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於家迎來了添丁進口的好消息,伯青在年夜飯的桌子上宣布了楊黛懷孕的消息。馮世琳激動得右手使勁拍打於知行的背,差點把老於剛喝下去的酒給拍出來。


    於是氣氛就熱烈起來,蜀青今天也一家三口都過來團年,女兒快三歲了,學步晚,現在走得還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穿得跟個棉球一樣,走兩步,就累得一屁股坐地上耍賴。


    於知行麵子過不去,始終對這個外孫女冷冷清清的,但他對高國慶卻挺好,認了這個女婿,也算是變相表達對蜀青的歉意。


    蜀青是過來人,問楊黛:“多長時間了?反應大不大?”


    楊黛說:“兩個月吧,醫生讓最近小心點,不太穩。”


    馮世琳不以為然,畢竟她有六次經驗,可以辦培訓班了。她說:“沒問題,這個時間都這樣,你第一次會緊張,像我後來,咳聲嗽就把於仲青生下來了。”


    仲青有點尷尬,看了衛曦一眼,衛曦笑眯眯地看著他不說話。


    仲青舉了下杯,有酒的都喝了一口,他笑著說:“媽每次都拿我打比方,關我什麽事?”


    馮世琳說:“你是六個裏麵生下來最輕的一個,我真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生之前和生之後沒有任何變化,就像不是我生的一樣。”


    仲青更尷尬了,不敢再搭話,怕了他媽那張沒關門的嘴。


    吃完於家的年夜飯,仲青陪衛曦再去吃衛家的,衛民迴來了,他已經在讀研究生了,看起來還像一個高中生,比較起來,仲青就社會多了。


    衛家年夜飯已經開席了,不過為了等仲青和衛曦,他們吃得很慢,見他們來了,衛媽媽才又去炒了兩個熱菜。


    仲青陪衛爸爸喝酒,先自罰三杯。衛爸爸心痛女兒,間接就放過了準女婿,說:“一杯就夠了。”


    仲青還要繼續喝,被衛曦把酒杯搶過去了。


    衛東也帶了女朋友迴來,看見就說:“女生外向,這還沒嫁,就已經把自己當外人了。”


    衛曦就懟他:“我看男才生外向,每家都是女兒向著家裏,兒子向著媳婦家,你看你現在,也隻有大年三十,才會迴家一趟。”


    衛民問:“哥你們是準備什麽時候結婚?”


    衛東說:“今年吧,仲青要幫我把酒席定下來哈。”


    仲青說:“衛東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何況還是人生大事,你說個時間,別的就我來操心。”


    衛東說:“就國慶吧。”說完看了女朋友一眼,但顯然兩個人事先是商量過的。


    衛民說:“我今年要考托福,如果考過的話,就可以申請美國的學校,我想出國留學。”


    衛爸爸驕傲地看著兒子,說:“好,好男兒誌在四方,你有這個心,我們全家肯定支持。”


    隻有衛媽媽的表情是開心掩蓋不住擔心,她問衛民:“你想好了?這是個大事,以後會迴來嗎?”


    衛民想了想,說:“應該不會迴來了吧。但現在誰說得準?想留都不一定留得下來。”


    見大家沒接話,衛民又說:“如果我在美國定居了,爸媽你們可以過來養老。”


    衛媽媽蒼涼一笑,說:“猴年馬月的事,現在說它幹嘛?”


    這個時候趙本山已經開始了他的春晚首秀,小品《相親》,一家人看得哈哈大笑,衛民帶來的傷感就在笑聲中消散了。


    春節隻休息了三天,初四就開工了,仲青忙得腳不沾地,林二狗和劉成德也都迴來了。


    仲青對他們倆說:“下了班,我們哥幾個也團個年,把文向武叫過來,還有八師兄和九師兄。”


    又說:“你們有女朋友的,都叫上哈,衛曦也要來。”


    劉成德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天天跟你混在一起,有沒有女朋友你未必不曉得?不如把你三個妹兒叫來,大過年的,一起熱鬧一下唄。”


    仲青於是就給衛曦打了電話,讓她過來的時候把三個妹妹都叫上。


    晚上就一桌年輕人在鬧,就在仲青的飯店,肥水不流外人田。


    仲青也沒有忌諱文向武和於越青,反正成不成他也無所謂,該幹嘛還幹嘛。但文向武就如坐針氈了,衛曦和越青都是他的心頭肉,都是單戀,衛曦是前任單戀,越青是現任單戀,他酒還沒開始喝,人就已經醉得打胡亂說了。


    越青倒是非常鎮定,低著頭跟衛曦兩個人說悄悄話,看都不看這些臭小子們一眼。


    隻有皖青,拿著啤酒杯跟這個碰跟那個幹,一副梁山好漢孫二娘的勢頭,就差人肉包子了。


    但楚青還是清冷地跟人保持著距離,她打斷了越青跟衛曦臨時糾集的小團體,然後目光鋒銳地盯著衛曦看,同時快嘴快舌地問:“衛民哥要出國?”


    衛曦說:“他自己說的,我們也不清楚,但他今年要考托福,如果過了就出去。以他的成績,我覺得出去的可能性比較大。”


    楚青問:“那他以後還會迴來嗎?”


