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寬廣無比,聲音撞在山壁上又彈迴來,好似有無數個江延一起大聲發問。


    高大的黑色人影,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恍惚間,江延生出一種錯覺,隨著這一個懶腰,周圍的空間竟為之搖晃起來,虛空裏出現一絲絲黑色的裂縫,裂縫四周湧動著青紅色的光芒。像是一個極大的東西在一個極小的盒子裏轉了個身,不但把整個盒子帶著動了起來,還差點把盒子撐壞。


    “唔,別那麽大聲的吵吵,”高大黑色人影懶洋洋的開口,“碰到一點兒小事就吵吵個不停的,遲早會被人一巴掌拍死。”


    高大黑色人影低下頭,看向江延,他的臉上沒有五官顯化,隻有額頭之處顯出一道豎紋,緩緩睜開,盯住了江延。


    江延情不自禁的盯住那一道豎紋。


    恍惚間,眼前掠過一抹黑暗,無數猙獰恐怖的畫麵在其中沉浮錯落,其間蘊含著大破滅大恐怖的氣息直欲令人發瘋,雖隻看了一眼,江延卻感到自己已處在崩潰的邊緣,任他如何徒勞的鎮定心神也隻是無用。


    下一刻,畫麵一變,無數和悅美滿的幸福場麵輪流閃過,每一張都令人心生愉悅,其間蘊含的大自在大歡喜之意令人毛孔開張,心神無比安定,江延竟忍不住輕輕的呻吟一聲,仿佛自己下一刻就要舉霞飛升。


    下一刻,這無數畫麵轟然破碎,化成無數張麵孔,每一張都呈現不同的表情,誘惑、歡喜、憤怒、怨恨,無比的詭異邪惡,令江延感到一陣惡心抗拒,頭暈眼花,幾乎站立不穩,便在此時,上方再度傳來那個懶洋洋的聲音:“醒來……”


    無數張麵孔,冰雪消融般緩緩散去,江延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單膝跪地,雙手勉強住,口中大口喘著粗氣,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說出話來:“大自在天?”


    “嗯哼,抱歉,沒想到你這麽弱小,隻是釋放了一點善意,就把你嚇成這樣。”


    高大黑色人影語氣中有一絲愧疚,感覺很對不起江延。


    “一點兒善意?!”


    “當然了,這自在天魔曲,能扭曲諸佛,瘋癲神聖,端的是威妙無比,諸天萬界赫赫有名。然,若得我庇佑,開方便之門,聆此曲而不瘋者,則有滌蕩神魂之神妙,見心明性之進益,你可察覺到了?”


    大自在天洞察江延心中所想,洋洋灑灑自得道。


    江延閉眼,默默體悟一番,發現果真如其所言,腦海中一片清明,思緒輕輕飄飄,念頭通達無比,平日裏練功產生的瓶頸、幽閉太久而產生的抑鬱、以至於重生轉世之後對身處異界的惶惑之情,種種渾噩之念,平日裏猶如烏雲遮住朗月,塵垢蒙住明鏡,此刻全都在這一曲魔音的滌蕩之下消散的無影無蹤,好似一朝擦除鏡上塵,撥得雲開見月明。


    據說修行路上有一個境界專門修行神魂,需得將神魂煉的沒有半點瑕疵,江延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神魂算不算沒有瑕疵,但有了這樣的基礎,將來走那一步時,必會省力不少,這的確是天大的幫助,但不知為何,一想到那些讓人發瘋的情形,那千萬張表情各異的臉,江延對上方那個高大黑色人影就不自禁的生出一種膩歪。


    大自在天不再說話,山腹裏隻剩下江延沉重的喘息聲。


    “你要我做什麽?”


    良久,江延開口,語氣裏有一絲戒備,還有一絲疑惑,更多的是激動。


    對方的身份如此之高,他前世在地球上都聽說過“大自在天魔主”的名號,此番派一蛇一熊把自己弄到這裏來,究竟有何目的?


    然,對方既是天魔,那自然不用祈盼著什麽好事了,在種種傳說中,便是傳說中的神仙聖佛,遇上這一位也要飲恨的。


    他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了?此方世界地域廣大,水文地理極其複雜,大山大河數不勝數,黑雲山雖然高大,卻也隻是其中普通的一座,既沒有“洞天”,也不是“福地”,不見仙蹤,不起妖風,以大自在天的身份,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了?


