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龍關第三層幽黑深邃不見底,這裏被稱作龍族絕望之地,據說,即便是真龍也會在此感受到絕望。


    千百年來,這裏流傳過無盡的傳說,有人說,這裏是世界誕生之初,火屬性能量大規模聚集的產物。


    也有人說,這裏是幽冥世界,也就是作為的陰曹地府和生者世界的交匯點。


    更有人說,這裏是天地厭棄之地,某個罪大惡極的怪物在此藏身,由於罪孽滔天,天地才降下火焰、雷霆、瘴氣製裁這個怪物。


    小鱷魚聽著這些傳說長大,過往的歲月中,每當他定定的坐在水底宮殿的塔橋上,看向化龍關驚濤拍岸的火焰和瘴氣時,他總會在心裏問自己,化龍關的傳說究竟哪一種是真實?


    第二種,如今他已知道了答案,幽冥世界與生者世界的交匯。


    寧村


    當帝子金烏還在湯穀的碧波裏嬉戲,遲遲不肯駕馭著太陽車給世間送去光明之時。大荒山下的寧村,楊鳳已經推開了窗戶。


    寧村,是大荒山腳下千萬個村落中普普通通的一個,隻因為村子裏姓寧的人較多,所以叫寧村。


    在漫天青紫色的晨光下,寧村漸漸從昨晚的騷亂中蘇醒了。


    楊鳳推開門,來到院子裏,對著井口,仔細的整理好衣衫。


    看著井水倒影裏那張青年人的麵龐,那張被農耕的勞作洗淨稚嫩的麵龐,楊鳳不由得有些恍惚。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十八年了。


    十八年來,從前的一切在夢中漸行漸遠。


    彼世的繁華若夢,與此世的艱難苟且,二者交織錯亂。


    是否會有一日,自己忽然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周圍親人們熟悉的麵龐上滿是關切?


    這念頭早已在他腦海中盤桓了不知多少次,然而卻怎麽也想不膩,怎麽也想不到頭。


    但楊鳳此刻無暇多想。


    他輕車熟路的打出一桶水,倒了一點,隨便拍了拍臉,簌了口,而後麻利的做起了早飯。


    炊煙輕飄飄的上升,黑乎乎的煙囪下麵,火光照亮了楊鳳棱角分明的堅毅麵龐。


    他用火叉撥弄著灰燼,一點點,小心翼翼,生怕糟蹋了一點柴火。


    前世他從沒做過這樣的事。


    這一世他卻已不知做了多少次。


    父親早死,隻有母親與他相依為命。


    母親不似尋常農家女子,雖談吐不凡,卻體弱多病。


    生活的重擔早早的就壓在了楊鳳稚嫩的肩頭,這個冷酷的老師教會了他太多太多。


    從一開始的食不果腹,到如今的日用充足,他早已明白了現世的殘酷,也早已無懼生活的艱辛,


    鍋裏冒出香味來,楊鳳停了火,將早飯盛在碗裏,端到母親房裏,又將燒開的水兌了冷水,調和了水溫,將毛巾沾濕,這才輕輕的推了推母親的肩膀:“媽,起來吃飯了。”


    楊母睜開眼,似乎早已習慣了這一切,抓住楊鳳的手道:“好兒子。”


    楊鳳微微一笑,“嗯”了一聲,而後給母親洗臉、漱口,又取來一個勺子,給母親喂粥。


    對此世的母親,他的感情實在複雜莫名。


    一開始,他甚至叫不出“媽”這個字,因為在他的意識裏,此世的母親,實在相當於一個“後媽”。若對此世的“後媽”如前世的“親媽”一般,那又置前世的“親媽”於何地了?


