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國,白龍觀。


    自從白龍觀一夜之間被林泉國皇室連同一眾江湖門派掃蕩,如今的白龍觀雖說還書寫在林泉國的地圖之上,可誰都知道不過是空有其名,毫無實權的虛無門派罷了,曾經那個唿風喚雨的白龍觀終究是不複存在了。


    白龍觀一帶,若不是昔日的輝煌還沒有這麽快就煙消雲散,憑借現如今的白龍觀實力,根本不可能形成這般大的影響力。


    在白龍觀山下,以及附近數十裏範圍內,零零散散依舊分布著不少小鎮商城,隻是對比於之前的盛大景象,顯然冷清許許多多。


    玄武的現身,表麵上僅僅是將白龍觀的地形毀得七七八八,實際上更多損失還有白龍觀的宗門大陣,以及上千年深藏著的人心。


    待到帝國大軍散去,真正的李風華出現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帶領一眾殘餘弟子,長老重新修繕白龍觀,人雖然再不複昔日輝煌,但是好歹是沒有完全失去希望。


    修行之人修繕祖師堂,重定建製,大張旗鼓地進行著,每過多久白龍觀煥然一新,可是哪怕白龍觀有了些許起色,前來上香問道之人,卻許久不見人影。


    李風華不得不承認,白龍觀的人心終究是散了,人心若是沒了,修再多的廟宇也顯得空洞。


    在白龍觀之下,江曼曼依舊忙活著自己的小酒鋪子,原本送完張緣一,她已經打算收拾東西走人了,可是走到一半,發現白龍觀驚天動地的異象,還是選擇留下來再看看情況。


    沒想到這一看,天一亮,就聽說帝國大軍直搗黃龍,白龍觀幾近覆滅,甚至是白龍觀觀主李風華當年練功走火入魔,給心魔占據了江山的事跡,她再也不信白龍觀還能夠對她造成什麽大的威脅,也就留了下來,繼續擺弄自己的酒鋪子。


    之後帝國有人來找過她,詢問她是否願意迴歸帝國,為皇室服務,原本在她的預想之中,若是不願意自然要落得一個悄無聲息消失不見的命運,本就依舊厭倦了這般鬼鬼祟祟,見不得光的生活,抱著必死的決心抗爭到底。


    可是來者卻並沒有要強求她的意思,而是隨隨便便,輕描淡寫說道:“國師說,一切隨你心願。”


    江曼曼哪怕再一根筋,再死板,也知道這一切是張緣一的功勞。


    今日江曼曼依舊像往常一樣,早早地開門擺弄自己的鋪子,自從白龍觀在江湖上的威望一落千丈,前來爭相拜訪的遊客散人也少了不少,相應的她這酒鋪子也冷清了許許多多。


    不過沒有關係,她本來就是一個人生活,對於花費開支所需極少,又有一技之長,日子也算是過得平平穩穩。


    在江曼曼一個人在鋪子內搗鼓起自己的酒壇子時,一位青衫書生模樣的男子,在外麵落座,大聲喊道:“掌櫃的,給我來一壇你們店裏最好的美酒!”


    江曼曼放下手中的活,聲音晴朗,迴答道:“好咧!”


    江湖上常常有這麽些人,喜歡喝最好的酒,說最風流的話,美其名曰豪情萬丈,遊曆人間,在江曼曼看來大多數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罷了。


    江曼曼從地窖取出最好的酒水,撥開簾布說道:“客官,這是我們這裏最好的桃花......”


    可是話還沒說完,她整個人如同遭遇雷擊,瞬間呆在原地,連帶著懷中抱著的酒水,手一鬆從空中掉落。


    青衫書生眼疾手快,一個瞬間,如同清風吹過,身子微微一彎,即將掉落在地的酒水被他一把提在手中!


    他揚揚酒水,望著江曼曼笑道:“怎麽,看不慣我,可是這酒水可是無辜的啊。”


    江曼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瞬間淚眼朦朧,她捂住嘴巴,不敢大聲說話,害怕這隻是她的一場美夢,隻要自己稍稍大點聲,美夢也就消失不見了。


    薑心水將桃花釀放在一旁,笑容和曦道:“怎麽我聽說你一直在等我,現在真人出現在你麵前了反而不知所措了,難道是我自作多情誤會了?”


    江曼曼瞬間淚流滿麵,小聲罵道:“混蛋!你還知道迴來!”


    薑心水一把將江曼曼抱在懷了,輕輕撫摸著她的後背,輕聲說道:“當年不辭而別是我不對,這一次,我用一生來彌補。”


    ......


