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是譚文石的名字正式被寫進梅公郡商會的好日子。


    譚文石本人並沒有出現在商會,說到底,他隻是一個傀儡,他本人甚至都不用出現,他的名聲地位便自有人替他安排周全。


    譚文石沒出現是有原因的。祿子來報信說:“爺,商會裏的老爺們專門為您擺席慶賀,請您去吃酒呢。”


    譚文石還沒來得及說話,薛芊芊登時就火了,那雙浮腫、殷紅、帶著血絲的眼睛不甘地瞪著,難以相信地罵道:“這種時候,你居然還去吃酒席慶祝?都這種時候了……居然……”薛芊芊說著說著就哭起來。


    譚文石連忙安撫道:“好了好了,隻是那邊給我擺席了而已,我不是沒去嘛。今兒這麽大的日子,我都沒過去露個臉,不都是為了陪你嘛。別哭了,眼下還是你的身子最要緊。”


    譚文石眼眶深深地凹了下去,連安撫的話裏都帶著無盡的疲憊。


    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如何不痛心?


    那死胎誕下來的時候,他還看了一眼,那青紫青紫、一動不動的笑臉仿佛一直在他麵前晃,讓他實在擠不出笑容去應付外頭的觥籌交錯。


    薛芊芊失去了十月懷胎的胎兒,也被帶走了所有的希望與歡喜,憤恨地、怨毒地說:“這次的事,我絕對不會饒了她!我要她償命!”她拍打著譚文石,瘋了一樣地喊:“你怎麽還不去殺了那賤人?!她害死的可是你的孩子啊!”


    譚文石微微皺眉,不耐煩地說:“好了,我都說了,你不要再胡亂揣測了。昨兒出事的時候,她人都不在,能關她什麽事?因為你的事,娘也一宿沒睡,你這時候說這種話,萬一讓她老人家聽了,她不是更受不了嘛。”


    “因為你娘受不了,所以我就不能說?那有沒有人管我受不受得了?!”流產之後薛芊芊的嗓門又尖又細,嘶吼道:“那可是我的孩子!我懷了他十個月啊!那是個男孩啊!”


    譚文石疲憊又無奈地閉上眼,顯然是累極了,顧念著薛芊芊剛剛失子,隻好忍著寬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你還是好好歇著吧。”


    薛芊芊怎麽都無法平靜下來:“那小賤人呢?她怎麽不敢來見我?!讓她過來!我要親手掐死她!”


    “行了行了。”在薛芊芊成千上百此杜秋桐的詛咒裏,譚文石已經被消磨盡了所有的耐心和憐憫,語氣也終於變得有點衝了起來:“她如今在娘那裏呢。娘一夜沒睡,不舒服,她在那邊伺候呢。”


    “她裝什麽孝順?!”薛芊芊氣得七竅生煙:“她慣會裝出這幅無辜樣子!我敢肯定這件事就是她搞的鬼!”


    “孩子沒了我同樣很難過,我也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你想罵就罵兩句,我也不說什麽,可你這樣平白無故地誣陷旁人,沒完沒了地喋喋不休,實在是沒有道理。我到真希望你能有半分她的善解人意。”譚文石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完。


    他似乎是自知失言,有些心虛地看了薛芊芊一眼,連忙說:“好了,你不是想找她嘛,我親自去把她給你叫過來。”說完譚文石就溜了,往老太太屋子裏去了。


    譚文石從薛芊芊的屋子裏尋了蹩腳借口離開後,隨口喚了個丫鬟過來,讓那丫鬟叫杜秋桐去服侍薛芊芊,然後就逃也似的,飛快地逃出了這個令他窒息的家。


    祿子跟在後麵,看了一眼譚文石,問:“爺,咱們去赴宴嗎?我瞧著您臉色不太好,要不您還是歇歇吧,那宴席不去也沒什麽的。”


    “歇歇……”譚文石有些怔然:“去哪歇歇?”他忽然自嘲地一笑:“難道迴那個家去歇著?”


