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河橋一役,端的就叫一場亂戰。濃霧中敵我不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然是亂打一氣,故此耗時極長。


    戰至此時,實不知已戰了多久,隻知霧氣不曾消減,天幕卻已然垂黑。於是有鳴金之聲當當響起,透霧而來。。。


    戰場之上,也說不清是東南西北究竟哪一處,有百餘個東軍正於黑漆漆的大霧中摸索北行。雖說人人疲憊,卻得個個雀躍---原來他等正是生擒了裴果的那一部東軍。大夥兒心知肚明,但能將這條“大魚”順利解至侯景處,少不得一票升官發財。


    此刻“大魚”教緊緊擁在了陣中心,四麵八方都有人圍住,又挑一匹肥壯馬兒負起,儼然就是這百餘個東軍的“寶貝疙瘩兒”。莫說西軍的散兵遊勇不得靠近,就是東軍其他部的人馬碰巧近前時,也教遠遠趕開。


    隻是這“寶貝疙瘩兒”眼下的境況,卻實在有些不咋滴---馬兒噠噠前行,一拱一拱間,起伏其實不小,可馬背上伏著的裴果卻杳無半分動靜,也不知是因著傷疲交加沉沉睡去了,還是傷勢太重,竟爾。。。死了?


    有東軍將校趕忙湊上前去,探手在裴果鼻前一頓亂搖亂晃,繼而他焦急的臉上便得閃過一絲喜色,叫道:“還沒斷氣!就是氣息忒也微弱,估摸著。。。嘿嘿,離死也不遠咯。”


    “管他呢。”旁邊有人嘻嘻笑道:“隻要還能活著送到大行台處,那便叫大功告成。至於其後這裴賊是一命嗚唿還是教人妙手救活,又幹我等何事?”


    先前一戰裏,裴果以一己之力,殺人無算,其武勇實在教人震撼。因此圍著那馬兒一圈,東軍人人都挺著長矛向內,一臉的警惕。這時聽那將校這般說話,瞅瞅裴果也確實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於是大家夥不自禁鬆弛下來,長矛或者斜扛在肩,或者直接就叫拖在了地上曳著走。。。


    約莫半柱香功夫過去,馬上的裴果依舊是不省人事,爛泥一樣一動不動。近周的東軍將士嘻嘻哈哈,自顧自說笑打趣,已是鮮有人再把目光投在裴果身上。


    這時外圍卻起了大動靜---也不知打哪湊過來另一波東軍將卒,瞧著人數正與原先這一波差不離,更不曉得他等如何就得知了西軍大賊裴果正教擒在此處,一個個吵吵嚷嚷,嘰嘰嘎嘎。。。總而言之,他等就是要分一杯羹的意思。


    這廂百多東軍將士哪裏肯答應?兩下裏遂從口角不斷開始,漸作推推搡搡,到後來竟至大打出手。


    夜黑霧深,又有數百人拳腳相向,不消說,場麵混亂至極。


    於是乎,本是身處軍陣最中心的那條“大魚”無形中“遊動”起來,且漸遊漸遠,不多久,儼然已快到了軍陣的邊角處。。。


    總算是有人瞅見了這一幕,乃施施然走到近前,正待扯了馬韁把裴果拉迴陣中,一抬頭時,忽然看見馬背上裴果竟然挺起了身,不但如此,還睜開雙眼,朝著他嘿嘿一笑。。。


    那人當即嚇個魂飛天外,整個兒定在了當場,牙關咯咯亂響,卻愣是喊不出半個字來。


    好一個裴孝寬!原來他雖是受創不輕,卻因身體強健,其實並不至垂死不起。先前那副慘樣,半是為了裝死,借以麻痹敵人,順便還得歇息一番,以複力氣。他頭眼不動,僅憑雙耳及目畔餘光,那也足以將周遭情勢猜出個七七八八。此刻驟逢兩部東軍大打出手,裴果如何會浪費這般良機?當即挺身而起,拔馬就跑!


    裴果馬術既精,又已身處軍陣邊緣,那些個東軍將卒猝不及防,如何能擋得住他?於是眼睜睜望著他一路狂奔而去,片刻已是消失於霧中不見。。。


    。。。。。。


    噠噠噠噠,馬蹄不歇,應是朝著南頭已跑出去老遠一段。


    “命大!命大!哈哈!”馬背之上,逃出生天的裴果越想越覺著得意,不自禁咧嘴一笑時,卻見他麵容一僵,繼而齜牙咧嘴,痛得連連抽氣。。。


    原來他身上多處創傷終究不是兒戲,先前還因精氣繃緊不甚在意,這會兒稍是放鬆下來,頓然間全身上下都作酸楚疼痛。傷痛譬如洪水猛獸,一波接著一波,自內而外襲來,推得他千般痛苦,萬般難熬。。。


    就聽得啪噠一聲異響,再看那依舊疾馳中的馬兒時,居然跑得愈發歡快輕盈,片刻就跑得遠了---原來裴果不堪其苦,手腳稍是一脫力,赫然已是從馬上跌了下來!


