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天色已晚,月光透過黑雲,折射出一個模糊的半圓形輪廓。


    狗熊在山腹中壓抑了許久,此刻對月長嚎,聲浪震的樹葉沙沙作響。


    “晚上了……是了,因為那山腹之中沒有光亮,所以竟不知過了這許久。”


    “大自在天……燭光女神……諸天萬界……這倒真不失為一個大機緣,我這樣隨隨便便的推拒,是不是太草率了?”


    “我體質奇異,又保留了前世記憶,本該是世間難得的天之驕子,卻因為同時兼具二者而互相抵消了……得天垂愛與否的差距,真的那麽大麽?”


    “若天意當真如此強大,那麽,我往生在這黑雲山上,大自在天偏偏也在這裏,難道這都是冥冥中注定?”


    迴想山腹中種種,江延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來到此方世界已有十六年,然而這半日間經曆的,卻比十六年間經曆的一切加起來還要離奇的多。


    而大自在天的所作所為,更是讓他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隱約能感受到大自在天的善意,深心裏對這個邪惡的天魔主倒也沒那麽排斥,幫個忙倒也沒什麽,隻不過燭光女神實在幹係太大,於人族曾有大恩,他不願下手罷了。


    但倘若大自在天對他稍加逼迫,或以性命相脅,他說不定就不再堅持,半推半就的屈從了,說到底,他不是那種為了所謂的“不違心”而甘心送命的人,凡人在神明麵前,也的確沒有拒絕的餘地,然而大自在天竟然真的不勉強他,這又讓他看不懂了。


    “罷了,隨他去吧,若真是冥冥中天注定,想跑也跑不掉。”


    “狗熊,你先前倒是兇的很,如今怎麽乖乖的馱著我了?不過你這廝皮毛又軟又滑,一身肥肉活像沙發,當個坐騎倒也合格,不如你就跟了我,將來我做了大修士,每日跨熊出遊……雖有些奇怪,倒也不是不行……”


    想了想,又看了看座下溫順的狗熊,江延忽然惡趣味的開口道。


    狗熊似乎生氣了,狂躁起來,鼻子哼哼的,兩隻眼睛紅成了小燈籠。


    “咋滴,又生氣了……”


    江延道,伸手往狗熊頭上拍去。


    然而他手還沒碰到狗熊潤滑的皮毛,狗熊已然怒吼一聲,後蹄一蹬,衝向一旁。


    江延驚唿一聲,以為惹惱了狗熊,正要有所動作,耳畔忽傳來“吟”的一聲清響。


    “什麽?”


    他轉過頭去,隻見遠方的密林中飛出一道流光,如雷似電的直衝過來,頃刻間便到了眼前。


    他定睛一看,卻原是一柄流光溢彩的飛劍,鋒銳無匹,淩厲懾人,直砍向狗熊脖頸。


    一向狂躁的狗熊汗毛炸立,嗓子裏發出意味不明的嚎叫,像是被人踢了一腳的野狗發出的慘叫一般。


    說時快那時遲,十數年的閉門苦修,江延早已練就了“拳在意先”的反應,先前在山腹中又被自在天以“大自在天魔曲”將神魂滌蕩了一番,此刻福至心靈,近乎本能的抽出了綁在腿上的一柄匕首,對著那流光就砍了過去。


    這柄匕首,是去年江延在黑雲村的開春大比中拿到第一名後,村長江雲雷給他的獎勵,據說是百煉精鋼打造,削鐵如泥,吹毛立斷。


    然而,削鐵如泥的匕首與那流光溢彩的飛劍一碰,竟沒有發出金鐵相交的當啷聲,而是發出了切豆腐似的“沙沙”聲,隻一瞬間,百煉精鋼鍛造的匕首已被切成兩半。


    這才是真的削鐵如泥了。


    但就在這一停頓的功夫,狗熊已就地打了個滾,躲開了飛劍勢在必得的一擊,江延也從熊背上跳了下來。


    “什麽人?”


    江延喝問,一顆心早已沉到了穀底。


    飛劍!


    禦劍之術!


    劍修?


    “刷!”