    張緣一走到天闕宮山門前,一位外門雜役弟子正拿著一隻掃帚,收拾宗門附近的落葉。


    天氣寒冷之後,山中落葉如同風雪吹蘆花,一夜落盡千千萬萬,早上才打掃完,天一亮立刻恢複昨日模樣,掃之不盡,去之不盡。


    外門雜役弟子,一邊清掃落葉,一邊嘴上抱怨,“唉,昨天才清掃幹淨,今天一朝迴到革命前,怎地就是這麽煩啊,真相下一場大雪,省得我再麻煩。”


    隻要下了雪,所有的落葉都將被掩蓋在大雪之下,化作來年的泥土,宗門檢查的人也看不見雪下的落葉,一勞永逸。


    至於觀看雪景,每年都有不缺這一兩場,也早就看膩了,也就一些常年酷暑的地方,才會把這像鹽巴一樣的家夥當做什麽稀罕物。


    他越掃越氣,手中掃落葉的力道越來越重,在地麵之上刷出巨大的聲響。


    今日的天氣仿佛偏偏與他作對,才掃幹淨的地麵,一陣大風刮過,先前的所有努力前功盡棄,一次兩次還好,偏偏這大風沒完沒了,接二連三將他的勞動成果毀掉.


    雜役弟子生氣之下,最後將手中的掃帚一把摔在地上,罵罵咧咧道:“我是給你母親掃墓,對她老人家不尊重嗎?至於這麽搞我嗎?”


    “唿!”一陣狂風再次吹過,落葉滿天飛!


    雜役弟子:“......”


    這時他抬頭一看,就見到張緣一從遠處緩緩走來,趕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撿起掃帚,笑盈盈迎接上去。


    對於張緣一他怎麽會陌生,當初在天闕宮與陳斷一長老聯手將白龍觀的修士打得屁滾尿流,從此再不敢來進犯天闕宮的大人物,他當初可是在場的。


    雖然張緣一在天闕宮呆的時間極短,曇花一現,可是對於這位年紀與他一般無二,本事卻天壤之別的前輩,他的心中那是十分仰慕的。


    其實不僅僅是他,整個天闕宮之內,對於張緣一,幾乎所有弟子都對這個拯救宗門於危難之中的年輕人,那是萬分敬仰。


    雜役弟子快步走到張緣一麵前,笑著問道:“仙師!仙師!你可算迴來了?”


    張口就是兩句仙師,張緣一也是十分無奈。


    他搖搖手道:“可別在折煞我了,仙師名號真的擔當不起,叫我張兄就好,實在不行張前輩,還有我也並非你們宗門的人,最多算是一個客人,迴來一說言重了。”


    雜役弟子撓撓頭,看著張緣一尷尬的神情,說道:“曹雲山宗主一直說,張緣一前輩與我天闕宮有大恩,這裏就是您的家,隨時歡迎您迴來。所以下意識就沒忍住......”


    張緣一錯愕,好你個曹雲山這麽快就要攀親戚尋親了,行!


    這時雜役弟子望著張緣一身後還跟著一位男子,疑惑地問道:“這位是?”


    張緣一心想,這位弟子興許是最近才入了宗門,對於這個天闕宮“大紅人”竟然不知道,他說道:“這位是誰,你等下就會知道,先帶我進去吧,我有事找陳斷一長老。”


    雜役弟子點點頭,既然是張前輩帶來的人,那必然也是一位響當當的大人物,而且看著對方笑容和曦的樣子,應該很好說話,到時候可要留個好印象才行。


    天色將近的天闕宮,人煙稀少,也隻能說張緣一來的實在不是時候,整個宗門之內,鮮少有人還在外麵晃蕩,隻有寥寥數人,駕著飛劍四處練習禦劍之術。


    這時一位身穿黑色道袍的男子脫離飛劍,從天而降,一步落到張緣一麵前,張緣一定眼一看,是天闕宮宮主曹雲山。


    張緣一抱拳剛要開口行禮,卻見曹雲山罕見的一臉疲倦,他瞥了張緣一身後的陳墨說道:“你先過來吧,有些事情我稍後與你說。”


    張緣一點點頭,應該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曹雲山心聲問道:“陳墨現在?”


    張緣一迴答道:“放心吧,我已經封印了他的穴道,頂多就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修士罷了。”


    曹雲山對著身邊的雜役弟子說道:“帶著這位找一個地方先住下來,我與張前輩有事要商量。”


    雜役弟子雖然不知道他們要講些什麽,卻很高興有一個獨處的時間和前輩交流,迴答道:“好,這位前輩請跟我來。”


    曹雲山帶著張緣一來到陳斷一的住處,張緣一一進門就看到前些日子看著還精神抖擻的陳斷一,如今空有一張皮包骨,靜靜躺在床上,床邊是一盞搖搖欲墜的魂燈。


    張緣一快步走到陳斷一的床前,望著氣息微弱的陳斷一,急忙問道:“為什麽會這樣?”


