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掙紮半天,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倒是王大祥在電話那邊,傳出一聲輕笑。


    這個時候他還能笑出來,是我沒有想到的。


    “其他事情就不說了,我這邊好多人呢。”


    我能夠聽到鐐銬碰撞在一起的叮咚聲,在這瞬間,我腦補出了他此時的樣子。


    霎時之間,我有種想要垂淚的感覺。


    老林那翻來覆去的不應該,在我腦海中想起。


    王大祥不應該是這個結果。


    “不過我能和你接個電話,你肯定求了不少人,不說點那樣,又不好。”


    王大祥聲音平淡,我聽不出任何情緒來。


    平靜到快沒有活人氣息。


    “我身上有兩件事,第二件是在桂省,衣服藏了兩根甘蔗搶軍車,第一件是我二十幾歲的時候砍了供銷社主任。”


    李達跟我說過,他拿兩根甘蔗放衣服下麵裝作搶。


    但關於他二十多歲時,砍了那個供銷社主任,一腳踩出黔州,和人在周邊省份成為車匪路霸這件事,我知道得不真切。


    王大祥對此三緘其口,李達和宋毅明這些跟他多年的人都不知道。


    我也從來沒有主動去問過。


    一方麵我不怎麽八婆,另外一方麵,每個人走到今天這種地步,身上心裏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傷口。


    在今天,王大祥掀開他最深處的傷口。


    讓我七零八湊的看完了,他這悲慘而又潦草的一生。


    ……


    1953年,王大祥出生,他的童年算不上童年。


    在爺爺教他認識幾個字,知道寫自己名字後,他就在家帶著自己弟弟妹妹。


    越窮的人越喜歡生,我不理解這個邏輯,但卻像是事實如此一樣。


    比如桂省和黔州等地,五十年代乃至是九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一大群兄弟姊妹。


    王大祥家也是如此,他是老二,上麵有一個姐姐,在1960年時,他下麵有四個弟弟妹妹。


    隻是兩個弟弟在後麵陸續夭折。


    1960年是個魔幻的時代。


    ‘工農商學兵,五業齊發展。兩千斤,千百元,跨淮河,赴江南。人民公社總路線……’


    一個接著一個的口號喊得滿天飛。


    鋼鐵產量要一年翻一番,趕英超美賽蘇聯。


    什麽口號都有。


    就是沒飯吃。


    農家的鍋碗瓢盆古都砸爛,大煉鋼鐵調撥糧食換飛機。


    到如今,總有人說之前的時代好。


    我不知道他們年紀多大,但我想他們應該沒有經曆那一段。


    配給製度下的西南農村,一到五歲的孩子,一天是二兩糧食;6到10歲每天是三兩,10到15歲每天四兩糧食。


    從十六歲開始就是大人,每天8兩糧食。


    老輩人口中,前麵撒種子下去,後麵的人刨出來擦擦就吃,不是一個誇張的說法,是事實。


    以上這些各種震天響的口號以及各種要命的製度,伴隨了王大祥的童年和少年時期。


    在隨後,在1972年的時候,王大祥成了大人。


    他是城鎮戶口,在不吃幹飯不吃白飯,要用自己勞動換飯吃的號召下。


    開始下鄉去做知青,這一下,就把他整到滇省邊境的村子中插隊。


    那時候他,並不是二十多年後,和天子一起讓整個南城都心悸的殺人狂。


    隻是一個在如今還被看作孩子的年紀,就離開家鄉,離開父母去了千裏之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在這裏受到的苦難,他一筆帶過。


    一直到78年,才重新迴來。


    也是在這一年,插隊迴來的王大祥不再是個孩子。


    身上失去年少的朝氣,有的隻是這個時代帶給他的傷痕。


    同樣是在滇省那邊,他學會了幹抽旱煙。


    烤過的煙葉子撕下來,卷成一條直接開抽。


    要是煙絲或者經過工藝,用煙鬥抽的旱煙,他抽著都沒那麽大勁。


    同樣是在這一年,他開始走上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那是1978年的夏,當時全國普遍吃不飽。


    每年都要上交公糧,交公糧不是老老實實把糧食交完就成。


    上交的公糧必須是最好的糧食,最害怕的就是曬不幹。


    頭一天早上去排隊,排到下午收糧食那人懶洋洋一揮手。


    時間到了,不收了。


    他要去吃飯,明天再繼續。


    其他省份或許還有獨輪車可以推,黔州那破幾把路,農民交糧食全靠挑。


    走到縣公社的時候,腳底板都走爛,肩膀都壓得紅腫。


    天不亮開始排隊,下午他門一關要下班了。


    再過一個晚上,到了第二天,他手伸進去。


    哎呀,不行啊你這個,都沒曬幹。


    怎麽,要欺騙國家,拿這種糧食壓稱啊,不曬幹發芽了怎麽辦?


    迴去,重新交。


    這句話跟天塌了沒什麽區別。


    最上麵給下麵的負擔並不重,但一層一層又一層下來,落到真正要完成這些指標的人身上。


    那就跟一座山一樣。


    王大祥是城鎮戶口,他不用交糧食,但他要吃返銷糧。


    就是新種的糧食交上去,成年老糧再返下來給你吃。


    同樣的道理,這種糧食一開始的時候並不差,但稍好一些的糧食,在中間就不知道被什麽人給拿了。


    最後到普通人手裏的糧食,也就勉強能吃。


    比樹皮那些好上一點。


    特別是最後一道手,直接麵對勞苦大眾那人,會用手裏僅有那點權力,去彰顯自己的厲害。


    比樹皮好的返銷糧,都不是人人能吃上的東西。


    這個糧食,各地政策不同,負責分發的人也不同。


    當時王大祥們那一片,就是供銷社主任負責分發。


    也是那年夏天,王大祥老子生病,說是生病,其實就是受苦太多,又沒有吃過幾天飽飯給熬出來的。


    有個說法是在古代,喝口熱水都能治病,是因為古代柴是個貴重物件,窮人都燒不起柴。


    喝口熱水,跟吃點好糧食,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大祥想給他老子,弄點好糧食來吃吃。


    前麵的一切,王大祥說得平鋪直敘。


    到了此時,他聲音中有了起伏。


    “老癲,那時候有個傳聞,說供銷社那主任,每年在分糧食的時候,都拿好糧食豁批日。”


    “有天晚上,我翻上供銷社那圍牆,騎在牆上準備看看這個供銷社主任搞爛事情,然後敲詐他點好糧食出來。”


    “你知道我那晚上看見什麽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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