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彩苑正式開門一早。


    劈裏啪啦的,如星的紅點一顆顆炸裂開來,像是油鍋裏的紅豆子,舞動著歡快的步點。前來瞧熱鬧的翠玉捂著雙耳,驚恐地閃避著,卻也有止不住的興奮。紫兒和雙喜被嚇得根本不敢出門,卻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趴在窗沿邊聽響兒。


    在這樣的場合裏,寧夏青未身著孝服,不過依舊樸素至極,月白色棉袍外罩鴉青色防風鬥篷,頭上梳著姑娘家最常見的發髻,周身未佩任何釵環。


    然而,越是樸素的裝扮,越能凸顯她本身的豔而不俗,冰肌玉骨,天姿靈秀,在旁人眼中,隻覺她姿神端嚴,宛如神仙中人。


    當家的穿得素,掌櫃的倒是穿得喜慶。


    反正董子真又不用替寧永達守什麽孝,更何況日子總要向前看,寧夏青沒那麽刻板,不會要求董子真去顧忌寧永達的喪期,此外,在這樣的場合裏,掌櫃的穿得越喜慶,就代表著將來的生意會越紅火。


    因此董子真一身水紅色綢衫,要多喜慶有多喜慶,翠玉直打趣董子真像是新郎官。


    他們本以為他們起身迎客的時辰已經算是早的了,卻不料賓客們來的並不比他們晚,他們剛剛打開門不一會,就有源源不斷的馬車開始轟隆隆地擁堵在華彩苑的門口了,看來今日裏不少賓客已經按捺不住好奇心,想來瞧一瞧這女子當家的鋪子會是個什麽模樣了。


    最先到的是寧氏一族的一位少公子,這位少公子也算是寧永達的遠房晚輩,在寧永達喪期之時登上華彩苑的門,卻也絲毫不避忌地穿著一身赭紅色鮮豔錦袍,喜慶程度直逼董子真。


    寧夏青垂著眼,隻冷冰冰地瞥過去,反正此人也是遠親,本就沒有齋戒素服的義務,隻不過畢竟沾親帶故,這時候登門拜訪,總該顧忌一下對方的心情,穿著大紅色未免衝撞逝去親族。


    寧夏青隻當此人是個不拘小節者,倒也沒有在心裏計較什麽,就在這時,那位身著赭紅的寧少公子忽然開口說話了。


    這位衣飾鮮華的寧少公子站在華彩苑的門口,盯著上麵仍未揭開紅布的牌匾,不由得啐了一口,冷笑著大聲說:“寧永達喪期未滿,這就蓋上紅布了?可真是不孝啊……”


    寧夏青不願在這種日子裏與這種人多生齟齬,因此隻當沒聽見,倒是董子真笑著迎上去,圓場說:“總要開張營業過日子,有些小節自然就不必拘束了。”


    那寧少公子冷哼一聲道:“天底下哪有這般不拘小節的女子?還在孝期,就幾次三番出來招搖過市,簡直是敗壞門庭。我們寧氏一族幾百年的聲名怕是就要毀在這裏咯。”


    一旁前來賀喜的同行掌櫃解圍道:“寧當家既然都立誓要招婿入贅了,就等同於是個兒子。既然是兒子,就有承擔家業之責,開門做生意也無不可啊。”


    董子真連忙拱手道:“何掌櫃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迎啊!有失遠迎!來來來,諸位先進來瞧瞧,一會咱們就請諸位去街頭的萬壽酒樓吃宴席!諸位今日可一定要盡興而歸!喝個不醉不休啊!”


    何掌櫃拱手迴禮,笑著說:“話說我站在門口,就瞧見鋪子裏擺在最外頭的幾匹料子了,那可真是流光溢彩啊,寧當家和董掌櫃可真是有本事,居然能進到這樣好的貨!嘖嘖嘖……依我看,有寧當家和董掌櫃在,這華彩苑的生意定然會蒸蒸日上!”拱手連道吉祥話:“日進鬥金!日進鬥金啊!”


    董子真一臉謙虛道:“何掌櫃好眼力啊!不過這話可真是折煞咱們華彩苑了,何掌櫃的鋪子那才是真正的日進鬥金呢!來來來何掌櫃,裏麵請裏麵請,裏麵備了上好的鐵觀音!”隨即扭臉吩咐道:“翠玉快去給何掌櫃上茶!”


