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如此驚人一幕。


    縱是陳玉樓心如止水,心頭也是忍不住重重一跳。


    一個晦澀的詞語在腦海裏浮現。


    奇種。


    絕對是世所罕見的靈種。


    要知道,物老成精,萬物有靈。


    妖有異種,青木則有奇種。


    如瓶山白猿、怒晴雞,都屬於天生靈物。


    前者極通人性,除卻沒有煉化橫骨,與人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甚至更為狡詐奸邪。至於後者,更是身懷鳳凰血脈,一旦覺醒祖血,自此掙脫枷鎖,打破桎梏,一方小小天地都困不住它。


    而與此相對應的是世間萬植。


    往小了說,山中大藥靈藥,如瓶山藥壁上的九鬼盤、老山參。


    大的話,青城山道茶,赤須樹、遮龍山萬年太歲,昆侖神木,甚至生命古樹。


    都屬於天地間的奇種。


    沐浴日精月華,吞吐天地靈氣,化而為妖都不是沒可能。


    眼前這株青竹。


    從出現的一刹那,陳玉樓便察覺到一股磅礴氣息。


    若隻是如此,頂多也隻有算是九鬼盤一類。


    但偏偏……


    碧綠如玉的根莖竹身內,那一道道緩緩遊走的雷火。


    卻是讓他一下就感受到了它的不簡單。


    須知世間萬物,五行相生相克。


    火克木。


    就如水克火。


    雷火與青木,又怎麽可能同時存在於一體?


    最讓他難以理解的是,眼前這株青竹,生機磅礴,半點沒有被雷火鎮殺的跡象,濃鬱的靈氣纏繞。


    根莖盤虯臥龍,雷火在其中流轉不息。


    看上去就如火須一般。


    煞是驚人。


    也難怪羅老歪一路上會表現得如此小心謹慎,對他而言,這東西何止是燙手山芋那麽簡單。


    簡直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挖出來多久了?”


    深吸了口氣。


    陳玉樓壓下心中震動,不露聲色的問了一句。


    “得有快半年了。”


    羅老歪弓著身體,也不敢坐下,垂手站在一旁,一張臉上滿是畏懼之色。


    似乎是在它身上吃過大虧。


    眼下聽到陳掌櫃問起,他才如夢初醒,趕忙迴應道。


    當初胡鼻寨的宋老五和火洞廟的彭賴子一死。


    壓在胸口的兩塊石頭等於被搬走。


    羅老歪總算不用再寢食難安。


    但陳掌櫃清洗常勝山中煙鬼,以及勒令銷毀大煙,關閉煙館等一連串的舉動,無疑是在敲山震虎。


    他哪裏還敢在這種時候觸黴頭。


    販煙開賭行是來錢快。


    但也得有命花才是。


    說到底,他不過是陳家養的一條狗,以往陳掌櫃不說,他還能狗仗人勢,但如今刀都懸在了脖頸上,要是還不知道怎麽做,就是死了也白死。


    偏偏,手底下一幫人要養著。


    亂世裏頭,那支人馬就是他安身立世之本。


    羅老歪哪裏舍得拋掉?


    所以思來想去,他還是把主意打到了土貨生意上,陳家三代盜魁,靠著倒鬥營生,賺的盆滿缽滿。


    南北一十六省綠林道上人馬,更是悉數聽命於陳家。


    勢力可謂滔天。


    羅老歪說不眼熱肯定是假的。


    不過,先前仗著把兄弟身份,他還敢在眼皮子底下幹點偷雞摸狗的勾當,陳玉樓也權當沒看到。


    從漸漸疏遠後,他再不敢亂來。


    便帶著工兵營的人,將目光投向了湘西十萬大山。


    那一片深山老林,從古至今,又被成為國中之國,土司府根本不奉王命,不尊教化,再加上曆代洞民開山隱居,其中墓葬遠比想象的要多。


    就算比不上八百裏秦嶺,也是一等一的風水寶地。


    而縱數兩千年曆史。


    最為吸引人的,自然還是夜郎王墓。


    自古以來,那一帶山民中就流傳著龍破虎、銅官山下天王府的說法。


    隻不過,不知多少人進山尋寶,最終不是落個橫死就是暴亡的下場。


    銅官山地勢偏僻,全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深山,瘴氣彌漫,野獸橫行,冒然進入其中,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


    但羅老歪鐵了心要發筆橫財。


    買上他娘的一批長槍大炮。


    將手下部隊武裝到牙齒。


    如此一來,才有和常勝山、陳家莊說話的資格。


    按照他的設想,寄人籬下屈居人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還是得出去闖蕩,這天下眼看著就要大亂。


    說書先生都說了。


    大明朝朱元璋,乞丐出身,隻有一隻破碗,都能得了天下。


    他羅老歪也差不到哪去。


    憑什麽這天下乞丐坐得,他背屍人就坐不得?