    然而,這“後媽”又實在是“親媽”無疑,她的的確確是自己的“血緣至親”。


    倘若隻是因為自己靈魂裏有前一世的記憶,便剝奪了這個“後媽”擁有兒子孝順的權利,那又實在是太過殘忍。


    他一度為此掙紮煩惱,難以解脫。


    可隨著時日推移,他到底是在這個“後媽”真情實意的母愛中敗下陣來。


    而十八年來的朝夕相處,父親死後的相依為命,都讓他侍奉這個“後媽”如親媽一般。


    村裏的老人誇他是個大孝子,他摸摸鼻子,訕訕的不說話。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麽大孝子。


    前世生活的那個世界,價值觀崩潰、倒塌,虛無主義早已侵蝕了每個人的靈魂,所謂的“孝道”,早已不是什麽讓人引以為豪的事情。


    他覺得自己這麽做是應該的,所以他仔細的把熱粥吹了又吹,仔細的喂給母親。


    “咚咚咚”


    前院傳來敲門聲。


    楊母推了推楊鳳:“鳳兒,快去開門。”


    楊鳳搖搖頭,扭頭衝門外大喊一聲:“等著!”


    聲音如牛犢子一般中氣十足,語氣毫不客氣,隱帶寒意。


    敲門聲立刻住了。


    知子莫如母,楊母皺眉道:“兒啊,怎麽了?”


    楊鳳笑道:“媽,沒啥事,咱先把飯吃了再說。”


    楊母見他笑的真切,按下心中的疑慮。


    吃完了早飯,楊母正要再問,楊鳳卻指了指碗筷:“俺去洗碗。”


    楊母無奈,隻得點了點頭。


    楊鳳將碗筷勺子收拾了,洗了個幹淨,取來一個木箱,將母親日用之物裝在裏麵,自己的卻沒收拾。


    楊母聽到外麵收拾東西的聲音,道:“兒啊,你忙什麽了?怎麽還不去給人開門?”


    楊鳳聞言,提了箱子,走進母親房內,“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媽,鳳兒恐怕不能在您膝下盡孝了。”


    楊母吃了一驚,掙紮著要從床上起來,口中隻道:“什麽,我的兒啊,你胡說什麽……”


    楊鳳以膝走路,晃著身子來到母親床前,伸手按住母親肩頭,哭道:“昨晚過節,您睡得早,孩兒便去王莊找劉兄弟玩兒。劉兄弟新近娶妻,孩兒為他高興,帶了酒去。我與他正喝到酣處,忽聽得有人大力拍門。”


    楊母聽的真切,雖仍不知原委,但見兒子如此哭嚎,早已禁不住的掉下淚來,隻道:“那又如何?”


    楊鳳道:“劉兄弟聽到拍門聲,臉色一變,卻不開門。我不禁好奇,便問他為何如此,他支吾著不肯說,孩兒性急,猜到他恐怕受人欺負,便摔了杯子,自去開門。”


    頓了一頓,接著道:“誰知劉兄弟忙來拉我,隻道不可,我再問時,他總算告訴我其中原委。原來是王莊的幾個王姓潑皮,仗著自己親戚多,家業大,常常欺負劉兄弟。近來又因我那嫂嫂美貌,他們便常常口出汙言穢語。想是昨晚過節,他們喝多了酒,竟然猖狂到上門侮辱的地步。劉兄弟知道是他們,故不敢開門。”


    楊母聽到這裏,不由得罵道:“畜生!”


    而後,她像是想到了什麽,臉色大變,抓住楊鳳的手顫抖起來:“兒啊,你該不會是……”


    楊鳳聞言,哭的更加悲切:“隻恨孩兒天生力大!本來隻想教訓他們一頓,誰知,酒力上來,失手之下,劈頭蓋臉的一頓,竟將四人活活打死……”


    楊母聞言,“啊”的一聲大叫,不由得鬆開了手,震驚的看著自己的兒子。


    而後,她顫抖著張開雙臂,將兒子摟在懷裏,哭道:“兒啊,你怎麽就……”


    楊鳳趴在母親懷裏,放聲大哭:“母親,殺人償命,孩兒也不怕死。隻是擔心,我死之後,無人照拂於您……”


    一時間母子二人相擁痛哭,俱是無言。


    便在此時,想是外麵人等不及了,“咚咚咚”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楊鳳無暇顧及,隻道:“昨晚出事之後,驚動了好幾個莊子,他們本欲將我就地拿下,是村長及時趕到,攔下了此事,隻道報官之後再做定奪。”


