,百姓們也就並沒有覺出任何異樣。


    隻不過司徒靖和狐翦都明白相安無事的日子早晚會有結束的一天。


    “祁玦,實在抱歉,本來你已經打算在這裏逍遙終老,誰知道卻還是難免重涉風波......”司徒靖一臉的愧色,對於這個同門他實在自覺虧負良多。


    “天下大亂,哪裏有什麽逍遙,若沒有了你們這些大人物的庇護,我這小小的醫館哪裏開得下去......好在這一次失去救人,否則我倒真寧願一走了之浪跡天涯——這滿手的血腥味,實在是令人作嘔......”段歸想要派去武陵營救段宣忱的人正是祁玦,無論武功心計他都是上上之選,隻是擔心他不願出手,所以便拜托司徒靖親自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可是結果頗令司徒靖意外,這個一心想要避世隱居的刺客居然沒用他廢多少唇舌就一口答應了下來——作為一個久曆江湖的人,他當然明白自己現今安穩的生活是怎麽來的,所以即便不願,權衡片刻之後當即選擇了妥協。


    祁玦站起身為司徒靖添了茶,隨手又用二指搭上了他的寸關尺,半晌之後卻仍舊是那一臉對方頗為熟悉的愧疚掛上了眉梢。


    司徒靖根本不指望自己的病情會有什麽起色,隻是祁玦似乎總不死心,每次見麵都要望聞問切之後調整自己的藥方,之後下一次又繼續失望而歸。


    “......你辦完了這件事,不妨大江南北去轉轉,等過個一年半載的再迴來——你這樣隔三兩天就提醒一下我已是個快死的人,實在會讓我剩下的這些日子過得不安生啊~”司徒靖抽迴了自己的手,頗有些埋怨地調侃道。


    “......你還不打算對尊夫人直言相告?”祁玦始終不明白為何眼前這個人明知自己時日無多卻依舊可以一切如常。


    “告訴她幹什麽?徒添煩惱罷了......況且她現在有孕在身——對了,你有在我這個死人身上浪費心血的功夫,何不去給我夫人開兩副安胎的藥?”


    “唯獨婦科,我從無涉獵。”祁玦倒也直率,毫不隱瞞自己對此一竅不通。


    “即日啟程吧,我就不送你了——那個藥茶多給我配一點,同樣的方子,別人配出來的怎麽都不是味兒~”司徒靖拍了拍自己腰間的水囊,對祁玦笑道。


    因為他這習慣,城中很多人都以為太守是個無酒不歡的醉貓——可更多人信誓旦旦地宣稱那裏麵是延年益壽增進功力的靈丹妙藥,因為他們從沒見到司徒靖醉過。


    “你應該還有其他事需要我吧?”祁玦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嗯?”司徒靖不明所以,當即一愣。


    “那個狐翦......別忘了我是幹什麽的,此人來者不善......”祁玦已經在收拾著自己的行李準備啟程,其實所謂行李也不過是一串搖鈴、一個藥箱和一麵寫著妙手迴春的幡而已。


    祁玦似乎真的很喜歡郎中這個職業。


    “你不是不打算再幹這一行了麽?”


    “不收錢,自然就不是買賣,隻是看姓狐的不順眼罷了......”這句話說的十分口不對心,他就是覺得自己應該幫司徒靖除掉這個禍患而已——不是因為他們分屬同門,而是因為司徒靖這些日子以來嘔心瀝血,竟將一個破敗不堪的嘯月城打理得井井有條,世間若是多幾個這樣的父母官,他們兄弟又怎麽會流落江湖一死一生。


    可眼下居然有人要來破壞這一方太平的樂土,祁玦忽然便覺得自己該用這身本事做點什麽。


    “有你出手相助,師兄我自然求之不得——狐翦邀我三日後去赴宴,我猜他可能也等不及了......”


    “會無好會,宴無好宴......”


    “正是,所以我有些事需要拜托你......”


