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之位上,那個傀儡娃娃一樣的女人盯著寧夏青與那個走進帳子來的人,眼神恍若傀儡一般毫無生意。


    走進來的女人竟是蒙古大汗的閼氏!


    近五十歲的蒙古閼氏容貌雖然已經顯出了老態,可氣質和身段皆保養得極好,半點不輸給養人的中原所滋潤出的漢人女子。


    蒙古閼氏走進王帳裏,王帳裏登時一片肅寂,沒人敢出半點聲,上首的貴族婦女們紛紛起身行禮,除了蒙古大汗之外,上首的男子們也都站起了身示意。


    在大王子的引路之下,麵帶威嚴笑意的中年閼氏一步步地走向上首,她每走一步,身上的衣裳便隨著因她走動而變換的光線反射出不同的顏色,這料子色彩雖亮麗,光澤卻柔和,光影斑駁之時格外的剔透含蓄,高貴華麗,流雲漓彩。


    在這料子的映襯之下,陰華翁主身上的皇緞黯然失色,猶如絲綢旁的粗麻布,仿佛是在暗處放了許久,上麵已經落了灰撲撲的塵土一樣。


    天底下,能讓皇緞如此黯然失色的料子隻有一種!


    誰也沒想到,輕易不露麵的閼氏竟都被大王子請動了,而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閼氏竟然穿著傳世琉璃現身了!


    十幾年前,中原皇帝特意贈了一匹傳世琉璃給蒙古部落,作為兩方簽訂永久停戰盟約的賀禮。


    那匹傳世琉璃是皇家珍藏多年的寶物,乃是從前朝國庫裏搶過來的古董,因為傳世琉璃已經絕跡的關係,那匹料子真真稱得上是無價之寶。


    今朝的國庫裏傳世琉璃不過十幾匹,早被定為是決不可擅動的文物,無數後妃做夢都想要穿上這無價之寶,卻始終無法求得皇帝的恩許,就連最最得寵的妃子,都無法求一匹來裁衣裳。


    想不到,蒙古閼氏竟把這樣的料子穿在了身上!


    身披流光溢彩的傳世琉璃的閼氏站在上首中央的位置、蒙古大汗的旁邊,帶著母儀天下般的氣韻,笑著說:“聽說今日這裏在評比中原來的料子,我這裏正好有一間用中原料子裁的衣裳,便穿來湊湊熱鬧了。”


    陰華翁主和蕭景元對視一眼,扯出傀儡娃娃似毫無生氣的笑容,細聲細氣地問:“閼氏身上所穿的可是傳世琉璃?”


    閼氏溫婉地笑著說:“到底是出身蕭氏的翁主,看料子的眼光就是好,一眼就能認出這是傳世琉璃。”


    傳世琉璃已經絕跡這麽久了,中原一帶唯有的傳世琉璃全都收藏在國庫裏,整個北地也隻有之前中原皇帝贈與的一匹,一直都在閼氏那裏珍藏著,從不拿出來示人。所以,陰華翁主應該是從未見過傳世琉璃的。


    但陰華翁主卻能一眼看出來閼氏身上的便是傳世琉璃,無他,皆因除了傳世琉璃之外,不可能再有這般可以牢牢壓過皇緞一頭的料子了。


    傳世琉璃之所以名中帶有“傳世”二字,乃是因為傳世琉璃有著幾百年不腐不褪色的傳說。琉璃絲本身堅固異常,所以織出來的傳世琉璃才能如此美豔長存。


    中原贈予蒙古部落的傳世琉璃是一百多年前織出來的了。閼氏身上的傳世琉璃跟新的別無二致,流光溢彩、變幻瑰麗,因其本色極淡因此頗為素雅出塵,而隨著光線變幻的光澤卻又讓其格外高貴不俗。


    陰華翁主微微一笑,盈盈一拜,帶著十二萬分的拜服,無比妥帖又恭順地奉承道:“此等流光溢彩的絕美緞子,即便保存多年仍如新的一般,此緞遠勝過皇緞萬千,隻有閼氏這樣的美人,才配的上這樣好的緞子。”


    在寧夏青不遠處,蕭景元的臉色已經極為難看了,不過倒是也沒有立時發作,甚至還帶著幾分無所謂的樣子。


    反正傳世琉璃早已絕跡,即便寧氏把傳世琉璃搬出來壓過了皇緞一頭,這也無關緊要!