    楊母聞言,像是想到了什麽,道:“兒啊,這大荒山山腳下僻遠的很,離官府治地之城足有幾百裏地,你現在就逃,還來的及。”


    楊鳳抹抹眼淚,搖頭道:“我走了,您怎麽辦。”


    楊母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殺不了人,他們不會為難我的。”


    楊鳳搖頭道:“縱不為難,以後生活也是艱難。”


    楊母道:“鄉親們為人都很好,怎麽也不會叫我餓死。”


    楊鳳搖頭道:“媽,你又不是不知道,鄉親們連田畝稅都交不齊,哪一個又能白白養您?平日裏的交情,到了充饑的米麵跟前,算得了什麽!”


    楊母聞言,隻是嚎啕大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其實她又哪裏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為了寬兒子的心,想讓他早點跑路,保全一條小命罷了。


    敲門聲還在響,楊鳳又喊了一聲:“來了!”


    迴頭對母親道:“思來想去,隻有我那劉兄弟,或能依仗一二。我昨晚迴來時,已與他商量好了。以後您吃住便在他家,他隻有一個老婆,多一個人也養的起,他已跟我保證過了。所謂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那兄弟雖然窩囊了點,但必是君子無疑,我可放心矣!”


    楊母聞言,想到這兒子已考慮的如此周全,而自己卻依舊有所保留,不由得悲從中來,嚎啕一聲,向楊鳳道:“兒啊,你去將我那首飾盒拿來。”


    “首飾盒?”


    楊鳳一愣,立刻想起了那個首飾盒。


    父親沒死之時,家裏境遇困難無比,有上頓沒下頓。父親幾次談到那個首飾盒,母親隻是不許,後來父親過世,就再也沒聽母親說起那個首飾盒。此時生離死別之境,母親卻再度提及,不由令他心中生出濃厚的疑雲。


    他趕忙來到衣櫃旁,從最上麵摸出一個首飾盒。


    這首飾盒不知是什麽金屬打造的,非金非鐵,沉重無比,上麵落滿了灰塵。


    楊鳳將用袖子將灰塵擦幹淨,這才發現,首飾盒上精工雕刻著一條長翅膀的龍,正在山川大澤之上翱翔。


    巨龍神態威武,山川大澤走勢逼真。楊鳳雖隻看了一眼,心神便被吸引過去,耳邊似有轟隆隆的雷聲響起,眼前所見也變成了雷雨交加的山澤,一條長翅膀的巨龍在雲遮霧繞中若隱若現……


    “兒啊,過來。”


    楊鳳正看的入迷,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立刻迴過神來,心裏吃了一驚,誰能想到,便在這片刻之間,自己已為一張刻圖丟了魂?


    楊鳳將首飾盒遞給母親,楊母將它拿在手中,看了那刻圖一眼,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楊鳳站在床邊:“媽,這是什麽?”


    楊母不答,按下首飾盒上的機簧,隻聽得“吟”的一聲清脆龍吟,首飾盒被撐開有三倍大小,裏麵靜靜的躺著一枚令牌,旁麵還有幾個空位,看樣子以前裝過女人化妝用的東西,隻是不知為何不見蹤影。


    楊鳳驚奇道:“媽,這是?”


    楊母道:“應龍令。”


    “應龍令?那是什麽?哪來的?”


    楊鳳撓了撓頭,越發摸不著頭腦。


    楊母摸出那一塊令牌,放在手中,輕輕摩挲上麵的龍形刻圖,臉上露出追憶的神色:“當年你外公治水有功,天帝為表其功,製三塊應龍令,中藏無盡造化玄機。見之如見應龍王本人……多少神仙中人想求一塊而不可得,如今隻盼著這小地方的官吏有些見識,知道敬畏……”


    楊鳳聞言,吃了一驚,震驚道:“媽,這世上真有神仙麽?”


    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他早就聽說這個世界有神仙佛魔,但隻當是笑談。他每日躬耕田園,從沒見過那些東西,便自然結合前世的認識,認為那是別人胡吹大氣編造出來的瞎話。


    但此時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母親忽然有此一言,不由得令他起了疑心,因為母親絕不會在這種時候騙自己,而且既然自己能穿越,那些神仙佛魔是否也是真的了?