    馬速不慢,裴果直跌個七葷八素,眼前一黑,就此沒了知覺。若得從旁觀者角度來看,當見這青衣甲士唿啦墜落馬下,先是在一處緩坡頂上狠狠翻滾得好幾圈,接著便順坡滾下,落在一處窄窄的泥溝裏,再也不複動彈。


    。。。。。。


    邙山南麓,正是宇文泰的大營所在。


    此刻營中蕭蕭瑟瑟,人影單薄,全沒了今早大戰之前那一派人多勢眾、兵強馬壯的神氣模樣。


    其實營中已是陸續跑迴來多路人馬,計點人數,約莫中軍的七八成已為複聚,甚而主帥宇文泰也得全須全尾逃迴了營中,照道理本不該如此“慘淡”,那麽卻是何故?


    大抵幾個緣由。


    一是夜黑霧重。營帳也好,人馬也罷,泰半都隱在夜色及大霧之中,瞧不見,自然就顯得冷清。


    二是宇文泰擔憂侯景趁勝前來劫營,故而特意將前營空了出來,又於後營及周遭設下伏兵。既是伏兵,自然沒聲沒響才是最好。


    三來麽,卻是宇文泰等西軍主將們的心境如此---想當初士氣百倍而來,本待一戰而勝,結果卻弄個落荒而逃,豈不覺著蕭瑟難過?


    今日這一場亂戰,雙方本就陣勢綿延、戰線冗長,而致難以統屬,又因濃霧彌漫,於是各自糾纏不清,自早上一直打到了天黑,整個就打成了一本糊塗賬。


    西軍雖作敗逃,其實細究起來,除開教侯景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箭雨傷到了不少人馬,其他損失不大,尤其是左右兩路---因著東軍人少,侯景不得已集中兵力聚在中路,左右兩翼自然就作單薄。故此,實則西軍左右兩路壓根就沒與東軍硬碰硬撞上,全是“道聽途說”,隻道中軍已為一敗塗地,遂作慌忙退去。


    右路獨孤信與楊忠惶然無計,又實在不敢徘徊“危牆”之下,兩個商量下來,索性先逃迴金墉城去堅守再說。宇文泰不知,隻道右路已失,痛惜不已。


    左路趙貴與達奚武同樣抓耳撓腮,不知應當如何辦才好。想要逃歸大營,居然還在途中迷了路,此刻正於某一處不知名的山穀裏瞎轉悠。宇文泰不曉得他兩個的下落,如何不急?


    後軍李虎與宇文護兩個的遭遇更加離奇---戰場上謠言四起,傳到他兩個這裏時,赫然已作“中軍大敗,大丞相宇文泰業已戰死亂軍之中”。李虎慌了神,急道:“大丞相若已敗亡,關中危矣!薩保當隨我退守陝州,趕緊鎖住關中門戶為上!”


    宇文護嚎啕大哭,死也不肯相信叔父已然身亡,任憑李虎再三勸說,他隻是不聽。李虎無奈,自領部眾西投陝州而去。


    宇文護定下心神,引本部匆匆南退至西軍大營,及至天黑時分,果然迎迴了宇文泰,當即轉悲為喜。


    最後再說說中軍本部。


    賀拔勝本是追殺王顯貴去了西頭,結果卻正撞見那廂高敖曹所部,當即一陣廝殺,先還不分勝負。不料中軍本陣那裏忽然敗退,賀拔勝不敢戀戰,遂引部而逃。高敖曹追錯了方向,濃霧裏失卻賀拔勝的蹤跡,隻得抓著誰砍誰。賀拔勝乃得逃迴大營,後與宇文泰相見,各自一聲哀歎。


    平東將軍念賢可就沒有賀拔勝這般好運氣了---東軍萬箭齊發時,念賢恰好衝在了最前頭,避無可避,乃身中十餘箭,當場斃命。宇文泰聞之,哀慟不已。


    安東將軍怡峰亦在前列,雖不曾遭羽箭穿身,卻也在激戰中受傷落馬。他率領親衛死戰不退,結果恰巧碰著高敖曹追來,遂鬥在一處。怡峰不敵,終是命喪高敖曹槊下。宇文泰聽到這裏,已是淚流滿麵。


    宇文泰心裏頭最掛念的,自然還是裴果的下落。可他左等右等,直到夜已深沉,卻怎麽也沒能等迴來裴果。


    平日裏最是開朗豪爽的賀拔勝一臉哀戚:“哎,果子他。。。他一身本領,若還活著,怎麽著也該迴了來罷。。。”


    宇文泰虎目圓睜,忽然就渾身顫抖起來,緊接著雙目泊泊,哭嚎到不能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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