    曹雲山歎了一口氣道:“時間才是最大的殺器啊,天命難抗。”


    張緣一難以置信道:“怎麽可能?當初我走的時候,陳長老明明還很好的,不可能就這麽快大限將至!”


    他張緣一雖然不懂什麽望龍探穴的奇門遁甲,但是對於基本的管麵向還是明白的。


    當初他走的時候,陳斷一一身精氣神高昂,斷然不可能如此之快就走上末路。


    曹雲山緩緩解釋道:“其實陳長老早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了,一身精氣神一隻都在下墜,隻不過當初陳長老為了追迴自己那逆徒,偷偷服用了不少延年益壽丹藥,這才撐到了現在。上次你能夠與陳長老相遇,想來也是陳長老自認再也尋不迴自己那逆徒,想著迴來之後就落葉歸根了。”


    張緣一輕輕按住陳斷一的脈搏,脈搏紊亂如亂石穿激流,他鬆開手,相信了這個事實。


    是藥三分毒,延年益壽的丹藥更是如此,這麽多年大把大把地服用丹藥,在某一天突然一並爆發出來,神仙難救!


    張緣一不知道到底是多麽強的信念才可以支撐起一個人如此。


    興許是感受到了外界的動靜,陳斷一的睫毛微微顫抖,緩緩睜開眼眸,細弱蚊音道:“緣一迴來了嗎?我能夠感受到,是你迴來了。”


    張緣一握住陳斷一的手掌,盡量壓抑住顫抖不已的聲音道:“是我,是我!陳前輩我迴來了。”


    陳斷一輕輕咳嗽了一聲,張緣一趕緊將對方的被子裹得更加嚴實幾分,如今的陳斷一與一位垂暮的普通凡人已然沒有任何區別。


    修道修道,臨死之前,又有幾人能夠真正的擺脫人的身份,都一個樣。


    陳斷一緊緊握住張緣一的手掌,笑道:“是不是曹宗主托人將你叫迴來的啊,我明明都勸過他了,你身為潮湖書院的弟子,應該心係天下,不應該管我這麽一個臨死的糟老頭子的。”


    想來他也沒有寄希望於張緣一會帶陳墨迴來,所以說了這些話語。


    雖然他嘴上說著不要張緣一麻煩迴來看望自己,實際上心中或多或少還是很高興的,人老了,身邊能夠有一位小輩陪著,這種感覺終究比孤單單一人走向鬼門關來得安心。


    張緣一一抹眼淚,小聲說道:“陳長老說的是什麽話,我看你明明還精神滿滿,怎麽就說自己臨終這種混賬話,我迴來看看你隻是我那邊事情都忙完了,跟曹宗主沒有關係。”


    陳斷一搖搖頭,笑道:“這麽大的人了,還把我當小孩子一樣哄騙嗎?我自己什麽樣子自己心裏清楚,死亡嘛,誰能夠逃脫得了,每個人都必須經曆的環節,何必說得這麽傷感,想開點,我老頭子也隻是累了想要休息一下罷了。”


    他的氣息微弱,話語斷斷續續,大多伴隨著大量的咳嗽,“再說了,我陳斷一在江湖上混跡了這麽多年,見過的大場麵多了去了,死亡什麽的不過是家常便飯,到了自己身上不會想不開的。”


    張緣一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哽咽,眼淚鼻涕不爭氣地肆意流淌。


    陳斷一繼續斷斷續續說道:“人老了,看這江湖越看越難受,總覺沒了以前的味道,那時候的我們還講究一個江湖氣,一諾千金,路見不平一聲吼,這幾年在外麵無所事事的晃蕩,滿眼看著都是些舉著大義旗幟,幹些勾心鬥角的爭鬥,我說實話有些失望了。人心嘛,終究是要變的。”


    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幻想著成為大俠,等到真正長大了,成了一方享譽盛名的長輩,大俠自認還是沒有扛起,但是好在是沒有辜負自己心中的江湖。


    陳斷一說道:“你可別嫌棄我老了話多,實在是這麽多年的過往看在眼裏,想法積壓在心裏,若是死了沒個說出,遺憾太多了。”


    張緣一說道:“怎麽會呢,陳前輩的話,我都認真聽著,您慢慢說,不著急。”