    寧夏青心知,這便是董子真的好處了。董子真皮糙肉厚,能攀扯,能張羅,沒有什麽人是董子真不敢靠前拉攏的。對於董子真這種人而言,就是給他一匹破布,隻憑他的那股熱絡勁,他都能在大街上找到買主,隻因此人天生就是這般善與人打交道,且樂此不疲。


    其實今日前來道賀的人之所以能夠這麽多,華彩苑之所以能夠這麽熱鬧,也少不了董子真的功勞。畢竟,這些前來捧場的同行掌櫃,其實沒幾個是從前就與她家鋪子有什麽交情的。


    從前寧永達在的時候,她家的生意一直不冷不熱,在同行裏雖也有關係交好者,卻遠不及今日之盛況。就說剛剛那位何掌櫃,寧夏青就根本不熟。以寧永達的那副憨厚性子,怕是寧永達在的時候,寧永達估計都沒跟那位何掌櫃說過幾句話。


    然而董子真就是能夠在短短幾日之內攀扯上這位何掌櫃,倒不至於跟何掌櫃弄成莫逆之交什麽的,但邀何掌櫃來此捧場,對於董子真而言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一眨眼,又有幾位在柳安縣裏排得上號的布料鋪子掌櫃到了,不消說,自然都不是她家從前的熟人,都是董子真拉來的。


    這幾人一邊笑著跟董子真攀扯,一邊奉承著寧夏青:“寧當家能以女子之身擔此重任,著實是女中豪傑啊!”說實在的,在這個世上,沒幾個男人能真的這樣想,但這些掌櫃的自然不會當著華彩苑的麵說什麽難聽話,更何況這幾位掌櫃跟寧夏青也沒利益糾紛,自然就樂於說些好聽話。


    不願意說好聽話的都是與寧夏青有利益糾紛的,比如走下馬車的寧致恆,正冷笑著諷刺道:“寧永達喪期未滿,竟已這般招搖起來了,我瞧著這華彩苑這般張燈結彩,倒不像是家裏有喪事,倒像是有喜事!”


    寧夏青微微撇過目光,她早已不屑於在不涉及到利益之爭的情況下與寧氏一族眾人進行這種無聊的爭辯。董子真代替她站出來,笑臉道:“這位公子此言差矣,喜事與喪事本就並不衝突。若老掌櫃在天有靈,看到我們當家的把他留下來的鋪子照應得這般紅火,估計也會欣慰的。”


    “哼!我那倒黴的永達堂叔會不會含笑九泉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自古便有句俗話叫百善孝為先,寧永達的女兒為了區區那點家業,竟在其父喪期公然張燈結彩,其為不孝。自古便有女子三從四德,女子應當把德行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寧永達的女兒卻傷風敗俗至此,其為不貞。”


    寧致恆轉頭向眾人大聲道:“如此不孝不貞的女子,諸位應當視其為恥辱,一起要求這位女子尊從女德,做女子該做的事,這方為正途。若是誰不僅不視之為恥,反倒與華彩苑有了生意往來,讓這女子在歧途上越走越遠,那便是助紂為虐,會遭天譴的!”


    寧夏青還未開口駁斥,董子真倒是先笑著臉說了:“這位公子所言未必無理,卻隻是俗世規矩,未免死板了些。我雖未曾對老掌櫃不甚了解,但見我家這位女當家的行事作風,便知老掌櫃定然不是死板頑固之人。若是老掌櫃見當家的為了恪守規矩而閉門不出,不顧家業,不顧家人生計,那才會難過呢。”


    寧致恆有些惱羞成怒:“你是個什麽東西?柳安縣裏排的上號嗎?也敢在這裏胡言亂語!你心裏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吧,這裏沒你說話的份!”


    “公子此言又差矣,我是華彩苑正正經經雇傭來的掌櫃,公子在我華彩苑門口說話,又是有關我們華彩苑當家的話,我自然有資格分說一二了。”董子真一邊說,一邊往前走了幾步,竟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其實,公子剛剛所說的句句在理,但我們當家的不顧個人名聲,也要竭力奉養在世的母親和祖母,這不是比尋常女子更為難能可貴嗎?若想要名聲,那豈不是簡單,可一介弱女子,若能夠為了撐起父親留下的擔子,將個人名聲置之度外,那才真是女中豪傑!各位說呢?”


    “公子年紀輕輕,做人不該如此刻板。不如日後多來華彩苑走動走動,自然也會學到我們當家的這份心胸了。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公子今日就先進來瞧一瞧看一看,咱們華彩苑可是上了不少好料子呢!您買迴家去添衣送人都是極好的!這位公子一看就是貴人,定不會吝嗇荷包的是不是?”


    說完,董子真甚至往前走了幾步,不羞不臊地大聲吆喝起來:“諸位都來華彩苑看看啊!今天華彩苑開張!買得多的有贈品!買的越多越劃算!諸位都來瞧一瞧看一看啊,錯過了今日會後悔的!”


