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山又瞪她一眼,“既投靠西廠,何必又來這裏假惺惺流眼淚?我張遠山一世清名都毀在你這個不肖子手裏了”。


    江昭愣愣,“其實我一直不知哪裏惹到父親,從小到大都這樣不待見我,難道就為著我是母親的女兒?”最後一句質問幾乎要吼出來。


    “你還敢頂嘴?目無尊長,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張遠山年過半百,訓起人來依然聲音洪亮,還當自己是尚書大人。


    江昭張張嘴沒再發出聲音,平時伶牙俐齒全部消失,對麵要是旁人,她一定能找出一千句話來反駁,可惜現在麵對自己涼薄親爹,隻有大把委屈往上湧,說到底她年齡尚小仍然渴望未得到過的親情庇佑。


    見到對方不再開口,全當自己女兒理虧,於是說得更加來勁,“我早知道你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和你娘一樣心腸冷硬一臉喪氣,他日天公開眼,你和汪如晦都不會有好下場。”


    詛咒脫口而出,似乎忘記眼前人是自己親生女兒,聽到張遠山提到自己母親,江昭幾乎哽住,原來娘她癡纏愛過半生,在丈夫眼裏就是這種形象?她要是真的心腸冷硬,也不至於死在張遠山妾室手中不得瞑目。


    這一刻似乎又陷入如小時候一樣的彷徨無助,無論多麽早熟冷靜,無論再長幾歲,麵對親情她都一樣手足無措。


    好在有人從天而降來救場。


    “本督怎麽不知道張尚書有什麽清名?是寵妾滅妻謀害正室還是結黨爭權兩麵三刀?”又清清嗓子朗聲念出一句,


    “天下萬民,史書工筆,都隻會記得張尚書夥同六王爺謀反,他日上刑場,不知張尚書是否還能有現在教訓女兒的威嚴?”


    不知何時,著一身茶白散花錦的汪如晦正在江昭身後縛手而立,皺皺眉遞給她一塊帕子,江昭接過來擦幹自己臉上淚水,“督主”。


    “嗯”。


    江昭依然低著頭,“督主我想迴去。”不知何時督主二字原來成為救命稻草。


    汪如晦瞥一眼監牢中張遠山,聲音涼涼,“如果你想親自動手,本督可以把張尚書交給你隨意處置。”


    江昭抬起頭又看一眼自己父兄,輕輕搖頭,“算了。”


    “這麽心軟?他和杜月容害死你娘又苛待你,你不在意?”


    江昭又輕聲說句,“算了”,又走到牢門口看張遠山一眼,“父親,一直沒告訴您,杜姨娘是我殺的,您日後上了路,也算與她團聚。”說完就頭也不迴向大門口邁。


    “畜牲,畜牲”,張遠山伸出手對著江昭指指點點,被汪如晦動動手指封上啞穴終於閉嘴。


    出了詔獄一路走到杏苑,汪如晦把一個盒子遞給江昭,“打開瞧瞧”。


    裏麵是一把三棱劍,有三刃,血槽深深,是殺人放血利器。劍鞘和劍柄花紋繁複,劍鋒寒芒閃閃,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隻不過這花紋她總覺得似曾相識,拿出劍比劃了兩下,還算趁手。


    “謝過督主,還未問過督主江昭是哪兩個字”,迴來路上她已恢複慣常冷漠,掛上堅毅臉孔,隻有微紅眼圈出賣她剛才哭過一場。


    汪如晦以手蘸茶水在桌上寫下兩個蒼勁大字,江昭挑挑眉,字寫得不錯,這名字……和汪如晦倒是沒來由地相配,可惜少一個字。


    “你的西域金蠶絲,是你娘給你的?”


    江昭母親賀蘭朵以,是彼年西域使臣賀蘭彥的次女,汪如晦會有此一問也並不奇怪。


    “是,武功也是她教。”


    汪如晦輕呷一口茶,“西域金蠶絲用來暗算更加方便,正麵迎敵太吃虧,我會親自教你劍法。 過些日子還會讓譚決明教你醫毒藥理”。


    江昭愣愣,“督主想我當個刺客?可我從小讀聖賢書長大,殺人這種事可做不來。”


    “是嗎?那杜月容呢?”


    江昭默了默,“殺一個人和殺許多人自然不同,何況當時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江昭擁有一個最俗套出身,母親被自己親爹張遠山妾室害死,張遠山毫不追查反而扶正那位花容月貌的妾,從此張家沒有江昭容身之地,身上永遠帶著繼母給的傷,五次三番死裏逃生,直到十四歲那年金蠶絲繞上杜月容的脖子,送她去見自己母親,夾縫中求生存,有時候沒得選。


    “那就慢慢習慣,本督想你既然書讀得好,學什麽都會更快”。


    江昭笑,“可督主不覺得我隻做個殺手有些太浪費了?”她爹是先帝元年的狀元,她得家世熏陶,“九歲熟讀四書五經,十二詠詩作賦,連續三年得簪花詩會魁首,若不是身為女子,我或許能參殿試入朝堂。”


    汪如晦瞥對方一眼,“那這樣的好文采,用來寫話本子不也是一種浪費?”


    江昭的臉陡然有一絲裂痕,“督主還曉得這個?”


    “嗯,西廠什麽都管些”,汪如晦笑起來眼睛彎彎,竟然有一絲溫柔。


    江昭開始賠笑,“生計所迫,誰讓我攤上個便宜爹?”


    “你也知道是生計所迫,所以你能做什麽,都要看你以後表現,很多事不是隻會讀書就可以做得成。”


    “督主似乎是過來人,於此一道經驗不少?”江昭挑挑眉看向汪如晦。


    汪如晦神色莫測,“何出此言?”


    “西廠成立六年,但在這之前從未聽過督主,橫空出世,來曆一定有趣”,她明白這句話必定冒犯,但她依然鋌而走險。


    “五次三番試探,你很有膽。忘記現在你的命捏在本督手裏?”汪如晦隻瞥對方一眼,拿起桌上的劍擦拭。


    “人與人之間相處不過相互試探底線,一開始就後退,豈不是要任督主拿捏,如此這般活與不活又有什麽關係?”恣肆話語與江昭驚冶容貌正相配,說出口便有超脫年齡的氣度。


    汪如晦終於抬頭,“那你想怎麽活?”


    “我想,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服冕乘軒,裂土封疆。”江昭眸光灼灼盯著汪如晦吐出這十六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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