    閼氏和婉一笑,對陰華翁主道:“其實我身上這匹是新的,並不是多年前中原贈予的那一匹,而陰華翁主卻把我身上的料子錯認為是多年前的那匹,可見傳世琉璃的確能夠保存多年仍然嶄新,這讓才陰華翁主產生了此等錯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陰華翁主的臉色重新僵硬成了傀儡娃娃的樣子,而蕭景元則是臉都白了。


    這種時候,到底是從哪裏會弄到新的傳世琉璃?


    蕭景元還沒來得及細問,寧夏青就在此時站了出來,走到上首之下,翠玉跟在寧夏青後麵,手裏捧著一個托盤,寧夏青迴過神摘下蒙在托盤上的紅布,登時,一匹如琉璃般異彩紛呈的緞子被展示在眾人麵前。


    那料子的底色近乎透明的純白,卻在不同的角度散發著不同的光彩,那光彩極為柔和淺淡,因而這料子堪稱華麗又不失素雅,如此高貴華麗、天工自拙,一瞧便知是極為稀有難得的料子。


    此等料子,不似凡間之物,倒似自仙宮而賜下的絕美寶物。


    寧夏青平淡又正式地說道:“寧氏今日帶來為蒙古諸位展示的料子,便是傳說中的傳世琉璃。”


    蕭景元再也忍不住,出聲質問:“傳世琉璃早已失傳了,唯有中原國庫裏有十幾匹,當今這時候,哪裏還會弄到新的傳世琉璃?你莫非……”


    其實不僅僅是中原國庫裏有十幾匹,蒙古閼氏手裏也有一匹中原朝廷贈送的。


    但蕭景元因為知道如今不會再有新的傳世琉璃,因此認定蒙古閼氏身上的就是中原贈送的那匹,可既然這樣,寧夏青手裏的傳世琉璃又是哪裏來的呢?總不能是寧夏青從中原國庫裏弄來的吧?!這也太荒謬了!


    蕭景元此言之意,便是指寧夏青說謊,用旁的料子來冒充傳說中的傳世琉璃。


    寧夏青迴望過去,平靜無波地說:“若我手中的不是傳世琉璃,蕭公子認為這又是什麽料子呢?”


    蕭景元無法迴答。


    寧夏青的問題本就問得讓人無法迴答,若此等絕色的料子不是傳世琉璃,又能是什麽呢?天底下哪裏還有這般若天賜恩典一般的料子呢?


    見蕭景元不說話,寧夏青接著道:“琉璃絲曾經絕跡多年,十幾年前,經過寧氏一族的多年鑽研,終於重新培育出了琉璃絲,往後這些年裏,寧氏也一直在為了複現傳世琉璃而努力,而到了今日,傳世琉璃終於重新現世了。”


    寧夏青年紀輕輕,站在那裏的時候,身後卻仿佛背負著寧氏一族世世代代的命運,她緩緩道:“寧氏一族已經重新培育出傳世琉璃,今日在這草原上,便是傳世琉璃重新出世的重要日子。”


