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去猜,他也沒有讓我去猜。


    在那句話問出口後,王大祥淡淡說道。


    “那天晚上,我看到肥得跟個豬一樣的供銷社主任,拉著一個瘦小的女子從後麵出來。”


    “那肥豬還摸摸搞搞,捏得那女子都叫出聲來了。”


    “最後把那女子按在牆上,跟日狗一樣日。”


    王大祥聲音頓了頓,我聽到他在話筒那邊有吞咽聲響起來。


    我聽到一聲似哭似笑的呻吟。


    “嗬哈,那女子是我妹,最小的那個妹妹。”


    “原來這主任豁批日,豁的就是我妹啊。”


    我頓覺得自己胸口一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絞痛從心底蔓延開來。


    “大王……”


    “老癲,你曉得不,那天晚上我逃命一樣逃迴去,捂在被子裏麵哭,我覺得我自己好沒用啊!”


    “我要是個主任,是個生產隊書記,隊長,甚至隻要是個會計。”


    “這種事情都不會發生。”


    傷痛從來不會在時間的流逝下消失。


    時間隻會強迫我們去遺忘真正的傷痛,就如同長在肉裏的一根針。


    平時沒什麽事,一旦暴露出來。


    不僅自己感覺疼,連看到的人也覺得疼。


    “但事情遠不止是這樣,最後拿返銷糧的時候,那主任沒有給我們家……我老子沒熬到秋天……”


    “再後來,就是我砍那個供銷社主任,嗬嗬,第一次和人耍刀子,沒有什麽經驗,砍那麽多刀,居然沒有把他砍死。”


    我不知道電話那邊的王大祥是什麽樣子。


    隻是我聽到這兒,我眼睛有些酸楚。


    眨眼之後,才發現淚水早已經順著臉頰滾落。


    “老癲,你說為什麽啊,我小時候一天吃二兩糧食長大,吃完二兩吃四兩,六兩。”


    “他們要我去插隊,離開城市去農村,拿自己勞動換飯吃。”


    “我去了啊,我一點都沒反抗,讓我去邊境農村插隊我就去了。


    在滇省那邊,毒蟲咬我,常凱伸的潰兵時不時過來打幾槍,我擔驚受怕。”


    “但我沒有想著跑,生產隊長該讓我幹的事情,我都幹了,都幹得很好。”


    我緊咬嘴唇,如果是平時,我很想讓王大祥別再說了。


    但此時,我隻能讓自己聽下去。


    人是這個世上最感性的動物,同樣也是最冷漠的動物。


    再悲慘的事情,隻要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


    都沒有人在意。


    如果我不聽,或許王大祥這輩子發生事情,再也無人得知。


    “生產隊長抽帶煙嘴的香煙,我一支都沒得抽,累了扛不住了,隻能扯皮煙葉子給自己卷個旱煙。”


    “那些不勞動,不幹事的人吃白米,吃大肥肉,我吃苞穀混紅薯,油星子都看不到的東西,吃完了還要去幹牛才幹得動的活。”


    “這些我都沒怨言。”


    王大祥聲音變得逐漸壓抑起來。


    “但為什麽,為什麽不給我糧食。”


    “就算我老子是病,該他在那個夏天死,但我妹妹……為什麽還不給我糧食。”


    “為什麽我老子一輩子都苦難,最後給他吃口好吃的再走都不行……”


    我幾度哽咽,最後又隻能化作一聲輕唿。


    那邊傳來一陣騷動,最後是徐林的聲音響起。


    “都你媽給我聽好,去搶,去搶。今天誰他媽爛逼不得勁,生出個雜種來,去搶那個話筒一下,看我能不能整到你。”


    “日你家媽些,還當幾十年前啊,還當今天站你們麵前的是農民啊……”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徐林提媽道娘的飆髒話。


    到此時我才知道,徐林也在。


    沒能讓我見王大祥最後一麵,徐林倒是見到了。


    片刻後,吵鬧聲停息。


    王大祥聲音也恢複之前那般平靜。


    “我老老實實幹,按照他們說的來,我該沒有的還是沒有。”


    “我要的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隻是要我老子吃頓好點的糧食再走,這過分嗎?”


    “那之後,我去搶,去偷,殺人放火我都在所不惜。”


    王大祥冷冷悠悠繼續往下說道。


    “我被人打死,走路上被車撞死,吃飯噎死,喝水嗆死。”


    “我都認,因為我不是好人,我殺過人,幹過壞事,該我死那天怎麽死我都接受,我都認,因為這是該我的報應。”


    隨後,他一字一頓。


    “但我不接受審判,我不會服氣的,老天爺可以審判我,可以一個響雷打死我。”


    “但這個社會這個世道不行。”


    “比起我,審判我的這些當中,有更多應該接受審判!”


    王大祥說完這句話後,沒有再繼續往下說。


    我抹了抹臉上的眼淚,讓自己的喘息停下。


    “大王,就像是你說那句,塵世如那無邊苦海,眾生爭渡去往彼岸。兄弟我祝你早一步解脫,成功到達彼岸。”


    王大祥聲音中有了一抹笑意。


    “羅平,兄弟,好好活著。”


    “你替我看看,幾十年後,是不是真變成口號喊的那樣,還有沒有人餓肚子,還有沒有人拿著一根雞毛去欺負人……”


    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直到電話掛斷,我都沒有挪動一步。


    人隨著眼界的開拓,年紀的增長,想法會在不知不覺中改變。


    如今的社會很好,確實沒有人吃不飽飯,但一些的不公現象,每一個社會都會存在。


    不僅僅是我們這個社會。


    獅子老虎這樣的社會性群體中,都會有受到欺負的存在,何況人類這個複雜的社會。


    時代的進步,需要時間,需要試錯。


    如今的時代,確實比幾十年前好,好上太多。


    最起碼人們能喘氣,能活著,能吃口飽飯。


    隻是距離理想國太遠太遠。


    或許這世上,根本沒有理想國。


    貧富差距,權與民,既得利益者與貢獻者,這些都是解決不了的矛盾。


    王大祥何其不幸,在滾滾時代洪流中,落在他頭上的不是時代的一粒灰塵。


    而是一座大山。


    或許王大祥隻活了二十幾歲。


    早就死在那個騎牆看見自己妹妹的夜晚。


    死在到死沒有吃到一頓飽飯,自己老子去世那天。


    此後這十幾將近二十年中,活著的是大王。


    大王是車匪路霸,是毒販,是逼得別人女朋友被強奸被殺死後,不準去告去鬧騰的的黑社會,是殺人如麻的悍匪。


    唯獨不再是那個相信社會,任勞任怨的王大祥。


    王大祥是時代的眼淚。


    大王是反抗時代被時代碾碎的塵埃。


    也是掙脫苦海,去往彼岸,得以解脫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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