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萼君發現,匾額上“黃鶴山莊”的筆跡很象黃遨遙的。她走到近前,想仔細看看。就在她走到門匾下抬頭要看時,院門突然洞開,院子裏熊熊燃燒劈啪作響的鬆明火把把黑夜照得煌煌然如同白晝,刺得楊萼君睜不開眼睛,下意識地用手遮擋住眼睛,連連倒退幾步。

    楊萼君還沒來得及看清裏麵是什麽人,便傳來齊刷刷地喊聲:“歡迎萼君小姐!請萼君小姐迴家!”

    “啊?!”楊萼君驚呆了,愕然了。心想,這是些什麽人?怎麽知道我的名字?迴家?這 ……這裏是我的家?

    就在楊萼君驚怔的當兒,手舉鬆明火把的人們閃開一條路,從院子深處大步走來一個人。

    楊萼君一眼就認出,是義父黃遨遙。

    “?!”楊萼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仿佛是在夢中。當黃遨遙一步一步實實在在走近她時,激動,興奮,使她得跳了起來,象小鳥一樣忘情地撲過去,抱住黃遨遙,用拳頭使勁捶打黃遨遙寬闊的胸膛,聲淚俱下地說:“義父!真的是你!我是在做夢?還是到了陰間?你到底是人呀是鬼?你說!你說啊!”

    黃遨遙拍惜著她的後背,象哄小孩似的說:“不,萼君。你沒有做夢,這裏也不是陰間,掐掐手背,疼不疼?你看,我是那個老花子頭——黃遨遙。”

    “真的是您呀?您真的沒有死?”楊萼君眼裏的淚水斷線珠子似地往下淌,“謝天謝地!您真還活著!好人有好報,您是好人,我知道您不會死的!”埋在黃遨遙懷裏嚎啕大哭。

    為了緩和氣氛,黃遨遙說:“你忘了?義父是賤命,象小貓小狗,經摔打,輕易死不了。”

    楊萼君被逗樂了,說:“這麽說,埋在墳裏的丐幫權杖是您取走的?”

    黃遨遙點點頭,說:“嗯,不錯。”

    黃遨遙楊萼君領進一間寬闊的廳堂,室內燈燭煌煌,正中牆上有座佛龕,裏麵供著老幫主的畫像和那把象征丐幫最高權力的金飾權杖。

    黃遨遙指著權杖說:“那不,就在那兒。你葬權杖祭奠義父的時候,當時我就在附近,你哭的那樣傷心,我真的很感動。”

    楊萼君說:“聽說當時敵人來勢很猛,戰鬥很激烈,丐幫弟兄們死得很慘,您是怎樣活過來的?”

    黃遨遙說:“戰鬥確實空前激烈,不過,也沒有外麵傳說的那樣蠍虎。敵人來勢很猛很突然,眨眼工夫,象是從地下冒出來似的,遍地都是,把丐幫包圍了個水泄不通。見人就殺,見房子就燒。我們雖然事先有準備,仍然感到有些措手不及。霎時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好歹是晚上,有夜色掩護,雙方展開了一場空前慘烈的大廝殺。權杖是調兵指揮的憑證,時刻不離我的身邊。沒想到敵人的一句話,提醒了我,救了我一條命啊。”

    楊萼君好奇地問:“喔?敵人的一句什麽話?”

    黃遨遙說:“戰鬥最激烈的時候,我突然聽到,敵人的一個軍官對士兵說:‘注意拿權杖的!拿權杖的就是罪大惡極的黃幫主,一定要抓活的,絕不能叫他跑掉!’我心裏猛一怔,嚇出一身冷汗。正好身邊有位死去兄弟的屍體,我靈機一動,把權杖放在屍首底下。也該著老天爺不叫我死,恰巧不遠的地方有道暗溝的出口,我和在場的幾個弟兄迅速鑽進暗溝,用死屍把出口堵上。暗溝另一端在城外,我們才逃離險地。”

    “軍閥雖然猖獗,多行不義必自斃!”楊萼君說,“義父能得以逃脫,是神佛暗中保佑。您把權杖找迴來,是要東山再起?”

    “當時是有這個想法。”黃遨遙說,“而且很強烈,發誓要重振丐幫,討迴血債。可是現在,我改變了主意。”

    楊萼君疑惑地問:“不打算報仇了?”