    這董子真沒讀過什麽書,說起話來倒是一套一套的,果然是口齒伶俐之人,這便是董子真的另一個好處了。


    董子真是徹徹底底的生意人,與其他掌櫃一樣,說起話來不得罪人,但也絕對不會不敢說話,就比如對待寧致恆這種人,董子真絕對會反駁過去,絕對不會讓寧致恆的話影響到華彩苑的生意,這倒替寧夏青省了不少口舌。


    寧致恆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解氣地四下張望,想要叫同行的那幾位寧大老爺的管事們一起再來鬧一鬧,卻還沒開口,外頭便傳來喧囂鑼鼓聲。


    華彩苑眾人都愣了,都不知道那鑼鼓聲是誰家的,不由得探出頭去瞧,隻見來者聲勢浩大,烏壓壓堆滿了許寧街,並未過度聲張,隻是偶爾敲鑼以示讓行人避讓,然而那鑼聲清脆響亮,在尚帶些微霧氣的早晨裏聽起來格外悠揚。


    眾人一致好奇地瞧著,隻見那長長的隊伍竟停在了華彩苑的門口,隨即有一管事模樣的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說:“恭賀華彩苑開張大吉,顧府特贈薄禮一件,並一塊題有上善若水的匾額,以示慶賀之意。”


    眾人都驚呆了,連寧夏青都有些詫異,話說起來,她的確邀了顧府來助助聲勢,卻沒想到顧府竟給了這麽大的麵子,這幾乎是明擺著告訴所有人,這間華彩苑雖小,卻是顧府罩著的,誰跟華彩苑過不去,就是跟顧府過不去。


    那顧府的管事越過站在門口的、已經麵色鐵青的寧致恆,恭恭敬敬地對寧夏青道:“恭賀寧當家,這是我家老太太特意為寧當家備下的賀禮,還望寧當家笑納。”


    寧夏青接過賀禮,道了謝,連忙讓董子真把顧府的人引去萬壽酒樓就坐,顧府的人尋了個借口便要走,寧夏青也沒留。


    顧府是何等尊貴的人家,自然不願意跟華彩苑請來的這些客人們同席就坐,畢竟不僅掉身價,也少不得會有許多人來巴結奉承,於顧府而言,這著實是樁麻煩事。因此寧夏青隻是客氣了一句,就讓董子真恭敬送客。


    董子真點頭哈腰地將顧府的人送走了,卻不料顧府的長隊還沒走完,竟有更厲害的人物到了!


    此人不似顧府那般有序,而是排場極大,還沒到跟前,就已經有人喊道:“萬盛行蕭公子恭賀寧當家開張大吉,特贈薄禮一件,並一塊題有大道至簡的匾額,祝願華彩苑一帆風順!”


    眾人看了那匾額,不由得都是心神一滯,且不說那匾額本身的價值,光是那匾額上的蕭氏金印,便已是不可估量的無價之物了!蕭氏的認可那是尋常的商家終其一生都求不到的!


    顧府和蕭氏的匾額就是兩塊鎮宅之寶,將來掛在華彩苑的正堂之上,別說是來找茬的同行了,就連妖魔鬼怪看了都沒準要忌憚三分呢!


    話音落下後,一頭戴束發白玉紫金冠,齊眉勒著錦繡榮華金抹額,穿一件玄青色鴉毛領子裘皮袍,腳踩蜀錦滿繡小朝靴,頗為素雅卻奢華至極的公子到了,正是蕭景元。


    寧夏青愣了,她真的沒想到蕭景元會親自到場!而如果說眾人剛剛是驚呆了,現在就是驚掉了下巴,饒是那些在商場上打拚了多年,早已見多識廣的掌櫃們都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


    “這真的是那位傳說中的蕭公子?”


    “這麽多年聽說了蕭家的不少事,可我還是頭一迴見到蕭公子的模樣……”


    “是啊,我也算是在這一行裏待了幾十年的人了,柳安縣裏這一行的人我基本上都見過,可我也是頭一迴見著這位蕭公子呢!”


    “這華彩苑也太厲害了吧,居然能得蕭公子親自來祝賀!”


    “是啊,這華彩苑不就是從前寧永達的那個小鋪子嗎?怎麽搖身一變,變成這樣的香餑餑了?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啊?”


    “誒誒誒,你看到沒有,就在蕭公子身邊,今日居然還來了一位官爺呢!”


    “居然……居然連官爺都來了!”


    “天呐,這小小的華彩苑是什麽時候搭上官爺的?!”


    所有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搭上官府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商戶命運的轉折。


    意味著從此一帆風順,旁人費盡心思、散盡家財也打不通的關節,隻要搭上官府,便是坦途大道。


    所有前來道賀的賓客都愣愣地看著顧雪鬆,隻見如冰似雪的顧雪鬆站在那裏,眉眼彎彎,唇角帶笑,衣袂飄渺,仿佛能夠攬月天下,又仿若超塵世外的仙人,淡然清雅,卻又雍容華麗得宛如鏡花水月,又如絕塵之青蓮,眉眼溫潤。


    他並不似平時那般著青或白,而是一身瀟灑朝服,前後玳瑁蟬,赤羅青緣上繡著遊雲仙鶴,在這樣的季節裏,顧雪鬆已經戴上了暖耳,身上兼束金帶,佩藥玉,令人觀之頓生敬畏之心。


    所有賓客都就此噤聲,如果說顧府和蕭景元的到來,眾人尚敢驚歎一二,在看見顧雪鬆之後,眾人就隻能生出欲垂首靜默之情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人不折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芳笠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芳笠妃並收藏美人不折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