    楊母聞言,點頭道:“當然有。”


    得到一個肯定的迴答,楊鳳有些懵,下一刻,他連自己殺人償命的事也忘記了,迫不及待的問:“真的?他們……都是什麽樣?”


    誰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有沒有神仙,是羈絆了古今中外多少人的大命題!此刻自己卻能一見真偽,其間的刺激,真能叫人不惜一死。


    楊母搖頭道:“媽媽不是神仙,媽媽怎麽知道?你外公,他是個大人物,不……,他,嗯,當年我和你父親在一起,他不同意,將我逐出家門。我結婚那天,你大姨送了這個盒子過來,說有什麽事情,可以憑這令牌去到虞淵找家裏幫忙。你外公將媽媽趕出家門,媽媽本不願找他幫忙,但媽媽就你這一個好兒子……你隨他們去縣城後,可將這應龍令示人,成與不成,看造化便是……”


    楊母說這話時,初時無憂無喜仿佛已看破這一段世情,及至說到後麵離別傷感之處,終於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楊鳳驚呆了,他從沒想過,自己竟有如此離奇的生世,竟然與那個傳說中的“虞淵”扯上了關係。


    在這個世界的神話傳說中,虞淵乃是世間最為神秘的幾大禁地之一,雄距西方千萬年,號令一出,無盡大地上的萬千人國都要為之膽寒心裂……


    便在此時,外麵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某乃蒼雲縣狼廷衛霍山,前來抓捕逃犯楊鳳,爾等再不讓開,格殺勿論!”


    楊鳳


    這是另一條狹窄的小巷,旁麵有另一條臭水溝。


    楊鳳和石槃,正在黑暗中看著遠處街道上的光明。


    伏都城不宵禁。


    楊鳳倒是希望它宵禁,這時候該有個衛士來把自己驅逐,把自己丟到臭水溝裏。


    石槃很會忽悠人,但忽悠對有些人沒用,楊鳳跟他出來,是怕他一個人出什麽意外。


    但這時候,他內心的交戰更加激烈了。


    他看到街道上一個中年女人正往黑暗中走去,他下意識的聯想到自己的母親,如果有人搶劫自己的母親了?


    他身子有些發抖。


    中年女子走近了,石槃有些意動。


    楊鳳一把拉住他:“我們難道要搶劫一個女人?”


    石槃皺眉:“難道我們要搶劫一個男人?”


    楊鳳搖頭:“俺想到了俺娘,俺不能搶劫女人。”


    石槃默然,而後點頭道:“好。”


    楊鳳奇怪:“我們真能搶劫到一個男人?我們兩個?”


    他指了指自己與石槃,兩人年紀不小,但身子骨還很單薄。


    石槃從口袋裏摸出一把刀,低聲道:“沒事。”


    接著,他補充了一句:“對麵的大哥給的,他可真夠義氣。”


    沒有人盯著楊鳳,但他感到一絲局促。


    你要是把事情搞砸了,你也會局促。


    沒有刀,搶劫最多會變成挨打。


    有了刀,搶劫卻有可能變成殺人。


    楊鳳有些恍惚,三天前,自己還騎著家裏的老牛吹笛子,三天後,自己就有可能扯上殺人的事。


    “大城市,你真是個繁華的像個魔鬼。”


    他在心裏想。


    可他這時候卻不能放手,他不能說,我不幹了。


    因為這地方很冷,比小房間冷多了。


    一個胖子,燈火下,他大概有四十來歲,穿著髒兮兮的馬褂,臉上帶著疲憊,手裏拎著一個菜籃子。


    他走了過來。


    近了。


    他完全沒想到自己要應對的是什麽。


    石槃跳了出去,楊鳳緊隨其後。


    中年人嚇了一跳,手忙腳亂間,菜籃子裏滾出來一個西紅柿。


    西紅柿落地,啪的一聲,爛了。


    中年男人趕忙低頭去撿西紅柿,渾然不顧石槃漲紅了臉喊出來的話:“呔!胖子!小爺石槃,來到伏都城,身上沒了盤纏,你識相的……”


    中年人一臉沉痛的把西紅柿撿了起來,吹了又吹,小心翼翼的放迴菜籃子,而後一臉憤怒的開口道:“兩個小屁孩,你們在幹什麽?你們嚇得我壞了一個西紅柿!”