    “不!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丐幫的仇一定要報!”黃遨遙提起這次慘案,恨得咬牙切齒,說,“平靜下來以後,我認真想了想,單憑一個丐幫是鬥不過軍閥的。以前,我是丐幫幫主,看到的隻是丐幫這個小圈子,想的也隻是對丐幫有利沒利,不了解外麵的情況。這次丐幫被打散,無處安身,為了逃命,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中國,聽到看到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我發現,軍閥們嘴裏說的都是為民眾啊,救國啊,其實為的都是他們自己。隻有一個人沒有私心,真正為的是民眾,為的是救國……”

    楊萼君問:“誰?”

    “孫中山!”看的出,黃遨遙對孫中山充滿尊重和景仰。

    楊萼君說:“怎麽?您打算去投孫中山?”

    黃遨遙笑了,說:“我連孫中山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怎麽去投啊?”

    楊萼君說:“您今後打算怎麽辦?”

    黃遨遙說:“我這次遊曆各地驚訝地發現,武林各派是一個很強大的力量,人才濟濟,臥虎藏龍。可惜門戶之見極深,心不能往一處想,勁不能往一處使,如同一盤散沙。各懷私利,相互爭鬥殘殺,不能共同對敵,很令人痛心。如能團結起來,統一行動,實力相當可觀啊!對付軍閥,抵禦外辱,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楊萼君覺得這是一項壯舉,興奮地說:“義父是想說服武林各派,捐棄前嫌,一致對外。”

    黃遨遙點了點頭,說:“我在丐幫這些年手裏還有些積蓄,我想利用做生意來往各地的方便,勸說大家聯起手來。一旦找到孫中山的下落,便和誌趣相投的武林同行一起投奔到孫先生麾下。”

    “太好啦!”楊萼君感到黃遨遙經過這場生死劫,仿佛變成外一個人,激動地說,“把江湖各派聯合起來是一件大好事,引導他們投身到孫中山的革命隊伍,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功德。我相信義父的誠心,一定能感動武林各派的。”

    “但願如此。”黃遨遙嘴上雖然這樣說,但心裏很清楚,武林門戶之見太深,談何容易。

    楊萼君想起那個劫持他的怪老婆子,一定有些來曆,問黃遨遙:“劫持我到這裏來的那個怪老婆子……”

    黃遨遙大笑起來,說:“你說那個老太婆呀?她可是大有來曆喲。”

    楊萼君說:“我說嘛,那麽大年紀,還有如此好的力氣和輕功,一定不是尋常之輩。她是誰呀?”

    “說出來嚇你一跳。”黃遨遙說,“她就是苑紅芳的師父、中原名刹紫雲庵庵主捧蓮師太。”

    “喔!果然是高人!”楊萼君轉念一想,不解地問,“哎?我不認得她,她怎麽……”

    黃遨遙動情地說:“萼君,我活過來之後最惦念最關心的就是你了。出事前我雖然關照你離開碧萼樓,但因為丐幫裏的事太多,幾百口人需要我安排處置,實在是沒有時間更多的關心你。當時,隻聽說你離開了碧萼樓,但具體去了什麽地方卻不清楚。事後我好後悔,好內疚,你一口一個幹爹的叫我,在生死攸關的時候我卻丟下你不理不管,我算什麽幹爹呀?我發誓,無論多麽危險,也要把你找迴來。我到處打聽,終於打聽到你在沈子寒那裏。沈子寒我了解,是個可依賴的俠義君子,你跟著他我放心。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惡婦卻容不得你……”

    楊萼君聽著這暖心暖肺的話,淚水模糊了雙眼,說:“原來您一直暗中保護我。這麽說,在黑鬆林打敗強盜的那個蒙麵人,不是沈子寒而是義父?”

    “不。”黃遨遙說,“不是子寒,也不是義父。”

    “那……那是誰?”楊萼君糊塗了。

    黃遨遙說:“又是捧蓮那個老太婆。趕得也巧,那天,她雲遊南海迴來路過此地,當時丐幫被剿滅不久,軍閥正到處搜捕丐幫的人。她得知我對你放心不下,怕我出頭露麵不方便,便替我去暗中保護你。你住進靜月庵以後,我打算把你接來,這個老頑童又毛遂自薦,跟你玩了一出老貓逗小貓的惡作劇。”