    “知道了,那天你隻管去赴宴,其餘的不必擔心。”


    狐翦從抵達嘯月城的那一天開始至少派了五批刺客潛入府衙,而司徒靖也至少四次派人偷入上城尋機刺殺,隻不過雙方誰都沒有得手,而派去的人也都不明不白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司徒靖看得出對手十分謹慎,因為他派出的人失手後無一例外地自盡殉主沒有留下任何的證據,但顯然狐純的死讓他沒有耐心再繼續等下去了——無論天意或者人為所致,總之狐氏一族如今人丁稀薄,狐純一死有資格統領族中兵力的除了狐翦再無他人,所以他當然要盡快解決嘯月城裏的麻煩然後揮軍北上,否則一旦翼州分出勝負,他就算能除掉司徒靖也隻會和趙牧一樣終生屈就在這邊陲蠻荒,在不甘之中度過餘生。


    所以這宴會對於司徒靖來說即是要命的陷阱,更是難得的機會。


    而有了祁玦的承諾,他無疑放心了許多——狐翦雖然不會放大軍入城,但穩妥起見應該也不會在酒樓附近埋伏太多人馬,所以他走進已經被清場的酒樓時,看到的是對方那張頗有些驚訝的臉。


    那神情好像在說,明知自己來者不善卻隻帶了兩個隨從前來,簡直是不知死活。


    “司徒大人,末將還以為你公務繁忙,難得空閑呢~”狐翦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員武將,倒有些像個裝腔作勢的戲子——雖然那長相絕對稱得上儀表堂堂,但言行舉止卻總是透著一股戲台上才會有的虛偽。


    言語間似乎是在譏笑,神色中卻又是無比的感動。


    “將軍召見,下官焉敢不從?”司徒靖微微一笑隨即落座。


    “大人說笑了,什麽召見不召見的,本來數月前就該邀大人一敘,可惜您知道這軍務有多繁雜,末將一直分身乏術......今日,末將先自罰三杯!”


    “將軍哪裏話,你我同朝為官,日後山長水遠還望多多扶持下官~”司徒靖說話間也端起了酒杯,甚是恭敬地一飲而盡。


    雙方明明都知道今天是生死相見的時刻,卻偏偏都能裝出一副故友重逢般的推心置腹來。


    “大人請!”


    “將軍請!”


    “那,你我一同如何?”


    “正有此意,哈哈哈哈~”


    推杯換盞之際狐翦曆數司徒靖的往事,從緝捕紅袖招到平京皇宮之中的浴血廝殺,樁樁件件了如指掌更佩服得五體投地,有那麽一瞬間司徒靖自己都差點相信了他真的是和自己肝膽相照。


    “大人,不知如何看待眼下的局勢?”狐翦話鋒一轉,終於把對話引入了正題。


    “不知將軍指的是何事?”司徒靖故作懵懂道。


    “先皇驟逝,陛下新立,翼越兩州叛亂,宗室權臣掌兵!”狐翦的臉色一變,片刻之前的友善和推心置腹統統不見,同時門外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顯然是在等他摔杯為號。


    “先皇久病,龍馭殯天乃是常理;陛下新立,聰明仁孝必是明君;中行,韓,衛三族以一隅而抗天威早晚必敗;至於宗室權臣下官到沒有見到,隻聽說是人人稱頌的君子,百裏涉大人在總督翼越兩州軍事,不知是否屬實?”司徒靖仍是麵帶笑意,隻是一隻手已經扣緊了袖中的兵器。


    “末將欲北上助百裏大人一臂之力,當然,順便也是報族叔被害之仇,大人以為如何?”


    “將軍孤身離任雖有違律法,但源出孝心,本官不向朝廷稟報就是~”


    “大人說笑了,末將自然是要領兵前去的——而且大人也該和在下一同前去勤王才是!”


    “如此恕下官不能從命了——下官乃是受皇命節製一方,天子無詔,任何人也不得擅自調兵,否則便形同篡逆!”


    “大人當真不允?”


    “將軍何必再問?”


    “好!大人果真好膽色——隻是不知尊夫人是否也有這般勇略?”


    狐翦一笑,拍了拍手後門外隨即走進一名如花似玉的小嬌娘,她伸手遞給司徒靖一樣東西,他認得那是褚競雄的珠釵。


    “狐翦,你若敢動她一根頭發,我保證你今日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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