    然而不管怎樣,陡然見了傳說中的人物,心中更多的自然是激動。


    大自在天分身億萬,每日裏體察眾生喜怒,於讀心之術上的造詣,諸天萬界無人能比,頃刻間便洞悉了江延心中所想,笑嘻嘻道:“待會你自然知道。嘻嘻,你這小子有趣的很,經過輪迴,本性靈光卻全然不滅,這是很難得的。”


    江延腦袋炸開了:“你怎麽知道?”


    保留了前世的記憶,經過了輪迴,穿越到異界,這些事情是江延心中最大的秘密,誰知就這樣被人家輕飄飄的說了出來。


    “廢話,不看看我是誰?”


    大自在天的聲音充滿了不屑,像是一個玩慣了高檔玩具的小孩,鄙夷另一個小孩的玩具多麽破爛。


    江延摸摸鼻子,訕訕道:“行吧。”


    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放在別的地方說不定真能叫人驚駭一番,可眼前之人乃是諸天萬界頂兒尖兒的存在,恐怕早已洞悉了輪迴的奧秘,下地獄撈個死人恐怕也不在話下,哪裏會把自己的經曆放在眼裏?


    “不過,你不但本性靈光完好,還具備了清淨光明之體,這就更加難得了……”


    “清淨光明之體?那是什麽?”


    江延一愣。


    “不要打斷我說話!”


    大自在天忽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怒吼道。


    恍惚間,眼前似有無數恐怖的身影撲了過來,江延被嚇了一大跳,剛剛恢複好的心神又有崩潰的征兆,趕忙擺手道:“我錯了,你說吧。”


    心中暗想:“這大自在天跟個小孩子一樣,一點也沒有大神的氣質,哪怕是天魔,也不至於這樣吧!”


    大自在天洞悉他的腹誹,立刻道:“我愛怎樣便怎樣,這便是我的道!若是跟如來那禿驢一般講究什麽三千功德八萬威儀,還算什麽‘自在天’?”


    說著,黑暗凝成的高大人影忽然散開了,江延立刻看到了許多畫麵,每一幅的主角都是一個頭戴高冠,身披黑袍的大自在天,隻見他或行善或作惡,或裝瘋或扮傻,還有種種言語所不能描述的行為,真個是為所欲為,無所不為。


    江延忽然感到一陣恐怖,大概明白了為什麽大自在天會被稱為“天魔主”。


    尋常惡人,雖也作惡,但要麽是有因有果,要麽是有所欲求,前者隻為了結因果,不會濫殺,而後者既然有所欲,自然便有弱點,便免不了為之瘋狂,為之敗滅。而這大自在天就不同了,行事沒有拘束,為所欲為,無所不為,本領又極大,世上任何規則、秩序、道德、禮法,遇上了他,便是薄紙一張,輕輕的也就撕碎了。而這規則秩序道德禮法,正是生靈之類賴以生存的根基所在,所以這大自在天的存在,不是天災,勝似天災,並且比一切天災都要恐怕的多。


    事實上,諸天萬界之中多有令神佛束手的天災,其肆虐之狂,破壞之強,每次出現都要有億萬生靈為之喋血,即便如此,諸天萬界災害榜上,大自在天從未掉出過前三。


    “小子,你看我像個怪物是不是?”


    見江延不再說話,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樣,大自在天便收了法身,依舊現出高大黑暗人影的模樣,開口道。


    江延連忙道:“不是,不是,你哪裏像怪物,你真是神通廣大……”


    大自在天笑道:“不錯,我有本事,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像你,一頭狗熊一條蛇就能把你拘來,死生操於人手,端的可憐。”


    江延訕笑兩聲,無言以對。


    大自在天卻不再嘲諷他,轉而語氣中帶了一絲訝異道:“我們剛說到哪兒了?哦,清淨光明之體,嘻嘻,你倒真是個少見的人兒,清淨光明之體固然難得,完好的本性靈光卻更加難得,而這兩者出現在同一人身上,那簡直是少見到了極點!偏偏你真個如此,莫非你是某人下的一步閑棋?”


    大自在天說少見,那就是真的少見了,他化身億萬,體察眾生喜怒,世上少有他不懂的事,也少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為何難得?”


    江延咀嚼著大自在天的話,卻是一點兒也聽不懂,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開口問道。


    大自在天誨人不倦:“你不懂,大抵生靈輪迴,前世記憶都會保留萬中之一,隻有少許生靈,能保留前世完整記憶,往生之後心性堅毅無比,又因為洞悉了一絲生死奧秘,修行起來瓶頸極少。而又有少許生靈,斬斷前塵,一點兒前世記憶也不剩下,幹幹淨淨的來了。這種人代表著新生,往往受上天眷顧,體質非凡,修行起來事半功倍,任何平凡的功法秘術到了這種人的手上,都能發揮出極大的威力。這兩種人都是天之驕子,天才中的天才。而你,既是前一種,又是後一種,這本該是絕不可能出現的事,因為前一種和後一種本就是互相矛盾,互相對立的。”


    江延麵露激動之色,從地上一躍而起,大聲道:“所以說,我就是對立中的統一,天才中的天才!是不是?”