    楊萼君很喜歡捧蓮師太的幽默性格,想見見她。可惜,這位高人四海雲遊,行蹤不定,把楊萼君放在黃鶴山莊外,跟黃遨遙打了聲招唿,就連夜走了。

    黃遨遙告訴楊萼君,黃鶴山莊遠離鬧市,宛若世外桃源,住在這裏是絕對安全的。這裏就是她的新家。

    就這樣,楊萼君在黃鶴山莊住了下來。

    在這裏,她認識了秦剛夫,秦剛夫的氣節和才華打動了楊萼君,二人結下不解之緣,說三起三落,若即若離,終於走完人生途程。

    秦剛夫在沈子寒和洪家璧結義三弟兄中歲數最大,走向社會也最早。幾年前,秦剛夫便離家投身革命,一來受到如火如荼辛亥革命洪流感染,二來妻子新喪,情緒低沉,為了換換環境。他本來想南下廣州投奔孫中山,後經同鄉又是同學的唐化鈞勸說去了北平。唐化鈞當時任袁世凱的副官,他本來以為有唐化鈞照顧,各方麵會非常順利。沒想到為了向上爬,成了袁世凱的忠實走狗,積極為袁賊複辟稱帝做準備,殘酷迫害打擊反袁誌士。道不同不與之謀,唐化鈞曾勸說秦剛夫認清形勢,不要跟袁大總統作對,否則不會有好下場。秦剛夫不為所動,說袁世凱逆曆史潮流而動,才不會有好下場。反勸唐化鈞不要助紂為虐,懸崖勒馬,不要越陷越深,否則將成曆史罪人。唐化鈞惱羞成怒,不歡而散,同鄉加同學成了水火不容的政敵。唐化鈞報複心極強,終於找了個借口把秦剛夫關進大牢。幸虧蔡鍔將軍發起兵雲南發起救國運動,打碎袁世凱的皇帝夢,秦剛夫才從大獄放出。

    楊萼君經過丐幫的生死劫難和兩次婚姻受挫,飽嚐了事態炎涼,人情冷暖,感慨係之,寫了不少情真意摯的詩。黃遨遙覺得這些詩散失了十分可惜,決定刻印出來,既好保存又可流傳。他讓楊萼君把原先寫的整理潤色一遍,再新寫些,湊成一冊。

    楊萼君覺得自己十分幸運,不幸中的大幸是遇見了黃遨遙,他對自己著是太好了。她不能讓他失望,十分認真地加工修改詩稿。經過幾天的努力,詩稿終於修改加工完了。她合上最末一頁,放下筆,長長地舒了一口長氣。

    這時,黃遨遙派人給楊萼君送來一封信,是黃皆令從嘉興捎來的。信上說好些時候不見了,非常想念。她相信黃遨遙對她照顧一定很周到。但畢竟男女有別,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希望楊萼君到嘉興住些日子,姐妹們團聚團聚。

    楊萼君還了信很感動,說:“好妹妹!總惦記著我。我也很不放心她呀。也不知道她和楊世功的婚事怎麽樣了?聘禮籌備齊了沒有?真是好事多磨。唉,姐妹一場,也幫不上她,心裏停不好受的。”

    梅心安慰她,說:“您也別太自責,您還自顧不暇呢,哪有那個力量。黃姑娘既然邀您,您還是去一趟吧。”

    “嗯。”楊萼君說,“抽空跟義父商量商量,聽聽他的研究,他太愛我了,得讓他同意。”

    一天上午,楊萼君去找黃遨遙商量去嘉興的事,來到鶴鳴堂,黃遨遙沒在。小童迎上去,對楊萼君說:“小姐來了,請坐。老爺到後園喂鹿去了,您喝杯茶,等會兒,我去叫。”

    小童為楊萼君斟上一杯茶,走了出去。

    楊萼君坐在桌旁等候。

    無意中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秦剛夫封緘”。她的心不由一怔一下,秦剛夫?這個人楊萼君雖然沒見過,但仿佛已經很熟悉,沈子寒黃遨遙都提起過他,而且充滿佩服和讚賞。說他是青年才子,是沈子寒洪家璧的結義弟兄,他年歲最大,是大哥。辛亥革命後投身革命隊伍,本想為新政府大幹一番,沒想到革命成果被袁世凱竊取,他遭到殘酷打擊迫害,關進大牢險些送掉性命。楊萼君在沈子寒那裏見過他的照片,個子沒有沈子寒高,風度沒有洪家璧那樣風流瀟灑,但很大氣,有一種成熟男人的穩重和魅力,覺得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楊萼君原來以為黃遨遙和秦剛夫隻是聽說或是一般認識,沒想到交往這樣深。