    飛劍一擊不中,不再糾纏,調頭飛走。


    漆黑的密林深處,飛劍的光華漸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光華浦一散去,卻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咦,還有個人?”


    那一個“咦”字傳來之時,說話之人仿佛還在極遠處,到“還”字時,聲音便到了近處,越發清朗,中氣十足。到最後“人”字還沒落下,一個長衫青年已然緩步走出密林,盯住江延。


    這長衫青年麵龐如刀削斧鑿一般,顧盼之間透著一股鋒銳淩厲之意,給江延的感覺與方才那柄飛劍一般無二。


    但這股鋒銳之氣卻掩蓋不住他此刻的狼狽,他身上的長衫破破爛爛,幾道巨大的裂痕,像是新抓破的一般,隱約能看見裏麵藏青色沾了血的內甲。


    臉上也有幾縷血汙,與塵土混合在一起,髒兮兮,又有些駭人。


    江延忽然想起來,方才那柄長劍一側的劍刃上,也是沾了血的。


    他受了傷?


    他殺了人?


    巨大的抓痕,還未幹涸的鮮血,江延的大腦飛速的轉動起來,盯著歐陽藏劍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看穿。


    劍修青年絲毫不顧江延審視的目光,他盯住狗熊,刀削斧鑿的麵龐顯出怒色,眸子裏似乎有火苗跳動,卻又望向江延,道:“兀那小孩!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覺,在這深山老林裏做什麽?”


    像是有幾千根針一齊紮在身上,江延心頭一顫,若是尋常凡人,被這樣一個劍修盯住,責問,立刻就要跪倒在地,但江延剛剛才直麵過大自在天的,此刻雖出了一身的冷汗,卻像一根標槍似的立在那裏,昂首道:“兀那漢子,深更半夜的,你在這深山老林裏幹什麽?”


    歐陽藏劍微微一怔,沒想到一個凡人竟敢這樣跟自己說話,他臉上神色更冷:“小子,你找死麽?”


    江延道:“你一個劍修,若要殺我一個凡人,我一點還手之力也沒有,你盡管動手就是,說那麽多做什麽。”


    歐陽藏劍冷笑:“你以為我不敢?自古人妖不共戴天,你與妖獸混在一起就是通妖,我便是一掌斃了你,將你的屍首掛在陽阜城城門樓上,你看誰敢說我半個不是!”


    妖獸!


    江延瞳孔一縮,聯想到那迅若奔雷劈向狗熊的那一劍,聯想到對方劍修身份背後那些斬妖除魔的傳說,聯想到對方一開始說的那句“還有個人”,心中一下明了起來!


    他不由轉頭看向狗熊,那畜生被嚇的畏畏縮縮,見江延看它,縮頭縮腦的望著江延,眼中的紅光暗淡了不少。


    當此形格勢禁的危急關頭,江延反而更加冷靜,他似是有些吃驚,又似有些好笑,不急不緩的開口:“哪裏有妖獸?”


    “就是這頭狗熊!”


    劍修青年聲色俱厲。


    江延與他對視,凜然不懼:“這是我撿的狗熊,自幼便跟著我,打獵看門,怎麽是妖獸?它若是妖獸,為什麽不吃了我?”


    說著,他走到狗熊身旁,滿臉親切的在狗熊頭上狠狠的拍了幾巴掌,狗熊也一臉溫順,伸出滿是倒刺的舌頭,在江延手上用力的舔了舔。


    劍修青年見此情形,目光中露出一絲茫然,這的確是讓他難以索解的問題,狗熊若是妖獸,為什麽不將他吃了?要知道,妖獸是絕不可能有靈智一說的!任他歐陽藏劍天縱之資,也絕想不出來,這一切都是大自在天的手筆。


    想了一想,劍修青年開口:“這狗熊眼冒兇光,一看便知絕非善類,不是妖獸是什麽?”


    江延也是一怔,這狗熊究竟為何眼冒紅光,他的確不知道,但他心知當此隻是絕不可有半分猶豫:“花兒為什麽這樣紅?我這狗熊天生眼便這麽紅!”