    石槃的臉已經紅的不能再紅了,他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刀亮了出來:“敬酒不吃吃罰酒!裝作沒聽見?我告訴你,快把身上的錢交出來,給小爺做盤纏!”


    月色溶溶,卻照的刀光格外清冷。


    胖子變了臉色,但不是害怕,而是震驚,緊接著,他臉上浮現一種奇怪的神色。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石槃與楊鳳一眼:“你們多大了?從哪來?有沒有住的地方?”


    語氣間全然沒有憤怒,頓了一頓,他接著說:“你們有什麽困難,我可以幫你們……”


    一個在犯罪的時候,他的心理是很脆弱的,他的認知能力會下降的很厲害,如果他手裏再拿著刀,那他就不再是個人,而是個魔鬼。


    石槃是個小魔鬼,他根本不想聽中年胖子在說什麽,再意識到對方沒有拿錢出來之後,他憤怒的揮刀衝了上去。


    中年胖子大喊“冷靜”,驚恐的向後退去。


    楊鳳從後麵一把抱住石槃雙臂,衝著中年男子喊到:“我攔著他,你快走啊!”


    石槃徹底失去了理智,紅著眼掙紮,他此時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態,我們不妨將他看成一台電風扇,你不按開關,他就不會停。


    但楊鳳的力氣奇大無比,比牛還大,一雙手臂雖短,卻像鐵箍一樣,將他抱的死死的。


    中年男人滿臉的不可思議,喃喃自語:“你們這是鬧哪一出……”


    楊鳳想上去踹他一腳:“你還不快走!”


    中年男人迴過神來,從口袋裏摸出錢袋子,拿出幾張皺巴巴的錢,道:“給你!”


    電風扇的開關被摁下,石槃立刻恢複了冷靜,拖著有些發顫的腿,飛快上前接過錢,又警惕的退了迴去了。


    他的神色間除了惶恐,還有一種狂喜。


    那種惶恐,大多數人一輩子也體會不到一次。


    那種狂喜,是不勞而獲的狂喜。


    成功了,他真的“賺”到錢了,過程雖然離奇,但他確實弄到錢了。


    楊鳳不明白中年男人為什麽要給他們錢,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有錢人,有錢人不會為了西紅柿對黑暗中深巷裏的人大發雷霆。


    “你們還沒告訴我,你們有地方住嗎?凜冬將至,伏都城街頭的流浪漢沒有能活過一晚上的……”


    中年男子沒有計較錢的得失,他似乎更加注意眼前之人是兩個衣衫單薄的孩子。


    楊鳳聽出了對方言語中的關切之意。


    他想說什麽,但石槃先開口了:“你想幹什麽?想報複我們?”


    他揚了揚手中的刀,又有些激動了:“我警告你,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不然我捅死你就像殺豬!”


    說完,他趕忙拉著楊鳳走了。


    兩個小孩飛速的消失在黑暗中。


    黑暗中。


    “你為什麽要攔著我。”


    石槃一邊數錢,一邊惱怒的說。


    “難道你真的想殺人?你知不知道你當時是什麽樣子?你差點殺了那個好心人!”


    楊鳳似乎也來了火氣,他很不舒服,很不開心,沒來由的,小孩總是這樣。


    “好心人?你這樣說他?他是個軟蛋,一個慫貨……”


    石槃隨口反駁,他還在數錢,絲毫不在乎朋友語氣中的惱怒。


    “夠了!”