    陳斷一說道:“不過好在江湖上還是有你這樣的人撐起整座江湖氣,我不至於耿耿於懷。還有一個晚輩名叫羅浮,我想你們倆個若是見過麵必然心有靈犀,也是個十分不錯的晚輩。”


    張緣一笑道:“陳前輩沒有想到吧,這位羅浮前輩我已經見過了,還救了我的命,我們一見如故。”


    英雄在哪裏都心心相惜,從來不嫌太晚。


    陳斷一說道:“還有這事,這樣最好,我很高興。”


    一輩輩人的接力,江湖也就就是這麽傳承下去的。


    陳斷一難得地咧開嘴笑道:“你們這些家夥,江湖啊,終究隻是老了我們這些人,永遠都不會老了精氣神,若是以後有人告訴你,江湖已經落寞了,再也沒有了,你千萬不要信了這些家夥的言語,他們自己沒有能力,丟了信仰也想著毀了別人的信仰,江湖永遠都是你一個人的,你好好堅守自己,江湖也就被你撐起了。”


    張緣一艱難地點點頭,望著說話極多,越發虛弱的陳斷一,哽咽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緣一一定不會讓前輩失望。”


    床邊的魂燈越發搖搖欲墜,陳斷一雙目直愣愣地望著房頂,過了許久,他說道:“這麽大了,就不要哭哭啼啼的了,我有些累了,你們出去吧。”


    這一生熬到現在,為的就是等一等,想等的人,雖然沒有十全十美,可好歹是等到一個,已經足夠了。


    ......


    天闕宮一處招待外客的山峰之上,陳墨隨意坐在一張凳子上,麵前是上好的水果點心,他卻盤子中用兩根手指撿起一粒花生,笑著說道:“對對對,但是你的左腳還要再往外張開一點。”


    在他麵前,那位先前引路的雜役弟子,正在艱難地擺弄一個姿勢。


    隻見他右腿獨立,另一隻腿展開舉得極高,左手繞後攤平在背後,右手高舉成掌,滿頭大汗,搖搖晃晃。


    聽了陳墨的話,他艱難地將左腿舉得更加高,開口道:“前輩是這樣嗎?”


    陳墨點點頭,“差不多,就是少了許多神意。往後多加練習,相信日後必有大用!”


    自從來到這間雅室,這位雜役弟子就一直旁敲側擊地向他打聽什麽功法秘籍,反正閑著無聊,陳墨覺得好玩就隨意挑逗了一番這位弟子。


    至於教得這些東西,頂多就是一些強身健體的動作罷了,跟功法秘籍半點關係都搭不上。


    陳墨望了望外麵已經完全漆黑下來的天色,兩支修長的手指隨意擺弄盤子裏的水果點心,有些意興闌珊,張緣一跟著曹雲山那家夥已經出去這麽久了,兩人是有要事商量嗎?不會把我忘在這裏了吧。


    在陳墨的心中,曾經無數次設想過迴到天闕宮的情景,是羞愧不已?還是驚喜萬分?是麵對眾人的指責無所遁形?還是接受大家的原諒?


    然而此刻心中的感覺,與忐忑不安完全不同,取而代之的隻有心安。


    就好像遠遊在外,漂泊多年的遊子,迴到自己家鄉時,見著青山還是青山,那份熟悉感喚起陳舊的記憶,唯有心安。


    隻是不知道對於自己最複雜的那個老頭,陳墨依舊不知如何麵對,也不知道對方現在又過得如何了。


    至於對自己的處罰,是殺是剮,他都接受了。


    就在陳墨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時,大門被人一把推開,是張緣一。


    陳墨揮揮手,剛要打招唿,張緣一抓住他的後頸,駕著金廣浮塵快速向著遠處疾馳而去!


    陳墨望著張緣一前所未有的認真神情,好像瞬間明白了什麽,一向玩世不恭的他,心中的不祥預感,如同水銀一般愈發沉重。


    張緣一帶著陳墨來到屋外,說道:“你自己進去吧。”


    陳墨顫顫巍巍地推開門,望著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陳斷一,心中的重石猛然砸在靈魂的最深處!


    他不敢想象,麵前這個骨瘦如柴,如同將要枯竭的蠟燭的老人就是自己的師傅,他猶豫道:“師傅......”


    這一聲師傅,仿佛擊潰了他最後的堅守,整個人瞬間崩潰。


    躺在床上的陳斷一,猛然間睜開眼!


    床邊幾近熄滅的魂火,燃燒出灼目的光芒,照亮整間屋子!


    張緣一與曹雲山見此動靜,趕緊進入屋內。


    那具形同骸骨的身體,竟然不知為何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咬著用骨架一般的手臂,從床上撐起,靠在牆上。


    他幹枯的瞳孔流出洶湧的淚水,隻為了能夠看清這個大逆不道的逆徒!