    “咦,對立中的統一……這說法倒也不錯,隻不過,若說你自己是天才,你覺得自己像嗎?”


    大自在天的語氣中透著一絲好笑。


    “我……怎麽不像?”


    江延嘴硬,目光中露出迴憶思索的神色,激動的勁頭又沉寂下去。


    苦練十幾年才煉體大成,其中的艱辛,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哪裏有一點兒天才的樣子?


    據說陽阜城裏的幾個天才,都是十歲前就能煉氣的。


    “我說的那兩種人,都是因為不同的原因,受到上天垂愛,你能將這些原因兼而有之,難得固然難得,但兩種原因合在一處,卻互相抵消了。”


    大自在天又道,其中暗藏的笑意幾乎要憋不住了。


    江延愕然的張大了嘴,任憑山風唿唿的灌進去,懊惱道:“還有這種事?”


    大自在天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哈哈,所以我說少見,哈哈,本座經過兩次大劫,幾十億年間,也沒見過一個你這樣的人,哈哈!”


    江延鬱悶起來,就好像一個人左手抓著紅寶石,右手抓著綠瑪瑙,本來都是價值連城之物,但兩樣東西放在一起,竟發生了奇怪的化學反應,變成了一文不值的泥土,怎能不叫人鬱悶?


    “哈哈,你也不必鬱悶,這也不全是壞事。”


    大自在天笑了一會兒,漸漸收斂了笑意,道。


    江延深吸一口氣:“照你這麽說,我虧大了,本來該是天之驕子中的天之驕子,現在跳樓甩賣變成路人甲了,還能是好事?”


    大自在天又被他逗笑了,道:“哈哈,那就要問你誌在何處了,若誌在這一方小界,那當然是壞事,若誌在諸天萬界,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他說這話時,語氣雖不正經,嘻嘻哈哈的,但卻自然而然的流露出視一方世界為無物的獨尊氣勢。


    江延被他氣勢所懾,不由道:“誌在這一方小界又怎樣?誌在諸天……諸天萬界又怎樣?”


    “你固然不為上天垂愛,但因為兩種原因互相抵消,你也不會被冥冥中的‘道’注意,換句話說,哪怕你突破境界,也不需要渡劫,而不管你做什麽,都不用承擔因果,不需要擔心業力加身。這樣的優勢,在這一方小界根本體現不出來,因為這一方小界承載的‘道’殘破無比,根本不能算是有自主意識,隻想著找出幾個天驕,賜予其力量,幫助自己抵抗來自其他世界的侵襲,僅此而已。但若是到了上界,到了諸天之中,修為就不再是最重要的因素,所謂神通不敵因果,因果,業火,氣運,乃至冥冥的大道意誌,才是決定一個人走多遠的根本所在,而你既然因果不能加身,業力不能沾身,在其中自是如魚得水任遨遊。換句話說,一旦你飛升上界,獲得了悠長的壽命,你就能一直安安穩穩的修行下去,不用擔心天地大劫,嘖嘖,就連我,也不能如此。”


    隨著大自在天的聲音,江延隻覺得自己的意識穿過了山腹往上升去,一直穿過雲層,來到一個更高遠更無窮的世界,精神在這裏無限的延展著,他看見神仙佛魔的血染紅了一片又一片的星空……


    直到大自在天最後一個“此”字落下,江延才悚然一驚,迴過神來,眼前的景象卻揮之不去,仿佛自己真是到過了那遙遠的諸天萬界,經過了天地大劫一般。


    “原來如此,”江延若有所思,“這又是你的法術?”


    “不錯,帶你體驗一番。”


    “多謝,我已經知道了,下界與上界,的確是雲泥之別,將來我一定會去的,現在你還是告訴我,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吧。”


    江延一掃先前畏懼瑟縮的模樣,果決道。


    隻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起了變化,卻又說不出具體是什麽,但心神舒暢,胸臆開張,便此刻死了,也不願再低聲下氣,小心翼翼,更不願為那所謂的倒黴鬱悶了。


    大自在天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這片刻間已經消化了一切,不由暗想:“此子雖非璞玉,然心性堅毅,大超常人,或許真可以走那條路……”


    當即不動聲色道:“我要你做什麽,你都會做麽?”