    楊鳳忽然大聲喊了一句。


    兩個小孩同時轉身,對視在一起,都不知道怎麽了。


    良久,石槃揚了揚手中的錢,眉開眼笑道:“足足有八十塊,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錢。”


    楊鳳一下子泄氣了。


    你努力的想要修補一個充氣道具,卻發現漏氣的地方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你也會泄氣。


    黑暗中,那一盞散發出微弱光芒的白燈籠就在前方,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幾個人影立在那裏。


    石槃與楊鳳走過去,借著微弱的光,楊鳳看清了這幾個人影。


    三個男人,一個女人。


    這些男人的臉,還有他們的衣服,怎麽說了,總是叫人一眼能分辨出來他們是什麽人。


    他們是最底層人的一種變態。


    石槃先迎了上去,臉上露出笑容,說:“疤哥,成功了!”


    他語氣很激動,有一種炫耀又表功的意思。


    他笑容很陌生,楊鳳從來沒見過他臉上有這種笑容,令人不舒服的笑容。


    巴結的笑容,諂媚的笑容。


    “你小子膽子不小,”疤哥的語氣帶著驚訝,還有讚許,接著,他伸出手,說,“弄了多少錢?”


    他伸手問別人弄了多少錢。


    石槃遲疑了。


    對方隻說了一句話,就想把他一個晚上提心吊膽弄來的“戰利品”吞下去,這讓他很不舒服。


    但他想了一想,還是把手中的錢遞給了他。


    石槃想發財,想混,想燈紅酒綠的做人上人,但他誰都不認識。什麽路子也沒有,他隻能抱緊疤哥的大腿,他從沒想過其他的可能。


    疤哥臉上的笑容更濃了。


    他知道石槃一定會把錢給他,因為他很善於揣摩小孩子的心思。


    他是那種最底層的人渣,來錢的方式大多是小孩。在伏都這樣的大城市,小孩身上油水不小。


    一般來說,他拉起一幫小孩,敲詐另一幫小孩,再利用拉起的這一幫小孩去敲詐更多的小孩。


    有小孩不服,他就毆打他們。


    他在小孩的世界裏建立自己的暴力秩序,進而獲取一點可憐的油水。


    這種人沒有尊嚴,沒有底線,他不是人,他是人渣,他是畜生。


    錢到了疤哥的手中,石槃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


    疤哥接過錢,仔細的點了一下,哈哈大笑。


    旁麵的兩男一女也附和著他笑,但沒有他笑的那麽狂。


    石槃傻傻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說什麽。


    楊鳳也不說話。


    三男一女笑完了,轉身就走。


    石槃感覺事情有些不對,遲疑的開口道:“疤哥,咱們說好了的,你帶我混……”


    他說“咱們”。


    疤哥轉頭,說:“帶你們混沒問題,但你們住哪?”


    他臉上有一種貓耍耗子的笑容。


    住哪?石槃努力迴憶今天下午撒尿的時候疤哥說的話。


    石槃說:“疤哥,下午咱們不是說好了的,我幹一票,你帶我們混,然後我們弄地方住。不是說好了?”


    疤哥滿臉的不可思議:“給你找地方住,那得多少錢?那不可能!你不值這個價。”


    石槃傻傻的張大了嘴:“不是給了你錢嘛?”


    疤哥忽然變了臉色:“這是我的錢,跟你有什麽關係?”


    石槃呆呆的看著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想罵人,可他不敢。


    就在這時,楊鳳說話了:“那你們是不會給我們找地方住了?”


    沒人理他。


    疤哥再度轉身。


    楊鳳盯著他的背影,大聲道:“站住!”


    聲音很稚嫩,卻響的不可思議。


    疤哥轉身,什麽話都沒說,來到楊鳳身前,一把掐住他脖子,將他按在牆上,盯著他,罵道:“你喊什麽喊?”


    石槃趕忙來拉疤哥的衣服:“疤哥,您別生氣,我朋友不會說話……”


    “小小年紀屁話倒是會說,給我滾開!”


    後麵來了一個人渣,一把推開石槃,照著肚子就是一腳。


    石槃飛了出去,落在了陰溝裏。


    疤哥一臉殘忍的盯著楊鳳,又問了一句:“你想死嗎?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楊鳳毫不畏懼的盯著他,無視掐著自己脖子的大手,說:“你從來就沒想過給我們找住的地方是不是?”


    疤哥覺得很好笑,所以笑了,沒有說話。


    楊鳳接著說:“你也不會把錢還給我們,你是在騙我們,是不是?”