    譚文石看了看天色,感覺冷風颼颼地在他臉上刮,讓他覺得疲憊不已。他歎了口氣,沮喪地說:“拉著我在這街上走走吧。”


    譚宅的那輛單人小馬車被趕出來,譚文石坐在上麵,感覺馬車咕嚕嚕的,昨晚看見的那個死胎又浮現在他眼前,隨之而來的還有薛芊芊無休無止的粗魯咒罵,讓他忽然覺得眼眶很酸很酸。


    在逼仄的單人小馬車裏,車簾沒有掀開,車窗也關著,還有那些不能在人前流的辛酸眼淚。


    “爺,到了。”祿子在外麵小聲地說。


    譚文石大力抹了抹臉,深吸幾口氣,掀開車簾。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何時吩咐車夫往華彩苑來的。


    可能他隻是想見寧夏青一麵,單純地隻是想要見她一見。


    其實他隻是很想念在柳陽縣裏與她共遊的那半日,眼看著快過去一年了,卻在他心裏鮮明如昨日。


    譚文石在華彩苑門前站了很久,心裏忽然升起陣陣膽怯與懼意,明明是為她來的,可臨到了門口,又忽然害怕見到她了。


    路過的人不由得紛紛迴過頭來,詫異地打量在華彩苑門口呆站著的譚文石,很快,華彩苑裏頭也注意到了,董子真走出來,笑嗬嗬地招唿:“譚爺來了?恭喜譚爺當東家了!譚爺今兒是來談買賣的?先到裏麵坐!”


    譚文石垂首,支支吾吾地問:“寧……寧姑娘在嗎?”


    “唉喲,不巧,我們當家的出去了。”董子真拍著腦袋答。


    譚文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是鬆了一口氣,還是莫大的空虛與失望。


    董子真不由得打量譚文石明顯異常的臉色,小聲問:“譚爺?譚爺?您今兒是來談買賣的?不然您跟我簡單說說,等我們當家的迴來,我給她帶個話?”


    譚文石沒有說話,隻是神色惘然地搖了搖頭,還不知為何伸手拍了拍董子真的肩膀,然後就轉頭上了自家的單人馬車,留董子真在原地不明就裏。


    “爺,咱們還去哪啊?”祿子的聲音從馬車外小聲傳進來。


    “去四橫胡同吧。”他疲憊地答。


    他還能去哪呢?他見不到寧夏青,又不想迴家,更沒有半分心力去商會的宴席上周旋,還不如去他在四橫胡同那裏的鋪子看看,總好過迴去聽薛芊芊的汙言穢語。他此刻覺得,料子比女人好,最起碼料子不會說話。


    寧夏青從寧氏大宅出來,心事重重。


    甄福問了一句:“當家的,咱們迴家嗎?”


    寧夏青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甄福剛剛揚鞭,寧夏青忽然又說:“先等等。先去一趟佟氏醃品鋪,給二姑娘買些點心,好讓她帶去書院跟同窗分著吃。”


    “好嘞!”甄福答應了一句,隨即就揚鞭往九成巷那邊去。


    寧夏青在佟氏醃品鋪門口下了馬車,佟四裏一見到寧夏青,登時就樂得親切,開心地招唿著:“寧姑娘好些天都沒親自來了!定是生意太忙了,抽不開身吧。”


    “瞎忙活而已。”寧夏青應了一句,就在這時,她忽然瞧見,在佟氏醃品鋪裏,坐著一個人。


    她不由得一怔,昨日在楠木山上遇見他,卻不料今日又在九成巷這裏遇見了他。


    而且很難得的,她終於從顧雪鬆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偽裝褪去後的真實冷意。


    奇怪,顧雪鬆為何會這般不加掩飾呢?寧夏青有些微微的詫異。


    呂有福從後廚走出來,將兩盒蜜餞金棗恭恭敬敬地交到觀棋手裏,見到寧夏青,呂有福點點頭,怯怯地招唿道:“寧、寧姑娘來了……”


