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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曜待在金墉城的第五日下午,周議帶來了一個消息,說是羊挺已與今日發喪,與他的妻子楚琦葬在了一處,葬禮倒也辦得熱鬧,甚至東海王司馬越親自來送了羊挺最後一程,據說眼睛都哭紅了,對這位功臣將領舍不得的很呢。


    羊獻容聞言冷笑一聲,在這些宗室王爺的心中,哪還有義氣感情?這些幫他的人在他的心目中不過是狗而已,尾巴搖得歡實便多賞兩根骨頭,可一旦妨礙到他了,管你是不是還會看家護院,抑或是有什麽委屈,說啥便殺了。陰差陽錯之下,羊挺的下場算是好的,至少落了個風光大葬,有多少人被暗中處死連屍骨都沒有留下呢?


    羊獻容對這位二哥的感情是怎樣的呢?小時候是真心覺得二哥疼她,頂著父親的責罵帶她出去玩,陪著她撒野,盡管囊中羞澀也不吝嗇為這唯一的妹妹花錢。甚至在那時候,她跟羊挺的感情是遠遠超過與羊附的,畢竟那時的羊附常年躲在家中,除了嫂嫂林氏外,似乎與誰都不親近。可她對羊挺的信任在羊挺攔在了她與劉曜私奔的路上時便有了一道裂縫,在之後她意識到幼時他對她的好不過是建立在她認識了當年的太子司馬遹的基礎上時,這份信任便搖搖欲墜,再之後,羊挺叛變了長沙王司馬乂,她對他的信任全線崩塌。


    羊獻容對羊挺失去了信任可到底還有親情,可當她得知當年設計暗害劉曜的人是羊挺時她便無法再直視他。再加上羊挺想飛黃騰達的心思讓他越發沒有底線,甚至明知司馬越想殺掉她時,他仍然選擇了司馬越,對她,對大哥,甚至對母親的生死不屑一顧。羊獻容勸過後,對羊挺的最後一絲僅存不多的親情也徹底消失了。對於羊挺的死,羊獻容僅有一分憐憫,他鑽營一生,終究死在了自己鑽營出的套子裏。他是可悲的,亦是可憐可恨的。


    劉曜亦是多有感慨,當年他待羊挺是真心的,跟他在軍中同吃同住,談天說地的感情未曾摻雜半點雜質,可他不知道是不是從他們第一次見麵起,羊挺便是打定了通過他往上爬的主意,由他至他的父親再至更高的朝堂,一步一步,步步為營。劉曜不願去想,雖早已知道羊挺就是這樣的人,可他也不願否認當年兩人的兄弟情感,以至於聽到他的死訊時,他刻意忽略了此事在他心中蕩起的漣漪,今日在聽到他最後的消息時,那股子說悲傷不是悲傷,說解脫又不願解脫的感情才突然傾瀉而出,讓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周議僅僅是因為知道羊挺是羊獻容的親哥哥,所以才將自己也剛剛知道的消息告知他們,然而看到兩人的表情都有些奇怪,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便直接告辭了。


    羊獻容看了眼劉曜,問道:“在想什麽?”


    “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劉曜伸手攬住羊獻容,道:“一個認識很久的人突然亡故,又是在這樣年輕的時候,我總覺得應該是有些難過的,可這心裏跟堵了東西一般,並不是難過,隻是覺得堵得慌。”他努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緒,想了半天,才道:“就是有一種恩恩怨怨尚未解決他就死了,徒留我一個人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感覺。”


    “若他還活著,你與他的恩恩怨怨又當如何解決?”羊獻容問道。對於劉曜和羊挺之間的兄弟感情她最為清楚,以前她以為他們之間是她和劉淩一般美好的感情,甚至於在她和劉淩鬧僵的那段日子裏,這段兄弟情都是堅不可摧的。可到後來她才發現,她和劉淩經曆了風風雨雨仍舊能摒棄前嫌,而他們卻是越走越遠了,走到最後,甚至從兄弟變成了仇敵。究其原因,不過是她和劉淩都在為對方著想,兩人對等地付出,盡管遇上了波折,可心裏始終有對方。可羊挺和劉曜從一開始心就不在一處,一個心懷坦誠,一個心懷雜念,也許羊挺對劉曜曾經也有過真心,隻是這份真心在他的欲望前不值一提罷了。


    劉曜對羊獻容的問題想了想,搖搖頭:“各為其主,恐怕就是站場上決一生死。至於私人恩怨,我也隻能放下,”劉曜笑著看向羊獻容,道:“誰讓他好歹是我大舅哥呢?”