    一幫人,在山裏足足轉了大半個月。


    不知道是命好,還是純粹瞎貓碰到死耗子,還真被他找到點門道。


    前後挖了十來天。


    死了好幾十號人。


    反正對羅老歪來說,亂世裏頭,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


    一茬又一茬,根本割不完。


    隻要給口飯吃,就有無數人上趕著效命。


    將銅官山挖了個底朝天,最終進入了地宮。


    可惜……


    那大墓早被人捷足先登,坑洞都被濾了好幾遍,就剩下幾片棺材板子,以及一些破石頭墩子。


    羅老歪氣的半死。


    費了這麽大力氣,結果連塊銅板都沒找到,他哪能甘心就這麽打道迴府?


    又命人繼續淘沙挖山。


    結果,在那大鬥底下,竟然別有洞天。


    地道相連。


    幾十米的地下,還藏著另外一座墳。


    也不知道葬的是誰,青銅巨棺,玉衣覆身,唯一古怪的是,陪葬的明器並不多,除此外,那幾十米的地下還種著一株碧綠翠竹。


    明器被他席卷一空。


    羅老歪也是老江湖,何曾聽過暗無天日的地下,還能有竹子生存。


    絕對不一般啊。


    當即讓人給它連根帶土挖了出來。


    但……


    迴到鵝頭山後。


    他也明裏暗中找了些人看過。


    卻沒有一個能夠認出那是何物。


    而且,隨著那竹子從地底深處被帶出來,見了光後,就像是變異了似的,明明是株竹子,根莖裏竟然生出了雷火。


    他甚至都不敢碰。


    稍微一靠近,雷火閃電,差點沒把它給送走。


    一氣之下,羅老歪也管不上那麽多,抽刀打算給它劈了拉倒。


    結果。


    那竹子就像是鐵水澆築一般。


    刀砍不斷,火燒不融,水澆不死。


    他在湘陰好歹也是人鬼神驚的活閻羅,殺人無算,實在沒想到,竟然會在一株竹子上栽這麽大個跟頭。


    想著實在不行。


    就在山裏頭挖個坑重新埋起來。


    不過,這事卻被副官給攔了下來。


    他說的是,這東西如此奇異,絕對是天下罕見,既然拿不住,還不如送去陳家,聽說陳家奇珍異寶無數,但這絕對是頭一份。


    到時候,羅帥您不僅能在陳掌櫃麵前刷臉,留下個好印象,說不定他一高興,賞個十萬八萬的銀錢,豈不是賺大了。


    羅老歪一聽,這事說不準還真行。


    竹子放他手裏一文不值,甚至還是頭紮手刺蝟,但陳掌櫃不一樣啊,踏空飛天,拔劍斬大澤,和傳說中修道有成的真人都差不到哪去。


    說不準投其所好。


    還真能得到一筆賞賜。


    越想越覺得可行的他,當即趕去了陳家,可惜,上門了才知道,那會陳玉樓早帶人出了遠門。


    這半年來,他不知道登門了多少次。


    結果無一例外,都被拒之門外。


    直到,今天一早,副官把他從睡夢中叫醒,說是陳掌櫃派人來請,他哪裏還敢猶豫,當即帶上竹子趕了過來。


    說實話。


    要是再不迴來。


    他羅老歪都要被逼瘋了。


    這玩意放在身邊,那是夜不能眠,做夢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生怕它什麽時候就把山寨給燒了。


    “確定是王陵?”