    石槃從地上坐起來,衝著楊鳳喊:“住口,疤哥怎麽會騙我們……”


    楊鳳不明白,不明白自己這個好朋友怎麽就這麽相信疤哥。


    疤哥一出來,他就猜到疤哥在騙石槃。


    小孩子總能分出好人壞人,小孩子很敏感。小孩子的思想也很樸素:好人做好事,壞人做壞事。


    所以在楊鳳眼裏,疤哥一定是在騙人,他不明白,為什麽石槃看不出來?


    除非石槃也是個壞人。


    除非他天生就壞,他用壞人的邏輯思考問題。


    這世上會有天生的壞人嗎?


    楊鳳不信,所以他不明白。


    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楊鳳準備起腳。


    疤哥說話了:“對,我就是在騙你們,兩個臭小孩,我就是在騙你們,你們能怎麽樣?”


    石槃呆呆的看著他。


    楊鳳起腳,“砰”的一聲把疤哥踹飛了出去。


    巷子很窄,疤哥的後背撞在牆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其他人都驚呆了,包括石槃。


    他知道楊鳳力氣大,但不知道有這麽大,還這麽厲害。


    楊鳳從小力氣就大,大的不可思議,比牛還大。


    有一次,他在山上放牛,老牛突然發瘋了,拚命往山下跑。


    楊鳳被老牛從牛背上甩了下去,但他抓住了牛尾巴,他往後一拖,老牛就被他拽住了。


    他不知道這是多大的力氣,也從來沒告訴過別人。


    他怕告訴了別人,別人又說他是怪物。


    現在,他一腳把疤哥踹飛,而後轉了轉頭,鬆了鬆脖子,又向疤哥走去。


    疤哥吐血了,他在地上掙紮,拚命想要爬起來。


    他爬不起來,巷子又很窄,楊鳳步子不大,但已經近了。


    疤哥大喊:“攔著他!”


    三個人渣從震驚中迴過神來,衝向楊鳳。


    人渣不分男女。


    人渣也大多沒腦子,他們也不想一想,一個小孩憑什麽把一個成年人踹飛了?


    巷子很窄,三人一起衝過來,簡直避無可避。


    楊鳳的眼睛亮了起來,他一步踏出,先踢飛了左麵一人。


    右麵一人飛撲過來,被他一讓一帶,摔了個狗啃屎。


    最後一人的拳頭砸在楊鳳背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整個人立刻被彈飛了。


    他感覺不像在打人。


    這簡直是打鐵。


    楊鳳畢竟還是個孩子,他也很緊張,他大口喘著粗氣,來到疤哥麵前,狠狠的一腳剁在他膀子上:“把錢交出來。”


    疤哥哆嗦著把八十塊錢掏了出來。


    楊鳳看也不看,又剁了一腳:“所有的。”


    疤哥臉色本來就疼的慘白,現在更白了,但他稍一遲疑,楊鳳已經剁了第三下。


    疤哥立刻把錢袋子拿了出來。


    楊鳳把所有的錢都收了,然後咧嘴一笑:“我討厭搶劫,但搶你搶的很爽。”


    疤哥直吸涼氣。


    楊鳳向石槃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我們可以迴家了。有了這些錢,可以打個飛的,讓那些騎大鳥的人送我們迴去。”


    他一臉期盼:“我還沒上天過了。”


    他來到石槃麵前,伸手拉他起來。


    石槃沒有接楊鳳的手,自己從地上爬起來,一臉決然道:“我不迴去,我要跟著他們。”


    天知道這時候的楊鳳有多震驚。


    “為什麽?!”


    他簡直不能理解,他發現自己徹底不認識這個朋友了,這到底是為什麽?


    石槃看向躺在地上的疤哥:“這樣才能表明我的誠意。”


    楊鳳說:“什麽?”


    石槃忽然看向他:“我要發財!我來這裏是為了發財!不是為了迴去!隻有他們才能帶我發財!”


    楊鳳滿臉的不可思議:“你瘋了?”


