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祥看著我輕笑了一下,一口抽掉第二支煙。


    “我曉得你不喜歡二胡,二胡也不喜歡你。當年我逼他切手指給你賠罪,是當時梁博文逼我逼得太緊了。”


    “我又不能把他當個幾把一樣放褲襠頭藏著,怕你對他動手就是要他命。”


    “那時候和梁博文過手就是生死,要他兩根手指給你,起碼你不會想著殺他。”


    後來事情的發展,我是親身經曆者。


    梁博文走到末路開始瘋狂,讓我和王大祥綁在一起。


    王大祥沒有再點第三支煙,雙手靠在腦子後麵,盯著天花板一陣看。


    “林家兄弟整我那次,二胡丟了半條命才換來我們的活路,事後他們把二胡扣下來,要人就自己上門去要。”


    “最後去要人的是我和宋毅明,我們兩個去文縣那邊小礦上,偷了幾根雷管揣著去。”


    “李達去了林家三兄弟老父母那邊,要是不給人,或者真要和我們為難,直接一路死。”


    不知不覺之間,王大祥的聲音有了一抹悲涼。


    “我們四個拿命上桌,讓林家兄弟退了一步,菜市場不要了,但我以後要耍就在菜市場裏麵耍,他們在一天,我就一天不要出去冒頭。”


    “後麵的事情你也知道,一年半後,八八年冬天,他們三兄弟被槍斃了。”


    王大祥從床上站起身來,從躺著變成坐著,就坐在我對麵。


    “類似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說出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王大祥將他來時的帽子帶上,穿上那寬大的外套,遮擋住身形。


    他雙手搭在我肩膀上,“羅平,你還年輕,你不懂。”


    王大祥說起這句話時,語氣婉轉,讓人難受。


    “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你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把眼睛閉上,腦海裏頭全是人。”


    “活著的,死了的,兄弟,敵人……”


    我輕輕唿出一口氣,將手放在王大祥的肩膀上。


    “大王,關山難越,沒必要非要撞個頭破血流出來。”


    “二胡,李達,宋毅明,乃至大元等等,他們走上這條路的那天,心理肯定有這個準備。”


    我盡量讓我的話變得冷漠,寄希望於這冷漠的語氣,讓王大祥冷靜下來。


    “活在這世上,就是在搶錢。做官說句話就能搶到大錢,賣菜打工下苦力氣掙小錢,我們這些不是官又看不上下苦力的小錢。”


    “那能怎麽辦,隻有一腳棺材一腳班房這樣去搶,沒權沒出身,不就要承擔這個搶錢的後果嗎?”


    我聲音越發冷漠,最後變得沒有半點感情。


    “我們來錢比其他人快,那次來錢不都是拿命去拚,死了就真的是埋怨不了別人。”


    王大祥被我雙手壓著肩膀,腦袋也連帶著低下去。


    他眼珠上挑,愣愣的看著我。


    眼神憂傷而又複雜。


    甚至帶著淚光。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種神情。


    一時間猶如利刃穿心,說不出來的難過。


    我不怕王大祥,從來沒有怕過他。


    即便是1991年剛剛自己跳出來玩,光板一條,和他作對的時候都沒怕過他。


    僅有的也就是尊重。


    從來沒有因為他看著我,我就不敢跟他對視。


    但這次在他這樣的目光中,我隻堅持了不到兩秒,就扭頭把眼神移開。


    天氣陰沉,烏雲好似離頭不過三尺高,就在窗外一般。


    細小的雪花不停飄落,風中滿是冷冽。


    猶如我此時的聲音,“總之,我還是那句話,都是自找。”


    “走在這條路上,怨不了天,也怨不了地,怨自己。”


    “不關你事。”


    “大王,走吧,越遠越好,你已經失去得差不多了,隻剩下這條命了,你還要搏下去嗎?”


    說完這幾句話後,我和王大祥之間的氣氛變得很壓抑。


    我不知道繼續該往下說什麽。


    他也沒有開口接我的話。


    四年,今年過後就是第五年。


    五年時間以來,我和王大祥之間第一次這麽僵持。


    許久,我將看向窗外的目光收迴來。


    這時候我才發現,王大祥眼角有淚珠滾動。


    這讓我有些慌亂。


    誰都會哭,即便是我,是文闖,都會哭。


    唯獨王大祥,他不應該是一個在外人麵前掉眼淚的角色。


    隻是淚珠滾落之後,王大祥又變成我熟悉的那個王大祥。


    剛毅,滄桑。


    “好了,羅平,話到此處。”


    他嘴唇輕抿,一字一頓說道。


    “我的鞋你穿了不合腳,所以我走的路你走不通。”


    “你理解不了我經曆的江湖,但我曉得現在你是抱著什麽想法,在和我說的這些話。”


    王大祥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向後退,直到病房門口時,他才停下腳步。


    “羅平,你以為我告訴你這些,是在告訴你我和宋毅明他們關係多深嗎?”


    王大祥伸手搭在門把手上。


    大有拉開門離去的架勢。


    “錯了,我是告訴你,我真的累了,背不動了。”


    “這些一條條人命,一個個和我那麽辛苦走過來的人,都死了,從二胡開始,全都死了。”


    我張張嘴,正想要說話。


    但王大祥猛地抬起手來,隔空指向我。


    眼神變得淩冽。


    “羅平,你聽好。”


    “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句話,你把耳朵豎起來聽好,一個字做錯,我就把你腦袋扭下來。”


    “這輩子認識太晚,你我兄弟,做到這兒到頭了。”


    “我王大祥也走到頭了,我今天一腳跨出這個門,你和我就不再是兄弟。”


    “背不動也扛不住了,二胡那些人的命壓在我身上已經夠重,你已經丟了一根手指,你這條命我不想再背身上。不是我收手,是你該收手了。”


    王大祥比之前的我,更加冷漠。


    “我是生,是死,那是我自己的命,你不準動,在挨我一下,你別怪我翻臉。”


    我唿吸一窒。


    開合的嘴巴沒能合上。


    王大祥猛地拉開門,一腳踩出門外。


    “大……”


    他腳步微微一頓,抬手將帽子拉低,埋頭往前。


    “走了。”


    我又開始頭暈惡心想吐。


    等我捂著腦袋走到門口時,王大祥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醫院外麵的走廊。


    老林帶著徐林那些人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抽煙。


    老林見我這個樣子,快步走過來扶著我。


    我甩開老林的手,站在病房門口邊,良久無言。


    過年如過關。


    1994年到1995年這個年關,許多人都沒能過得去。


    此生,我見了王大祥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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