    這一聲師傅,他等了太久了。


    陳墨一把跪在陳斷一的床前,痛哭流涕道:“師傅,弟子迴來了,對不起......我來晚了。”


    陳斷一喘著粗氣,說話都艱難,好不容易才緩過來,千言萬語,先前所想要的責備,望著這個哭成淚人的弟子,到了嘴邊,隻剩下一句,“迴來就好。”


    晚輩做錯了事在外混跡數十年,再迴來,總覺得會被長輩責備,害怕被人瞧不起,實際上,對於長輩來說,身邊多年沒有小輩,比起怒其不爭更多的還是思念和擔憂。


    害怕對方在外麵吃苦,別人欺負,害怕晚輩一狠心再也不迴來,害怕自己餘生失去一切。


    對於他們來說,晚輩就是一切。


    陳斷一輕輕撫摸著陳墨的腦袋,明明有一大把話想要說,卻隻能夠挑著重點去講,小聲說道:“當年是師傅草率了,為師沒有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那件事情給你的傷害這麽大,以至於......”


    還記得在最初見到陳墨時,小家夥就是給人一副陰沉的模樣,見了誰都像是對方欠了他一大筆錢一樣,沒有一個好臉色,稍稍有人打趣他就如同瘋狗一樣咬人,自從他帶在身邊,長大了反倒成了一副見誰都笑臉相迎的好好先生。


    從來不見他生氣,規矩大方,別人不知道,見著了陳墨,以為是慢慢性子變好了,變得討喜了,再加上陳墨天賦極高,什麽功法秘籍在他手上信手拈來,沒有多久就學得七七八八。


    當年的老宗主就曾經戲謔道,若是等陳墨再長大些,興許就能夠繼承師傅的衣缽,作為新一任的執法堂大長老。


    可是在他的眼裏,這些人前人後的笑意,多多少少帶了虛假,他能夠看出小家夥心事還是很重。


    隻是陳斷一不明說,總覺得再多等他一些時間,總有一天對方會想通的,結果這麽一等就是十多年,等到陳斷一叛逃師門,在江湖上掀起一場場血雨腥風,一門門慘案!


    陳墨哭著說道:“是徒兒不對,讓師傅操心了。徒兒該死!”


    若是他當初能夠不那麽狹隘,或許能夠一直陪伴在師傅的身邊,能夠......


    陳斷一咳嗽道:“為師一生雖說作為執法堂大長老,可是對於教育弟子終究是個外行,很多東西,老臉掛不住說不出口,你別怨師傅啊。”


    陳墨說道:“不會的,不會的,師傅的再造之恩,弟子一生難忘,若是沒有師傅,我隻能是孤魂野鬼。”


    當年在人群中餓得慌,他提著膽子跑到別家偷東西吃,正好被折返迴家的主人發現,見他一個髒兮兮的家夥,一看就是無父無母的小乞丐,踢出去就是一頓亂打。


    那主人也是一個暴脾氣,一邊打,一邊罵!


    “狗.娘養的!”“司馬玩意!”......


    打著打著打上了頭,提刀就是要將陳墨的雙手砍下來,以示警告!


    正好被路過的陳斷一看到,順手救了下來,又花了不少錢財才將陳墨贖身。


    年紀還那麽小的他,沒了雙手,等待他的可想而知,隻有死期。


    陳斷一歎了一口氣,“你別怪師傅狠心,你畢竟是我的弟子,我又是執法堂大長老,咱們犯了錯就要承認,找個日子去領罰吧,不要隻記打不記過,為師希望你能夠真正的悔過。”


    陳墨不斷點頭,再難開口。


    陳斷一突然笑道:“想等的人都等到了,我也安心了。”


    他緩緩閉上眼眸,床邊的魂燈如同被一陣風吹過,搖晃兩下,恍然熄滅。


    這一生,從來就沒有什麽遺憾的。


    張緣一與曹雲山,背過身去,淚流滿麵。


    陳墨長大嘴巴,大口喘氣,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他怕,怕打擾到老人的沉睡,怕他走得不安詳。


    那一天,這位天闕宮執法堂大長老的首席大弟子,號稱數百年來天賦冠絕於世的天縱奇才。


    那個人前假意逢迎,萬事莫不甘心,虛與委蛇的好好先生,仿佛一夜之間被打入深淵,再次家徒四壁。


    亦如昔年在茫茫人海中一無所有,漂泊流浪,偶然見一束光被徹底拯救的孤單少年。


    少年終究還是少年,逃不脫天煞孤星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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