    蕭景元說不出話,站在那裏,臉上甚至沒有了絲毫憤怒的神色,隻留下荒誕和不敢相信的表情。


    蕭氏蠶絲已經是凡人所能做到的最好,而寧氏的聖絲則是天賜的恩典,實非凡人憑借努力就可以做到的,需得人心與天意相唿應時,才能再次等到這天賜恩典。


    寧氏幾代人的鑽研與犧牲,終於等來了今日的天時地利。在此等天賜般的傳世琉璃麵前,蕭氏的皇緞黯然失色。寧夏青生得逢時,背靠著寧望平等人的付出,她站上了風口。


    正如陰華翁主之前奉承閼氏時所說,此等流光溢彩的傳世琉璃,遠勝過皇緞萬千。


    這場比拚,不可能再有別的結果了。


    多年前,寧望平作為一個胸懷大誌、身負大才的寧氏子弟,經過多年鑽研,終於使得琉璃絲重新現世,並參考了寧氏族內的攏絲緞織法,終於艱難地複現出兩匹傳世琉璃。


    那時,傳世琉璃的技法還不成熟,在複現傳世琉璃的這條路上,寧望平也僅僅走了一個開頭。寧望平當時一心想要再努力完善一番,爭取讓傳世琉璃在幾年之內重新現世。


    就在寧望平滿心希望的時候,危機也一步步接近了他。寧望平自知危在旦夕,於是隻要把那兩匹傳世琉璃和記錄著重要技法的筆記都托付出去,隨即坦然赴死。


    在寧夏青北上草原之前,寧氏族長叫她過去,把寧望平曾用性命交換的這兩匹傳世琉璃交給了寧夏青。


    對於寧夏青來說,絲緞再美,終歸是身外之物,她真正想要傳承的不是這個,她想要傳承的是她祖父骨子裏的血性和傲氣。


    雖然她從未見過她祖父,甚至不知道她祖父長什麽樣子。但祖父在她心裏便如同神明般可敬。


    寧望平死前曾經囑咐過,說是若自己的後輩平庸,便也無需繼承他的遺誌,隻要小富即安便可,這份取舍之間的大氣更讓寧夏青感佩不已。


    每每想起寧望平的故事,她都覺得自己渺小,也愈發體會到自己身為寧望平後人肩上所背負著的責任。


    訂單就此簽了下來,偷得傳世琉璃三分風采的皇緞在真正的傳世琉璃麵前,隻能黯然退場,寧夏青為寧氏拿下了草原上的大單。


    訂單簽下之後,寧夏青站在草原上,看著茫茫碧色發呆。剛剛在王帳裏,她搬出傳世琉璃的時候,雖然表麵上保持著平靜,內心卻早已波濤洶湧。


    那時,她一想到寧望平作為如此出眾的人物,卻英年早逝,便覺得感傷異常,而她身為寧望平的後人,至今承蒙寧望平的庇護,這才有了今日,這讓她為血脈的傳承而覺得感動。


    她看著茫茫碧色,努力平複著心緒。


    寧三老爺走到她身邊,帶著幾分難掩的喜悅,說:“這次算是大獲全勝啊,你這丫頭的確有兩下子。”


    寧夏青揶揄道:“能從三堂叔口中聽到誇我的話,實在是不容易。”


    寧三老爺撇過頭,似是不想再與她討論這個問題,轉而道:“眼下快入冬了,一入了冬,北地這裏就冷的要命,咱們得快點啟程迴梅公郡,畢竟迴去之後還有不少事要辦呢,要是拖到入冬再迴去,這路上得多遭不少罪。”


    寧三老爺所指的事情,自然是因為傳世琉璃現世而連帶出的一係列問題。


    對於寧氏而言,傳世琉璃現世既是寧氏的機遇,也是寧氏的挑戰。


    如今傳世琉璃一現世,必將接到源源不斷的訂單,尤其是皇宮定會來找寧氏進購傳世琉璃。寧氏膽敢在民間玩物以稀為貴的那一套,卻不敢在皇室麵前動這個心眼,一旦皇宮那邊來了訂單,寧氏豈敢不接?


    這便是傳世琉璃帶給寧氏的挑戰。傳世琉璃是比皇緞更為金貴的緞子,三名經驗豐富的紡織長工一年才能織出一匹皇緞,傳世琉璃隻會更費功夫。


    而寧望平所研究出來的織法雖然已經得到寧二老爺的一定改進,改進的效果卻不明顯,如今仍是很艱難才能織出一匹,這樣的產出量,著實是牢牢地拖累了寧氏的腳步。


    寧夏青明白寧三老爺所說的事情是什麽,卻也知道,自己不是技藝方麵的能人,就算自己迴去了,恐怕也無法對眼前的困境提出什麽好的解決辦法,這個難題仍將是個難題。


    寧三老爺見寧夏青不說話,催道:“誒,你想好沒有,咱們到底什麽時候啟程?”


    寧夏青往不遠處看了一眼,那個人席地坐在那裏,身邊隻有一匹跟了他許久的馬,在空曠無邊的草原上,那坐著的背影於落寞中帶著淒涼。


    她為此覺得心痛。


    寧夏青微微皺眉,正欲答寧三老爺的話,卻見大王子朝著她和寧三老爺走過來。


    大王子笑著,施著漢人的拱手禮走來,和善地說:“寧姑娘,大汗有令命我來傳。”


    寧夏青和寧三老爺瞬間正色。


    大王子道:“大汗說了,寧姑娘和阿正都是蒙古部落的好朋友,既然你們要成婚,大汗必得為你們好好操辦一番。聽說寧姑娘孝期未滿,所以大汗請寧姑娘在此多住幾年,蒙古必會好好款待你們的。”


    寧三老爺聽完就愣了,皺眉看了看寧夏青,剛要說什麽,卻聽寧夏青道:“多謝大汗好意,我卻之不恭。”


    寧三老爺震驚地看著寧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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