    沒個正形。羊獻容皺眉,揚起粉拳打了劉曜一下,這才歎道:“從出宮後,我便沒見過母親,也不知她如今可好,白發人送黑發人,她該有多難過。”


    “你真不知他們在哪嗎?”劉曜問道。以他的打算,但凡羊獻容知道一點他們的消息,劉曜都會不嫌麻煩地找他們一趟,至少是可以讓羊獻容稍稍安心的。


    羊獻容搖搖頭,當時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司馬越追到他們的可能性,她將安排出逃線路一事全權交給了嚴勝,誰都不知他會帶他們逃往哪裏。


    兩人不再說話,靜靜地望向對方,劉曜僅僅在這裏待十天,如今十天已經過半,羊獻容不想再浪費時間,盡管這些與她有牽絆的人是她時時刻刻都在擔心的,可在這十天裏,她想將這一切都擯棄,隻與劉曜過安安心心的日子。


    第二日一早,劉曜照例早起練武,結束後迴到房中,看到羊獻容已經起來了,正對著鏡子整理著身上的衣服。他便上前幫忙,道:“今日有風,想放個紙鳶嗎?”


    羊獻容眼睛一亮,趕緊點了點頭。用過早膳後,劉曜拿出紙筆,問道:“畫個什麽?”問罷又不等她迴答,再問道:“大雁可好?寄托著我對你最好的期待,便是衝出這牢籠,過你想過的生活。”接著他便鋪好紙張,抬筆畫了起來。飛盧吧


    “我才不信你的心思這般簡單。”羊獻容兩手托腮,手肘撐在桌子上,望著劉曜,她分明看見他說話說眼中閃過的一絲狡黠。


    大雁待配偶極為忠誠,若一方死去,另一方不久也會鬱鬱而終。雖聽起來有些慘烈,卻是世間難得的真情,劉曜隻是想告訴羊獻容,讓她好好地活下去,她亦是他的支柱,即便兩人不在一處,隻要她活著他便有動力慢慢走向她,若是她死了,他也是沒有再活下去的渴望了。


    羊獻容遣章迴去問周議要些漿糊和竹條,她則也拿起了一支筆,跟著劉曜一點一點將這隻大雁畫完整。


    “既然大雁從來都是成雙成對的,我們也不能讓這隻孤單,再畫一隻吧。”羊獻容說道。


    劉曜欣然答應,再取了筆,兩人又畫了一隻大雁,再將兩隻大雁放在一處,便完滿了。畫剛畫好,周議拿著竹條和漿糊親自送了進來,見兩人這般有閑情逸致,便笑道:“這日子好生滋潤。”


    羊獻容接過周議手中的東西,問道:“這點兒東西,怎麽還勞你親自送來了?你說一聲,我讓章迴去取便是了。”


    “我喜歡往你們這跑。”周議對這裏已是十分熟悉,也不客氣,自己倒了茶坐在一邊喝著,又道:“我這差當得極是無聊,再不來跟你們說說話,更是要憋死了。”說罷隨意往地上一躺,又道:“等娘娘出去了,我便申請調往前線,男兒大丈夫就當在前線流血,龜縮在後方像什麽話?你們可知那劉淵叛軍近日再下了兩城,如今是越打越勇,再看看晉軍當前的樣子?一個個貪生怕死,上前線也不過是為著點軍餉,都不願拚命,拿什麽跟人打?再這樣下去,遲早完蛋。”


    這周議不知道劉曜的身份,說話也不顧及,在一邊大吐苦水,既罵晉軍無能,又罵劉淵不識好歹,朝廷對他甚好,竟然起兵造反,實在是匹白眼狼。羊獻容不安地望向劉曜,他卻笑笑,並不計較。


    周議說著說著卻又歎口氣,道:“其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劉淵,你們看看南方,各路起義軍,原不都是晉朝百姓,他們都起義了,劉淵一個匈奴人憑什麽忠於晉朝?說到底,也就是晉朝朝廷無能,老百姓連口飽飯都吃不上,能不造反嗎?這幾年他們對造反軍一味打壓,可是越打壓造反的人越多,不就說明他們不得人心嗎?本來我以為東海王是個治世能臣才心甘情願幫他奪這輔政之位的,現在看起來也是我眼瞎,他也就是個隻顧自己利益的小人。”


    羊獻容隨口問了周議一句:“此話怎講?”


    “入洛陽前,我對東海王可是忠心耿耿,後來長安打了下來,我跟著東海王先行迴洛陽,馮師父留在了長安,臨分別前他讓我小心,也讓我暗中盯著東海王府。我便也知道了東海王做下的許多齷齪事情,這才醒悟過來,東海王也並不是那個能拯救晉朝的人。”


    羊獻容和劉曜暗中對望了一眼,並不說話。


    周議長歎口氣,道:“我聞聽李雄是個人才,他治內的百姓要過得比晉朝百姓好得多,我有時甚至會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可百姓又在乎是誰統治這天下呢?能讓他們吃上一口飽飯的不就是好皇帝嗎?”


    周議得不到反饋便自己嘟囔著,迴頭看了一眼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是在跟誰說這些話,頓時身上就是一層冷汗,他趕緊跳起來,暗自懊惱這多嘴的毛病,又訕訕地對羊獻容說道:“娘娘見諒,卑職犯糊塗了。”


    羊獻容看了周議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不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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