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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曜一邊對紙鳶做著最後的處理,一邊問道:“你對李雄這般欣賞,可我聞聽,那漢國的劉淵更是一代英雄。你如何看?”


    “這麽說也對。”周議撓撓頭,再看了羊獻容一眼,見她對自己剛才那番堪稱謀逆的話並不生氣,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可他到底是個匈奴人,異族人本就非我同類,若真為天下之主,恐怕不會對百姓那般好心。”


    劉曜頓了頓,手上的動作不停,很快一個紙鳶便做好了,一隻引頸高飛的大雁將要破籠而出。“漢國境內,百姓安好。”他看似不在意地說道,可說完後,又深深地看了周議一眼。


    周議長歎一聲,顯然對大晉朝廷已是失望至極,迴頭又倒了一杯水,仰臉喝下。羊獻容笑著搖搖頭不說話,劉曜則低下頭開始做第二隻紙鳶。


    周議想了想,又湊到二人跟前,說道:“昨日羊將軍才下葬,晚上楚仁就官複原職了。”他不解地看向羊獻容:“之前羊將軍與發妻楚氏不和幾乎鬧得人盡皆知,我在這金墉城都有所耳聞,後來楚仁為了給女兒出口氣更是聯合門生討伐羊挺,東海王對此不理不睬,為何羊將軍才下葬,他就起複了?”


    能有什麽?要麽是楚仁慣會察言觀色,早就看出來東海王對羊挺不滿,從而發動門生助東海王一臂之力,或者是東海王利用楚琦之死拉攏楚仁,讓他牽頭拉羊挺下馬;要麽是有高人在後麵指點,利用楚仁為女報仇的心態將羊挺拉下馬。不管是哪一種,楚仁都是投了東海王的所好,所以得到一些甜頭也是應該的。


    “至今羊挺那小妾和孩子都下落不明嗎?”羊獻容問道。


    周議搖搖頭,說:“也無人追查其下落,不知是東海王放了她們一馬,還是她們藏得太深,沒人找得到。”


    “也罷,正能藏起來過一輩子太平日子也是好的。”羊獻容說著又拿起筆,在劉曜剛剛做好的那隻大雁邊寫了個“容”字,又準備在劉曜正在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的紙鳶上再寫一個“曜”字,可此字又有些顯眼,她怕萬一紙鳶飛了被有心人士撿到惹出麻煩,因此改寫了個“劉”字。兩人相視一笑,拿著新做好的紙鳶走到了院中。


    “要去花園放嗎?”周議問道:“如今這園子草也綠了,樹上也長出葉子了,可比娘娘剛來時好看多了。”


    “罷了,太過招眼。”羊獻容停下腳步:“就在這兒放吧。”


    說著,兩人分別拿起屬於自己的那個紙鳶,趁著掃過的一陣風,將大雁放飛到了天上。今天這風正好,因此紙鳶方得也順利,隻見它們就著風穩穩地越飛越高,羊獻容由衷地讚道:“真好。”


    劉曜笑著看了羊獻容一眼,也道:“再忍忍。”


    直到將線快放到了底,兩人才收手,感受著風有些著急地想帶走兩隻大雁,而那兩隻大雁似乎也迫不及待地想高飛離去了。“讓它們徹底自由吧。”羊獻容說道。


    劉曜點點頭,林新便遞上了剪刀,剛要將線剪斷,他卻又製止了林新的動作,先將兩隻紙鳶的線一並緊緊纏在自己手腕上,才讓林新將線剪了,緊接著他又把兩條線死死地打了一個結,一邊拉過羊獻容的手,一邊放了紙鳶,眼看著那兩隻大雁纏纏繞繞地飛向了遠方。


    一直候在一邊看著一切的周議長歎一聲,道:“你們這般好生讓人羨慕。”千書吧


    “怎麽?”羊獻容白了他一眼,問道:“你這般年紀,無妻無子嗎?”


    “死了。”周議想起了往事,眼睛突然就紅了,聲音中是掩藏不住的哀傷:“死於戰亂。”


    羊獻容神色一變,趕忙道歉:“抱歉,我不知情。”


    “娘娘不必如此。”周議慌忙擦了擦眼睛,迴過神一般衝羊獻容作了一揖,道:“已經過去許久了。我十三歲時被抓去從軍,到十七歲時已經是百戶長了,娶了我兄弟的妹妹。後來局勢越來越亂,我聽說東海王是能人,便一意孤行隻身投靠,那時我才十九歲,孩子剛滿一個月,我不顧家人反對偷偷溜出來,五年多沒迴去一趟。東海王發兵之前,我那兄弟找到了我,一邊揍我一邊告訴我家裏發生的事情,當年荊州流民起義,我的妻,子,父母全部死了。”


