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自打進了這鎮南王府的門開始,他要去哪,向來是想到便要去到,從未知會過她,更不用說向她匯報。


    按道理說,也無須同她匯報。


    時清然此人,從不愛操心他人的閑事,畢生鍾愛僅美色同聽說書兩樣而已。


    宋煜辰是她明麵上的夫君,卻沒有相通的血脈關係,算不得自己人,於是被她歸作他人一類。


    書是閑書,無一例外全是踩著酸唧唧的基調開篇,而後洋洋灑灑整本全是纏綿悱惻的愛情,正經八百的書她是讀不進去的。


    猶記得出嫁之前,她新得了本話本,熬了個通宵徹夜才看完。


    由於大抵情節同她先前看過的一眾話本並沒有十分明顯的區別,她便果斷地選擇性忘記了。


    唯一殘存在印象之中並且餘音繞梁的,是那話本中的小姐在初遇書生時,被問到讀過什麽書。


    那小姐含羞帶怯地答道,“女兒愚鈍,識得幾個字罷了,隻讀過一點女則女訓。”


    不料這竟聽得書生讚歎連連,直將小姐誇成了天下賢良淑德溫婉大度第一人。


    話本中的小姐愚鈍是裝的,是謙虛,然而時清然自認自己的愚鈍乃是真材實料,比真金還真,於是登時便將這女則女訓當做了救命的靈丹妙藥。


    次日,弄兒來喊她起床,才發現床榻已涼。


    那小姐生的貌美如花,且賢良淑德到了那個地步,卻還是被迫遭受了重重磨難與不幸才最終嫁得良人,於是既不美貌也不賢良的時家大小姐更加惶恐不已。


    尚未成婚,已出現了恐婚的先兆。


    時清然翻來覆去又覆來翻去,將自己烙成了一張焦頭爛額的餅,一夜無眠。


    天色剛剛擦亮時,她便迫不及待跳下榻,頂著一雙黑眼圈,巴巴地去求問山莊裏的丫鬟婆子們這能夠活死人肉白骨、化腐朽為神奇的女則女訓究竟為何物。


    可不知為何,平日裏脾氣忒好慈眉善目的一眾女眷聽了她這話,卻全都陷入了吞吞吐吐之中,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先吱聲。


    時清然自知等她們主動開口的可能性同要求園中那顆枯死的鐵樹立馬開花差不多,於是便信手點了一個,“你......”


    不等她“你”出個什麽所以然來,那被點到的小丫頭戰戰兢兢,二話不說便往時清然手上塞了一盞茶水。


    “小姐,您先喝口茶,坐一坐。”


    吃人手軟,這便問不得了。


    時清然頗鬱悶,想要再度尋找下一個目標,她們卻全都不約而同地將腦袋紮到了胸口上,動作之整齊劃一堪比河邊隨風而倒的蘆葦蕩。


    時清然給她們這如臨大敵的架勢弄得莫名其妙。


    “我隻是想請教個問題,你們知道的說句話,不知道的便算了,又不是要你們替我砍人,犯得著這麽為難麽?”


    大小姐已經這般發話,按理來講她們作為下人,是萬萬沒有不迴答的道理的。


    可先前那位繡娘也不過是迴答了個問題,說了兩句話而已,便惹得莊主大發雷霆,還落了個給趕出去的下場。


    有了這樣一樁活生生的前車之鑒,誰也不想送上門去觸這個黴頭。


    時清然偏過頭,視線落在方才那戰戰兢兢的小丫頭身上。


    不等她開口,小丫頭便筆直地跪了下去,“小姐,您還是要我替你砍人去吧!”


    “......”


    時清然瞅著那小丫頭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到底沒舍得,“你先起來。”


    小丫頭不起,滿臉掛著風蕭蕭兮的悲壯,仿佛已然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


    時清然,“......”


    她從未因為這等小事受到如此冷然的對待,問多了幾遍之後,見沒人應聲,她便自討沒趣轉身要走。


    不想這一轉身,不知是否因為站的時間太長,她手腕有些發酸,一個沒注意便脫了力氣,茶碗“砰”一聲摔得粉碎。


    於是麵前的一眾丫鬟婆子們立即抬起頭來,同時倒吸一口涼氣,轉瞬間卻又低了下去,頂著一副大白天見了鬼的表情,將那口涼氣再度齊齊地吐出來。


    一迴頭,時軒不知何時踱到了她身後。


    他正捏著一雙玲瓏玉骰子把玩,睨了一眼現場,笑道,“原是我們大小姐正發脾氣,打擾打擾。”


    說完,旋身便走。


    時清然下意識道,“我沒有!”


    時軒於是再度迴頭,那小丫頭跪的雖筆直,身板卻太過纖細,縱然是一臉慷慨赴死卻也給她硬生生跪出了委委屈屈的模樣。


    時軒瞧一眼小丫頭,再瞧一眼邊上淋漓的茶葉和水漬,隨後滿臉“我懂”地拍了拍她的肩,眉眼間盡是欣慰。


    時清然,“......”


    她正要說話,眼角餘光忽的掃見一個婆子悄悄地掀起了眼皮,視線往她哥那端飛過去,隨後又倏地落下。


    時清然下意識地一偏頭。


    時軒正端著一副仿佛看到了親生的女兒初次學會拿筷子的慈祥神情,自以為同那婆子交換眼神交換得很快,不料猝不及防被她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然而她哥畢竟是她哥,不曾露出過半分錯愕便雲淡風輕地轉過了身,假裝什麽都不曾發生過,絲毫沒有半點做賊該有的心虛。


    “......”時清然咬牙切齒,“哥哥。”


    時軒揚了揚入鬢的眉眼,笑的春風扶柳,無限溫柔繾綣地迴她道,“妹妹。”


    時清然迅疾迴頭,將聲音壓低了些許,“你是不是同她們又交代了些什麽?”


    時軒捏一下耳朵,慢條斯理地掀起眼皮,“你說什麽?”


    “......”


    時清然沒再廢話,果斷地犯上作亂,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領。


    然後她又聽見了一連串整齊的吸氣聲。


    時軒始終掛著清淺而恬然的微笑,撐著個道貌岸然的架子道,


    “哥哥近日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此刻頭正疼......哎,輕些拽,這料子金貴的很......”


    一路將他拖進了書房,時清然方才住手,隨後一言不發地拿憤怒的眼神瞪他。


    瞪人,一定要用力才有氣勢,最好是能夠將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來才好。


    時軒撣了撣衣袖上那並不存在的褶皺,瞧她一眼,隨後垂下眸子,順手從一旁的書架上拈起個雞蛋大小的紅玉擺件。


    瞧一眼她,再瞧一眼這紅玉擺件,搖搖頭放下,再伸手去夠更遠處擺著的夜明珠。


    “......”


    時清然忍無可忍,“有你這樣當哥哥的麽!”


    時軒慢條斯理地放下夜明珠,“自然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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