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來!”


    厲喝聲中,裴果自身旁魏卒手中接過一把雪亮長刀,抖擻精神,再是一陣猛劈猛砍。


    他幾刀駭退爾朱拂律,乃引魏軍自上而下,一路從城頭殺到了馬道底端。其間不知砍殺多少契胡武士,手中環首刀都為劈折卷刃,換了好幾把。


    那爾朱拂律忒也油滑,既是逃得性命,心神大定之下,這會兒便揮舞腰刀,不住指揮賊兵頂上去拚殺,自個兒則躲人叢後頭不出。


    賊兵眾多,其間不乏驍勇之士,且為爾朱拂律催逼,源源不斷頂將上來,魏軍一時不能挺進,給阻滯在馬道口上。


    即裴果兇猛異常,殺到城下也覺力乏,禁不住暗罵不絕:殺不盡的胡賊!抬眼一看,對麵東側馬道那頭大致如是---高敖曹縱然悍勇絕頂,惜隻一人耳。餘下魏軍實在嫌弱,與賊兵酣戰良久,兀自衝不下馬道,急得高敖曹破口大罵。


    不管怎麽說,賊兵已為壓製在馬道下頭,城頭上諸位王公一時可保無虞。有那心氣大些的,儼然已是嘻嘻哈哈。


    元修也自鬆了一口氣,嘴裏覺著幹渴,便喚中官遞來涼水,咕嘟咕嘟喝不及幾口,“噗”的一下,一股腦噴了出來。


    周遭眾人吃了一驚,順著元修那直愣愣的目光望去,頓時叫出聲來:“糟糕!”


    原來城下華林園裏,各處魏軍皆已大落下風,防線殘破不堪。有那撲得兇狠些的賊兵,已然突進到遠處園門之前。再進一步,那一道窄窄園門之後,便是大魏朝的心髒,繁華的洛陽城。這幹兇戾的胡賊早是殺得性起,若真教他等殺入城裏,不消說,必是一場絕世慘劇。


    今日元修得以背倚升龍旗、頭頂九重華蓋、身披黃金甲,追溯起來,本是因為裴果的那一句“恐使城中百姓遭殃”。如今他元修風頭出盡,倘若最後的結果依然是巍巍洛陽毀於一旦,豈不要教天下人恥笑?


    這。。。可如何是好?


    。。。。。。


    為將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似裴果這般百戰驍將,正謂耳聰目明,怎不看到華林園的危急情狀?


    事情本因他而起,若非他一力諫議,好歹賊人今日進不得大夏門。眼下真個要是城中百姓因此遭了殃,他裴孝寬就是百死也不能贖其罪。


    當下他急紅了眼,叫破了嗓,雙刀舞得同風火輪也似,須臾之間突進十步,死在他刀下的胡漢賊兵不下十人。他的肩上、脅下、腿側。。。皆見血跡斑斑,傷痛其實不輕,卻全當沒有覺察。


    即便如此,也隻進得區區十步罷了。裴果稍作喘息,刀勢不過緩得一緩,烏壓壓一大堆賊兵複又撲來,於是寸步難進。


    不遠處,爾朱拂律獰笑著的醜臉時隱時現。。。


    怎麽辦?


    。。。。。。


    轟!


    一聲巨響,壓過了滿場廝殺聲,震得百千萬人耳朵嗡嗡。


    那是。。。華林園門垮塌了!


    賊軍爆發出陣陣歡唿聲。魏軍這頭,***變。


    裴果大急,手中刀虛舞得幾下,全無章法,忽然眼前一黑,仰頭便倒。原來他急火攻心,竟致氣阻於內,頓然昏厥了過去。


    其實也不過片刻功夫,裴果便悠悠醒轉。不及細想,乃一振雙臂,大叫道:“殺!隨我殺將過去,救我洛陽百姓!”


    雙臂忽為一緊,左右看時,卻是兩個魏軍小卒各自執住了他一邊。一個小卒嗬嗬笑道:“裴將軍莫急!你且看!”