    “那當然不行!”


    “哦,那什麽事是你不做的?”


    大自在天饒有興致的問道。


    心性堅毅之人,必是心中有所守持,有所守持不是壞事,就怕太過迂腐,那就大為不美。


    江延被他問的一愣,是啊,什麽樣的事我不做了?想了一番,道:“你還是說出來吧。”


    大自在天微微搖頭,旋即又微微點頭,道:“我欲讓你幫我引導這一點本源神性。”


    江延眉頭一皺:“為什麽……怎麽引導?”


    大自在天聲音幽幽:“我欲觀三千本源神性,成混元大道。當年如來開盂蘭盆會,登比氏之女應約而來,我以大神通將其釘死在靈山之東,她一點本源神性逃遁至此,我真身為如來拘住,困在大雷音寺寺基之下,分身追來此處,將這一點神性困住,相持已有一年了。”


    “一年?”


    “我居色界之頂,一日相當於此界十年。”


    “那就是……三千多年……”


    江延目瞪口呆,忽然想到黑雲村的傳說,據說這黑雲山上本來沒有黑雲籠罩,是三千年前忽然出現……豈不正是大自在天來的時候?


    “換成此界的時間,倒也差不多。”


    江延沉吟片刻,道:“你想讓我幫你吞掉這一點本源神性?”


    “吞掉?不,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包括我這一道分身,都可以送給你。我隻要看到本源神性裏的那一點大道規則就夠了。”


    “看到?”


    “不錯,登比氏之女已死,所留不過一縷執念,戒備著我,她是燭光女神,後天之火長於持久,是以與我爭持了這許久,如今,連這執念都被我消磨盡了,卻還有一點本能意識,大概還能再與我相持千年。但你是清淨光明之體,清淨者,安其心也,光明者,合其道也,你可以引導她的本能意識,隻要你……”


    大自在天說出一個法子來,江延默默記住,良久,道:“我若是不幫你了?”


    他想到方才看那一點熒光的時候,腦海中閃過的那些畫麵。


    燭光女神,登比氏之女,是後天神明,曾救萬民於寒冷、黑暗之中,於人族有大恩,這種恩德,對於每一個人來說,幾乎是銘刻在骨子裏的,隻要見到那一點熒光,就會自然的生出孺慕之心,感恩之心。


    若像大自在天說的那樣做,燭光女神便會徹底消散於天地間。


    江延不認識燭光女神,他甚至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他偏偏不願那麽做。


    然而不那樣做,大自在天會放過自己麽?自己怎麽才能逃的掉了?況且,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就已經被對方察覺到了吧?


    “我不會強迫你,我從不強迫弱者,我隻與弱者做交易,而且很公平。”


    大自在天幽幽開口。


    “你不信的話,現在我就讓它送你走。”


    似乎怕江延不信,大自在天又補了一句。


    黑暗中,嘶嘶的吐信聲響了起來,大蛇緩緩的遊到江延身旁,低下碩大的三角形頭顱,一臉的溫順。


    江延嘴角一抽:“那個,我還是喜歡那頭熊多一點……”


    比起又滑又膩的蛇,長條形的蛇,還是皮毛軟的像沙發的狗熊更招人喜歡。


    無聲無息的,赤紅著雙眸的大狗熊走了過來。


    看著那狗熊,一瞬間,江延的腦海裏閃過無數思緒,對方居然真的不會強迫自己,要自己做選擇,可他要怎麽選擇了?幫忙一定有天大的好處,不幫忙了?似乎什麽也沒有。如此看來,幾乎不用再猶豫了,自己隻要照著他說的去做,就能無限接近那個魂縈夢牽的夢,朝遊東海,暮宿蒼梧……


    然後江延抓住狗熊的鬃毛,跨坐上去,看了上方的高大人影一眼,道:“謝謝你。”


    “嗯。”


    大自在天答應了一句,語氣裏帶著些許疲倦。


    狗熊走到山壁旁,江延忽然抓了一把它的鬃毛,狗熊立刻停步,江延轉頭看向那個高大的人影,道:“到底是怎麽個交易法?”


    “一切,你渡我成聖,我給你一切。”


    “一切?一千年,對你來說隻是一年罷了,為什麽不能等,要拿這麽重的賭注出來?”江延有些奇怪,忽然,他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你的真身,被困在靈山……已經撐不了那麽久了?”


    大自在天默然。


    江延最後看了一眼山腹中的一點熒光,再不猶豫,抓了一把狗熊的鬃毛。


    狗熊撒開四蹄,一頭撞在山壁上,山壁水波一樣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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