    楊萼君好奇地拿起信,信是開著的,裏麵的信瓤半截露在了外麵,原來是秦剛夫寫的詩。楊萼君久聞秦剛夫的文才,沈子寒、夏光曦、李敬若都讚不絕口,夏光曦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楊萼君忍不住從信封中抽出來,厚厚一疊全是詩。楊萼君展開一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看得入了神,讀到精妙處,禁不住拊掌讚歎:“啊!太好了!真不愧是當今才子,果然字字珠璣,篇篇錦繡!”

    這些天楊萼君精神一直不好,總是無精打采的。梅心見她讀了秦剛夫的詩,居然高興得手舞足蹈,逗她說:“小姐,秦先生的詩果然寫得那麽好啊?您一讀病就好了。我看呀,您幹脆把它帶在身上,有了病就拿出來讀讀,省得請醫生!”

    “死妮子!就你嘴厲害!”楊萼君的臉紅了。

    “哈哈哈哈!好眼力!是說秦剛夫吧?”黃遨遙正好進來聽見,豪爽地大笑說,“秦剛夫確實是個難得的好青年,滿腹經綸,思想進步,為人正直。這次袁世凱逆曆史潮流而動,複辟稱帝。秦剛夫旗幟鮮明,革命立場堅定,成為袁賊眼中釘肉中刺,打擊迫害,差一點慘死在獄中。”

    楊萼君自己也不知道怎麽突然關心起這個人來了,急問:“他現在怎麽?在什麽地方?”說完,意識到不妥,頗為局促不安。

    好歹黃遨遙沒有注意到這些,迴答說:“他在信上說,已經離開京城,正在迴江南的路上。”

    黃遨遙說到這裏,坐在楊萼君對麵,很認真地說:“萼君啊,你也不小了,不能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繩,該……”

    “唉!”沒等黃遨遙說完,楊萼君長長歎了口氣,說,“我的毛病您知道,心比天高,命如紙薄,又從來不認命。別人看來是太自不量力,沒有自知之明,不知道是什麽身份。十幾歲就被惡人強暴,後來又險墜汙濁之地,僥幸逃出,雖然遇到了好心的義父,但畢竟是為人不齒的乞丐啊。在常人看來,象我這樣的人,能嫁出去就不錯了,還有什麽資格挑三挑四?可我偏偏卻不肯湊合。難啊!難!”

    黃遨遙說:“我覺得你和秦剛夫文才、脾氣、秉性,都很合適,是天生一對。”

    楊萼君說:“您高看我嘍,秦剛夫是當今才子,又是反袁英雄,我配不上……”

    “不。”黃遨遙說,“我了解剛夫,他是新派青年,絕不會看不起你,他看重的人品和才氣,你的人品和才氣完全能配他。他妻子去世已經好幾年了,我看合適。”

    其實,楊萼君對秦剛夫心儀已久,便半開玩笑地說:“您老人家要是閑得難受,有當月下老人的雅癖,那就請便吧。”

    “好,有你這句話我可就當了?”黃遨遙說,“大概再有半個月秦先生就迴來了。光我說他好不算,等你見到他就知道嘍。”

    楊萼君本來是跟黃遨遙商議去嘉興看黃皆令的,為了能見到秦剛夫,她便沒提去嘉興的事。

    冥冥中或許真的有緣分,秦剛夫自從聽沈子寒講述楊萼君的事跡以後,便猜想楊萼君長的樣子。使他驚詫的是,真的楊萼君居然與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眉眼、身條、氣質、連說話時臉上的酒窩都一般無二!楊萼君也是,她覺得秦剛夫比照片上的更成熟,有一種親切和可信賴的感覺。二人可說是心儀已久,一見如故。秦剛夫在黃鶴山莊住了三天,與楊萼君或促膝談心,月下私語,或吟詩作賦,或議論時政……臨離開秦剛夫告訴楊萼君,到家稟告母親商定好結婚日期後,便迴來接楊萼君。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幾天,叫楊萼君耐心等候。

    可是,楊萼君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秦剛夫一去如泥牛入海,整整一個月過去了,杳如黃鶴,音信全無。

    楊萼君猶如掉進陰冷的冰窖,整個心都涼透了,莫非又遇上了一個洪家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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