    這便是放賴了,劍修青年眼睛一瞪,背上的長劍“吟”的一聲輕響出了鞘:“它目露兇光,定是妖獸無疑,斬妖除魔分所應當,讓開!”


    到這時候,江延也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擋在狗熊身前:“既然是妖獸,為何卻不來吃我!你不問青紅皂白,隨隨便便就要打殺了他,與那吃人的妖怪何異!”


    隻聽一陣撲棱棱的扇翅膀聲,卻原是兩聲暴喝驚動了林中早已安棲的鳥雀。


    微弱的月光透過層層的樹葉灑在地上,像是沾了塵土的霜,露出灰白的顏色。


    山風吹過,落在二人臉上的婆娑的樹影一陣閃爍,明滅變換著模糊了二人的神情。


    歐陽藏劍忽然長出了一口氣,伴隨著這一口氣,他身上那淩厲的氣勢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倦意,長劍迴鞘,他靠著一棵大樹坐下去,無言的望著自己的雙手。


    恍惚間,江延竟生出一種錯覺,仿佛眼前之人不再是一個鋒銳無匹的劍修,而是一個落魄的江湖劍客,像是一柄神劍曆經大戰之後,丟掉了全部的神性,變成了一柄凡劍。


    江延拱了拱手:“在下江延,敢問上仙尊姓大名?”


    對方端起架子嚴厲的責問,他就不管不顧,毫不退讓的針鋒相對,對方放下架子,他也願意顧忌強弱的差距,從而給予對方強者應得的尊重。江延就是這樣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劍修青年坐在樹下,有些自嘲的開口:“歐陽藏劍,上仙就免了,小修士一個,稱上仙可折煞了我。”


    歐陽藏劍?


    江延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但又不記得在哪聽過,也不多想,道:“也罷,歐陽兄比我年長,我就稱一聲歐陽兄吧。”


    歐陽藏劍抬了抬眼皮,道:“我也可以叫你江小弟麽。”


    江延拱手道:“小弟恭敬不如從命。”


    歐陽藏劍不再說話,閉目打起坐來。


    江延吃了一鼻子灰,也不灰心,歐陽藏劍覺得他有問題,他又何嚐不覺得歐陽藏劍有問題?此刻盯住歐陽藏劍衣服上的爪痕,走進了兩步,在他麵前坐下,道:“你是來黑雲山斬妖除魔了?隻是不知這黑雲山有什麽厲害妖怪,竟能傷的了一個劍修?”


    歐陽藏劍已經十多年沒跟凡人講過一句話了,也許是不罵不相識吧,此刻他雖不想說話,但還是答了,隻是語氣有些頹唐:“劍修,嘿!好威風的兩個字,隻是沒用!我苦修了十多年,到如今,一個陣法也破不開!”


    江延見他答非所問,又一幅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心中竟起了同情之心,便故意輕蔑道:“嘿,我聽說但凡劍修,大抵心性堅毅,殺伐果斷。怎麽你卻是這個自怨自艾的樣子?”


    他料來這句話說完歐陽藏劍會生氣,會爭辯,哪知歐陽藏劍喃喃自語:“心性堅毅……殺伐果斷……”


    說著,歐陽藏劍忽然大哭起來。


    江延萬萬沒想到,這個天人般的劍修,竟然哭了!一時間手足無措,呆在那裏。


    歐陽藏劍哭的好不淒慘,男兒淚嘩嘩直掉,不一時哭的夠了,卻就抹幹眼淚,收攝心神,頃刻間雲消雨歇,臉上又顯出那種淩厲的神色,初晴的淚眼裏又發出光亮來,盯住江延道:“我自然也心性堅毅,殺伐果斷,半個時辰前,我才剛殺了侍候了我十二年的童兒。”


    江延打量著他身上的血跡,波瀾不驚的點點頭:“原來如此,那的確是要心性堅毅,殺伐果斷才能做到的事,隻是,為什麽了?”


    說了一句,就不在乎說一千句,歐陽藏劍道:“說來話長,我此來黑雲山,是為了取走仙人洞裏的一劍寶貝。”


    “仙人洞?”


    江延目光閃爍了一下。


    “不錯。”


    “真有那麽個地方?”