    衛曦說:“多半不會,我這個哥,我們都留不住他,隻有書留得住。”


    楚青就不說話了,整個吃飯時間都若有所思的樣子。


    衛曦其實是知道原因的,但她也不知道衛民的真實想法,還是不要胡亂拉郎配了。


    這時候文向武突然站起來說:“我給大家唱個歌,獻給我熱愛的四個妹妹。”


    說完,也不管大家同不同意,就扯起嗓子開唱:“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無法忘記你,安妮,我用生命唿喚你,永遠地愛你。”


    然後就低著頭,整個身體朝著桌子腳滑下去。


    劉成德把他架住,說:“嘿哥們,你坐正了,大家都給你鼓掌呢。”


    果然,桌子上的人都嘻嘻哈哈地鼓掌,說老文,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連顧韜晦也暗地裏哈哈哈地笑,說:“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追女孩子追得那麽滑稽的,他這種追法,還沒跑到終點自己就先死翹翹了。”


    仲青問他:“那你有沒有什麽好辦法嘛?”


    顧韜晦說:“如果我幫他把你妹妹追到手,你幹不幹嘛?”


    仲青趕緊說:“不幹不幹,還是浪死他算球!”


    當天晚上,又是八師兄吳俊良喝醉了,九師兄龔勇把他背迴去。文向武早就醉成一汪濁水,也沒人管他,任他倒在旁邊的椅子上睡。林二狗仍然是那副千杯不倒的樣子,其實並沒有喝多少。仲青也有點暈,他讓劉成德叫了兩個三輪把三個妹妹送迴去,自己摟著衛曦溜馬路。


    衛曦悄悄把楚青喜歡衛民的事跟仲青說了,仲青腦子有點轉不過來,胡亂揮手說:“不管她,她從小就清高得很,愛誰誰。”


    衛曦歎氣:“就怕我哥沒這個心思。”


    然後她又笑著對仲青說:“我給你唱個歌好不好?”


    仲青說:“好。”然後親了她腦門一口,衛曦愣了一秒鍾,不過沒管它,搖搖頭就開始小聲地唱起來:“再迴首,雲遮斷歸途,再迴首,荊棘密布,今夜不會再有,難舍的舊夢,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後要向誰訴說?”


    仲青就摟著衛曦的肩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錦沙城的春天來得很早,春節剛過,油菜花就開滿了田隴,城裏的人都開始忙著踏青,唿朋喚友。


    然而,師父家裏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師娘可能已經到最後的日子了。


    這段時間,師父本來都有想法另起爐灶了,但師娘身體突然急轉直下,打亂了一切布局。師父把後廚的事全部丟給了大徒弟二徒弟,自己基本上都守在了醫院裏。


    兩個兒子,老大範進學畢業留校當了老師,老二範進康在外地讀大四,要畢業分配了。他們兩個得到消息,也都全部趕了迴來。


    師娘嘴上說你們迴來幹什麽?耽誤了工作耽誤了學習怎麽辦?但臉上微笑的神情還是出賣了她,她的疼痛似乎都減輕了。


    晚上,當隻剩師父和師娘兩個人的時候,師娘突然說:“老範,我這次大概是過不去了。”


    師父說:“不要說這種話,隻是病情又一次反複,醫生都在用藥了,過幾天就沒事了,你不要亂想。”


    師娘微笑著說:“沒亂說,而且我也不害怕,我活夠了,這輩子能死在你的懷裏,我挺知足的。”


    師父沒說話,不知道該怎麽接這話。但他知道這大概是師娘蓄謀已久的心裏話。


    師娘果然接著說:“我這輩子,老天爺待我不薄了,該有的都有了,有你,有兩個兒子。不過,老範,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


    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師父溫柔地製止她:“不要說,不要說。”


    師娘心情很好,她似乎放下了一樁很重的心事,所以她的語氣變得異常輕快,一點都不像一個久臥床榻的病人:“不,我要說,老範,我對不起你。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師父沒說話,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


    師娘說:“我要走了,我想輕鬆一點走,不帶一點秘密走。我要告訴你,你的兩個兒子,都不是你的。”


    師父靜靜地看著她,很久很久,最後他才柔聲說:“我知道。”


    師娘流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但幾秒鍾後,她就釋然了:“我說嘛,你怎麽可能沒察覺?也好,謝謝你這麽多年一直把他們當親兒子養。”


    既然說開了,師父也就不再隱瞞,他說:“我怎麽可能不知道?我也有一件事情瞞著你,結婚的時候,我知道你懷著兒子,但我沒有揭穿你,因為我也藏著一個秘密,我其實,沒有生育能力。”


    師娘這次開心地笑了起來,她被笑聲嗆到了,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咳出來,就隻是稍微氣息變粗了些。


    她說:“原來是這樣。老二,也是他的,那一天,我去他下放的五七幹校見了他,又有了老二,我以為你不會懷疑,畢竟我們已做了四年的夫妻,沒想到,天意啊。”


    師父說:“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你,相反,我挺感激你的,如果沒有那場運動,也許我們兩人永遠不會有交集,但陰差陽錯,我娶到了你,我永遠不會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


    師娘突然眼睛就濕潤了起來,她不再說話,沉默著,沉默著,很久,很久。然後她說:“你很好,真的。但是,我想睡了。”


    這是師娘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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