    戰亂之禍,禍害的永遠是底層的百姓,有男丁者,男丁盡數充軍,無男丁的家裏,便隻有等著被欺負,被殺害。晉朝自賈南風死後,朝局動蕩,內憂外患導致兵丁數量不足,於是朝廷鼓勵百姓生育,但凡生了男孩便登記造冊,等這些男孩年滿十三歲就立馬將他們歸於軍營,短短訓練兩個月就投入站場。十三歲還是個孩子,甚至連拿刀拿劍的力氣都不夠,上了戰場不是被嚇得鬼哭狼嚎尿褲子,就是不顧一切地逃跑,這樣的軍隊既沒有戰鬥力也沒有凝聚力,麵對外敵毫無還手之力。至於這些孩子的家裏,更不用說,還沒將孩子養大便要麵臨生離死別,可是又毫無辦法,既沒有辦法阻止孩子離開,也沒有辦法對抗朝廷,稍有怨言,便被官府斬殺立威,因此,百姓一個個活得小心翼翼,生了男孩子也不見絲毫喜悅,但見那些街上的來往人群,一個個都是麵無表情,似行屍走肉一般麻木冷漠。


    “當年我十三歲入軍營,僥幸活了下來,卻是親眼見到我的那些小兄弟們,一個個在戰場上死不瞑目,有的腸穿肚爛,那腸子流了一地。有的缺胳膊斷腿,有的血肉模糊,連是誰都看不出來。”周議淡淡地說著:“若不是見多這些讓我害怕了,我不會離開,我以為投個明主,至少能讓我的這些兄弟們有個活著的機會。”說到此,周議譏諷地一笑:“可是當今的晉朝,哪還有什麽明主?說實話,我願上戰場保家衛國,可我希望我保衛的國家是個物阜民豐,老百姓能穿暖衣,吃飽飯,敢說話,能笑得出來的國家。我常常便陷入這樣的矛盾,一方麵想做出一番事業,一方麵又覺得不值得,因此有時候也覺得,就這樣蹉跎在這裏其實也不錯。”周議看了羊獻容一眼,苦笑了一下,道:“娘娘一心想出去,可那外麵的世界不怎麽美好,還不如就待在這裏,劉爺也是一樣,左右我不會把你們說出去,就當隱居避世了,不好嗎?”


    羊獻容看看劉曜,又看看周議,眼前的美好不過是一幅假象而已,等有一日這虛幻的假象被戳破了,他們兩人被困在這裏才是萬劫不複。因此,她對周議說道:“你有放不下的事情才陷入自我拉扯中,我又何嚐不是?你想輔佐明主我亦想,你憂天下之心我亦有,躲在這裏逃避並不能改變什麽,隻會讓你的愧疚日複一日地增加,何必呢?”


    “都說好男兒誌在四方,隻是這誌卻是存在心裏的。有的人想安穩度過一生,早早娶妻生子便好,有的人誌在千裏,便不畏艱險,迎難而上。有的人誌在高處,便努力奮發,抓住機會。你說你有誌向,你要為晉朝和晉朝百姓出一份力,然而你不過遇到了一些挫折,跟錯了人,便在這裏自怨自艾,說東海王非明主你不願效命,說晉朝時局太亂你不願為之付出,又說晉朝兵士年幼軟弱,你看不到希望。說到底,你不過是想給自己現在的懈怠找個借口而已。”


    “投錯了人便換個人效命,晉朝時局太亂非你之過,也不是你能改變的,可若每個人都抱著你這般放棄的態度,這時局便不會再好起來了。晉朝兵士年幼不假,卻未必軟弱,你隻看到了逃跑,你沒有看到留下。你隻看到了年幼,沒有看到成長。你隻看到了血流成河,沒有看到為命一搏。你說他們是你的兄弟,你又何曾為你的兄弟們盡自己一份力氣?不光是兄弟,還有你的家人,你說離開就離開,又置他們與怎樣的險境?你當時尚可自辯為年輕不懂事,現在呢?還這般不懂事嗎?”


    周議沉默下來,他許久沒有說過這麽多話,也沒想到自己會將心裏的話說給晉朝的前皇後和另一個陌生男人,隻是這兩人好相與,而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越發覺得這兩人是可以信任的人。今日羊獻容也說了幾句心裏話,雖不多,可聽在周議的耳中卻讓他甚為振奮,羊獻容一個深居後宮的弱女子尚沒有放棄,他在這自怨自艾個什麽勁?不管如何,盡自己一份心力就好,至於結果如何,既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便不要過多顧慮了吧。


    周議被訓了一頓倒是想通了幾分,可一個大男人被這樣訓斥又有些不好意思,他便看向劉曜,將話題引向了他:“娘娘尚且有如此男兒雄心,劉爺怎麽想?要為這大晉朝盡一份心力嗎?”


    劉曜笑笑,道:“我自會盡十成的心力。”


    劉曜會為漢國盡十成的心力,雖各為其主,卻不妨礙兩顆越靠越近的心,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各自為自己的心中所念盡十分的心力,日後兩人在一起了,不管哪一方取得最後的勝利,自己無愧於心就好。


    紙鳶已然看不見了蹤影,劉曜和羊獻容相攜著進了屋子。周議望著兩人的背影有些悵惘,都說男兒成家立業,他怎麽到了這個年紀還一事無成呢?他想著幹脆跟著羊獻容進到了屋內。


    兩人本來準備淨了手後去廚房做飯,突然間周議又走了進來,不禁詫異。誰知道那周議竟然直直地跪在了羊獻容麵前,連著磕了三個頭,道:“娘娘一席話讓我清醒過來,娘娘是有大智大勇之人,周議服您,之後歲月,周議願跟隨娘娘左右,唯娘娘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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