    裴果一愣,趕忙看時,不由得目瞪口呆。


    遠處那幾座華林園門皆為洞開,然而預想中賊軍洶湧殺入洛陽城的場景並未出現,反倒是無數人踏過園門,正源源不斷湧入園中。


    布衣芒屩有之,寬袍大袖也自不缺,有的舉著棍棒,有的拎著糞叉,甚而扁擔菜刀、五花八門。。。


    那是數以萬計的洛陽百姓,無論貴族士人、抑或平民黔首,這一刻不分彼此,胸貼著背,肩靠著肩,譬如雄渾長城,浩浩而來。


    這一道長城太密、太厚、太重,仿佛無窮無盡,黑沉沉壓將過來,賊軍再是兇頑,也覺著渺小無依,於是失了膽氣、丟了心魄。。。忽然之間,約好的也似,賊人發一聲喊,紛紛掉頭逃竄。


    城上城下歡唿雀躍,早已疲乏不堪的魏軍將士重又長出千斤氣力,個個奮勇爭先,追殺潰賊。。。


    。。。。。。


    爾朱拂律到底沒能逃得性命---裴果如影隨形攆在後頭,終於追上時,先一刀斬斷了爾朱拂律的右腿,再一刀捅個透心涼,複一刀,割去了項上頭顱。


    不遠處高敖曹大笑而來,左手上拎著的,正是爾朱侯討伐血淋淋的腦袋。見著裴果時,兩個各自一點頭,以為致意。


    既取爾朱拂律首級,裴果箭步流星,迴到城頭之上。城垛邊,方才為他擋刀的小卒依舊靜靜躺在角落裏頭。


    裴果虎目含淚,單膝跪地:“且以此賊酋首級,為尊駕祭!”


    那邊廂,一班公侯早是彈冠相慶,互為道喜。仿佛方才那一場血戰,全是他幾個談笑所得。


    四千胡漢賊兵泰半死在華林園裏,逃出城外的不過寥寥。一時間大夏門內外歡聲雷動,無數百姓跪倒地上,朝著城樓上那副金盔金甲山唿萬歲。


    九重華蓋之下,元修一張本自偏黑的臉龐暈紅暈紅,吃了酒一般。他的心情,也同吃了酒一般,暈乎乎,卻又實在快活得緊。。。


    。。。。。。


    爾朱拂律與爾朱侯討伐所部雖為洛陽軍民抵死擊破,可於爾朱世隆而言,其實損傷並不為巨,尤其麾下精銳胡騎,算將下來,不過五去其一而已。


    爾朱世隆收集敗兵,稍作休整,本待過得一陣卷土重來。恰在這時,先前隱遁無蹤的尉然忽又跑迴來洛陽,更自告奮勇糾集一夥義勇,欲圖夜襲渡口,燒毀河橋以斷南北交通,將爾朱世隆截留南岸,以震其軍心士氣,以斷其軍需供應。


    可惜,功虧一簣---爾朱世隆得到消息,親率精騎舍命急馳,終得及時搶至。一陣衝殺,到底還是叫他逃過了黃河。


    前去燒橋的近百勇士盡數戰死橋上,尉然本人也身中數箭,滾入濤濤洶流,屍骨無存。縱然如此,河橋也已燃起熊熊大火,不可撲滅。


    爾朱世隆雖說主力尚存,可連折兩員大將,士氣已為低落,加上無橋渡河,沒奈何,隻得悻悻北退,棄了北中城前往長子(今山西省長治市)就食。


    途中經過建州(州治高都,今山西省晉城市)時,隻因高都城晚開了片刻城門,爾朱世隆惱羞成怒,竟爾獸性大發,縱兵大殺。高都城裏上至垂垂老翁、下至吃奶嬰孩,一個活口沒留。城內城外血流成河,屍骨盈道,整座城池更為一把熊熊大火焚毀殆盡。爾朱契胡之殘暴,令人發指。


    洛陽暫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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