    “有,我就是陷在那裏的。”


    “傳說是真的。”


    “真的。”


    “你怎麽陷在那裏的?”


    “洞裏有陣法,我被陣法催動的機關獸纏住。”


    “你又是怎麽出來的?”


    “我叫我那童兒去陣眼處破陣,誰知他竟想扔下我獨自逃走。”


    “所以你追出來殺了他?”


    “不錯。”


    “你明明能自己跑出來,為什麽……”


    “我用了宗門長老封在我體內的一道禁法。”


    “不能亂用?”


    “一共隻有三道。”


    “那就是還能用兩次?”


    “你什麽意思?”


    “你童兒是什麽修為?”


    “煉體大成。”


    江延忽然站了起來:“巧了,我也是煉體大成。”


    歐陽藏劍本來萬念俱灰,此刻眼中忽然閃出光來:“你什麽意思?”


    “我跟你去破陣,仙人洞裏的好處,我們對半分。”


    江延目光灼灼的望著他。


    歐陽藏劍愣了愣:“會很危險,破陣不是好玩的,陣眼處的情況誰也不知道,我那童兒就是因為這個才跑掉的。”


    江延擺手道:“我隻想知道有什麽好處!”


    歐陽藏劍像是看怪物一樣上下打量著他,道:“你煉體大成,下一步就是借靈了吧,那洞裏別的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一攤地母靈髓,若真是破了陣,我一滴也不要,全都給你,其他的東西,我也不要,我隻拿我要的那一件。”


    說這話的時候,他似乎在思考什麽,眼睛裏漸漸的露出興奮來。


    江延的目光中也透出興奮來。


    借靈!


    人有九竅八孔,能吞吐天地靈氣,但首先要先能感受到靈氣才行。


    有人一出生就能吐納天地靈氣,有人隨著成長能逐漸感受天地靈氣,但絕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沒這個機會。


    資質二字,猶如天塹一般,隔絕了仙凡兩道。


    然而,有大智慧大毅力之人名,誠信正意,辛苦修持,創下“奪靈”之術,能令凡人跨過天塹,成為修士。


    據說此法出世之時,天地震怒,降下一百零八道混沌神雷,欲將創法之人抹殺。


    或有人言,此法補天道之缺,創法之人為天道青睞,立地成聖。


    兩種說法,互有矛盾之處,真假難辨。


    所謂“借靈”之法,便是將靈物的靈性轉移到自己身上,所用靈物越強,得到的好處自然就越大。


    而那地母靈髓不知靈性幾何?


    “地母靈髓是何物?”


    江延問道。


    “地母靈髓就是這一座山的精髓,相當於人的心頭血,極為寶貴,千萬年孕育一小灘,極具靈性,位列百靈榜。”


    歐陽藏劍解釋道。


    “位列百靈綁?”


    江延的唿吸急促了一下,又平複下去。


    百靈榜上列著這一方世界最為珍貴的一百種天材地寶。


    這一方世界廣大無比,能在其中名列前一百的至寶,每一次出世,都要讓人打破頭來爭。


    就在這黑雲山中,就孕育了一灘?


    江延甚至有些不信。


    但若是以百靈榜上的靈物施展奪靈之法,那得到的好處之大,可以說是在起跑線上超越了許多人。


    他如今就是煉體大成,急需靈物進行借靈。


    “好,我們現在就去,拿到了地母靈髓,我立刻就借靈!”


    江延信心滿滿的道,似乎地母靈髓已經唾手可得了。


    不過,他又警覺起來:“歐陽兄說什麽都不要,那可不行,我們江湖規矩,對半分就是了。”


    “我要的那一件,對我而言,比什麽都重要。”


    歐陽藏劍斷然道。


    “是什麽?”


    江延有些好奇。


    “是承諾。”


    歐陽藏劍看了他一眼,目光閃爍了一下,終於緩緩開口道。


    “承諾?”


    江延一愣。


    “不錯,我答應了一個人,要幫他取出那件東西,為了這個承諾,便是身死也在所不惜!”


    “那把那件東西給你拿走,剩下的我們再分。”


    江延篤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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