    “我沒瘋!”石槃一臉決然,“你走吧。”


    楊鳳想要用強,剛才的事情很美妙,讓他明白了力氣大其實是一種資本。


    石槃豁然抽出那把刀,指向楊鳳:“走啊!”


    楊鳳瞪大了眼,看向那把刀,他忽然流下了眼淚。


    小孩失去朋友,總是要哭的。


    石槃再度大喝一聲:“走啊!”


    楊鳳再不說話,轉身就走。


    看著楊鳳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石槃豁然轉頭,看向還在吸冷氣的疤哥,嘴角勾起一抹猙獰。


    “嗬……唿……嗬……唿……”


    楊鳳喘著粗氣,飛速的奔跑,將一條條黑暗狹窄的小巷甩在身後。


    石槃怎麽會變成這樣了?


    楊鳳不明白,他隻知道自己想要逃離這個讓自己窒息的城市。


    三天之前,他們還是好朋友,三天之前的十幾年間,他們都是好朋友。


    但剛剛石槃用刀指著他。


    小孩子的事情總是真的,笑是真的,哭是真的,用刀指著對方,當然也是真的。


    他忽然感到一陣害怕。


    你要是忽然發現你最好的朋友是個陌生人,你也害怕。


    黑暗籠罩了大地,蒼鳥再度遮住月亮,這已是今晚第五次了。


    楊鳳抬起頭,看向天上那隻大的不可思議的鳥,那種未知的恐懼像黑暗一樣將他整個人都蓋住了。


    他更加拚命的跑,兩條小短腿掄成了風扇,他不知道什麽叫疲憊。


    前方出現了繁華的夜市,承載著光明。


    楊鳳停下來,大口喘著粗氣,揮手抹掉臉上的汗水與淚水。


    “啊,總算找到你了!”


    就在這時,一個機械的、冰冷的聲音對楊鳳道。


    楊鳳抬起頭,認出了來人,嚇了一跳。


    居然是剛剛那個被打劫的中年男子,他手上還提著那袋西紅柿,正麵無表情的看著自己。


    楊鳳一屁股坐到地上,道:“你嚇死我了!”


    中年男人打量著他,不說話。


    “你找我幹什麽?報官抓我?”楊鳳從搶來的錢袋裏摸出八十塊錢,邊說邊遞給他,“還給你,我們沒搶過你東西。”


    中年男人依舊不說話,他深深的看了那錢袋子一眼,把錢接了過去,沉默著。


    楊鳳皺眉:“你怎麽不說話?”


    中年男子道:“我不喜歡說話。”


    楊鳳愕然,上下打量著他。


    此前匆忙之中,他來不及看他的臉,此時借著遠處燈火的光明,隻見這人一張圓臉,肌肉鬆弛,目光蒼老,臉上沒有一點神采。


    楊鳳起身欲走。


    中年男子拉住他:“你去哪?”


    楊鳳像個兔子一樣掙脫他無力的手:“關你什麽事?”


    中年男人皺眉,嘴唇動了動,但沒發出聲音。


    楊鳳邁步。


    中年男人終於開口:“你得跟我迴家。”


    這句話實在驚人,但楊鳳不想吃驚,他今晚吃的那玩意已經夠多了,他隻是疲憊的說:“我要迴我自己家,我一刻鍾也不想留在這裏。”


    “你迴不去的,三天後,蒼鳥吞月,伏都地區的凜冬降臨,方圓千裏之內,沒人能在外麵活過一個晚上。”


    “你嚇我麽?”楊鳳冷笑,揚了揚手中的錢袋子,“我有錢,我讓人騎大鳥送我迴去。”


    說完,轉身就走。


    他邁出兩步,身後那人又開口了:“迴不去的,蒼鳥吞月之時,一切飛禽走獸都將褪去皮毛,飛不上天的。”


    叢雲山


    薑杏若躺在一塊大石頭上,小小的身子在黑暗中是那麽的微不足道。


    赤天誅將他托付給一個女修,那是斬龍組的一個女性成員,赤天誅之所以這麽做,無非是認為女性更懂得照顧孩子,不過,他顯然忘記了,大多數女性或許真的擅長照顧孩子,但斬龍組的女性顯然不屬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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