    寧夏青點了點頭,笑著溫和地說:“麻煩給我兩盒蜜餞金棗,還有兩盒酒糟甜杏。”


    “好、好嘞……”呂有福應了一聲,然後就又轉身鑽進後廚了。


    店門口櫃台邊的佟四裏眼下正好沒在招唿客人,便轉過頭,因顧雪鬆在場所以不敢大聲,隻是盡量小聲地跟寧夏青閑談著:“寧姑娘許久不來,好容易來一次就來得這般巧,今兒可就剩兩盒蜜餞金棗了,全讓寧姑娘買走了。”


    “隻剩兩盒了?”寧夏青有些微微地詫異,眼下這天色並不晚,怎麽賣的這般快?正巧這時,呂有福從後廚拎著寧夏青要的東西出來了,翠玉接過東西的時候,寧夏青便問了一嘴:“今日的蜜餞金棗怎麽賣的這般快?”


    呂有福老老實實地迴答:“不、不是賣的快,是、是我家三娘病了,所以今兒做得少。”


    “病了?”寧夏青不由得問道。


    “是,有些著了風寒……”呂有福老實地說,隨即好似想到了什麽,靦腆一笑,憨厚地撓了撓頭,小聲說:“其實也不是什麽大病,都怪她嫌藥苦不肯喝,要是早點喝藥,就不會難受到現在了。”說起佟三娘,呂有福倒是難得不磕巴了。


    寧夏青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顧雪鬆忽然沒頭沒腦地冷冰冰說了一句:“冰糖山楂最是解苦,有些藥店裏還會賣這個,九成巷口的那家藥坊就有賣的。”顧雪鬆所說的藥坊,正在九成巷的南巷口上,是四橫胡同與九成巷的交匯處。


    寧夏青被顧雪鬆這話說得一愣,顧雪鬆忽然含義頗深地看了寧夏青一眼,寧夏青甚至察覺到,在顧雪鬆此刻的眼神裏,有一種他難得表現出來的、易碎的脆弱。


    顧雪鬆看了她一眼,然後就邁出了佟氏醃品鋪的門。


    寧夏青看著顧雪鬆的背影,心裏有些悲憫地歎了口氣,隻覺得空落落的。呂有福和佟四裏也都愣了,佟四裏小聲說:“這位公子瞧著冷冰冰的,沒想到原來這樣好心……”


    寧夏青皺了皺眉,不知該說什麽,這時,一個帶著幾分沙啞的、卻洋溢著幸福與溫柔的聲音從後廚響起:“福哥!”


    與此同時,風韻猶存的佟三娘從後廚打著簾子走了出來,邊走邊說:“福哥,你去給我買點冰糖山楂……唉喲,寧姑娘來了?可真是好久不見了。”一看見寧夏青,佟三娘不由得露出欣喜的笑容。


    “你怎麽不好好歇著啊,有事的話叫我過去不就行了嘛。”呂有福溫柔地抱怨了一句,同時擔心地扶著佟三娘在店裏坐下,忽然說:“對了,剛剛、剛剛的那位貴人也讓我去買、買冰糖山楂。”


    佟三娘微微一詫,好奇地問:“什麽人啊?”


    呂有福老老實實地迴答:“一位、一位生得極好的公子,來買蜜餞、蜜餞金棗的,他說冰糖山楂解苦。”


    櫃台那邊的佟四裏笑嗬嗬地搭了一句:“真想不到那位公子居然還知道這種事,我還是今天頭一迴知道,原來冰糖山楂能解苦呢。”


    佟三娘有些發怔,問:“不知是怎樣一位公子啊?”


    呂有福撓了撓頭:“一看就是貴人,而是生得好極了。”


    佟四裏補了一句:“對了對了,寧姑娘認識那位公子,還是寧姑娘把咱們的店介紹給那位公子的呢。”


    佟三娘看了寧夏青一眼,在那一刹那間,寧夏青隻覺得,佟三娘的眼神像是鎖住了她一樣。


    寧夏青心情難以言說,而從佟三娘的眼裏,寧夏青也看到了那種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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