    陳玉樓眉頭微皺。


    按理說,眼前這株奇種,生機勃發,並不像是被挖出這麽久的樣子。


    而且……


    迄今為止。


    他也隻見過寥寥幾種草木能夠在地宮內生存。


    第一是瓶山丹井下那株屍桂。


    借著屍氣而生。


    死氣繚繞,樹生鬼麵,幾乎和邪祟無異。


    其二,則是被獻王做成棺槨的萬年太歲,但太歲之物本身就是深藏地下,以地脈之氣為生。


    第三的話。


    自然是精絕女王棺槨上那隻屍香魔芋。


    同樣生在暗無天日的地宮內。


    但這三種,皆是五行屬陰,能在地下生存,也在情理之中。


    可眼前這株青雷竹卻是不同。


    無論雷、火都是世間至陽至剛之物,最是克製陰邪,二者之間水火不容,絕不可能在地宮中存活。


    所以,他才會有此疑問。


    再就是,以他對羅老歪的了解,這家夥嘴上沒個把門,從來都是胡說八道。


    “錯不了。”


    “陳掌櫃的,俺老羅跟您保證。”


    聽出他語氣裏的質疑,羅老歪嚇得渾身發寒,當即連連解釋著。


    “您要是不信的話,副官就在城外,我去把他叫來當麵對質都行。”


    “老羅一字一句,絕對都是真話,不然天打雷……”


    見他又是賭咒發誓,又是天打雷劈的,陳玉樓眉頭不禁一皺,眼底閃過一絲不快。


    “行了,這些話就不必了。”


    被他打斷,羅老歪立馬閉嘴,再不敢亂說話。


    不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從口袋裏掏出一件器物,小心翼翼的上前,放在了桌子上。


    “陳掌櫃,您看看這個,也是老羅當時從地宮裏一並帶出來的。”


    陳玉樓下意識凝神看去。


    隻見那是一片指甲大小的玉片。


    似乎是從斂服或者冠頂一類的明器上拆解下來。


    隨手一抓。


    刹那間。


    那枚玉片便自行飛起,準確無誤的落入了他掌心內。


    見此情形,羅老歪瞳孔不禁一凜。


    胸口下心髒嘭嘭狂跳。


    這種手段。


    果然不是常人能有。


    腦子裏琢磨了一陣,忽然間,他才猛地想起來,這可不是他的鵝頭山,而是陳家莊的觀雲樓。


    在陳掌櫃地盤上。


    羅老歪趕忙垂下腦袋,一連深吸了好幾口氣,壓下心頭雜念,再不敢胡思亂想。


    另一邊。


    玉片一入掌心,陳玉樓手指輕輕摩挲片刻。


    當即便認了出來。


    確實如他所猜,這玉片確是冠頂所有,嵌在帽簷正前,所以叫做帽正,也叫帽準,民間稱之為一塊玉。


    不過,除卻帝王九龍冠、通天冠或者旒冕之外,尋常人根本沒資格佩戴。


    一旦佩戴,即視為僭越,甚至造反。


    除此外,這帽正年代也極為久遠,至少有兩千年以上。


    與傳說中的夜郎國存在時間恰好契合。


    最為關鍵的是。


    帽正玉片上,鐫刻著一道竹紋。


    夜郎國最為崇尚竹子,以竹為圖騰,為數不多的史書記載中,竹子一詞出現的次數極為繁多。


    甚至。


    兩千多年來。


    夜郎崇竹的文化影響極為深遠。


    苗、彝、仡佬等族,如今還保留著拜竹王的儀式。


    所以,從這幾個方麵推測的話。


    羅老歪誤打誤撞進的那座地宮,說不定還真是哪一代夜郎國主的王陵。


    而且。


    這麽看。


    身前那株雷竹,或許就是夜郎國的圖騰之物。


    畢竟傳聞中,第一代夜郎王,就是從竹子內出生,死後在王陵地宮內種下竹子似乎也不意外。


    陳玉樓還在暗自琢磨。


    但桌子對麵的羅老歪,卻是如墜冰窟。


    這半天沉默著不說話。


    隻覺得氣氛凝重,壓迫的他幾乎都喘不上氣。


    之前才擦拭幹淨的額頭上,不知覺間,又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羅帥,站著做什麽。”


    “坐下喝茶,等會水都涼了。”


    思慮片刻,陳玉樓心裏差不多已經有了個大概,握著玉片屈指一彈,在身前劃過一道弧線,精準的落迴原處。


    餘光瞥了羅老歪一眼。


    見他站立難安,神色忐忑,陳玉樓嘴角不禁勾起一絲弧度。


    “哦……是,多謝陳掌櫃。”


    雖然聽不出喜怒。


    但好歹開口了。


    一瞬間,羅老歪就像是從閻王殿外走了個來迴,偷偷擦了一把冷汗,這才小心坐了下來。


    “這東西確實有點意思。”


    “不過,陳某做事向來講究一個公道,自然不會強搶強占。”


    “羅帥盡管開口,想要什麽,才舍得割愛?”


    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陳玉樓慢悠悠的道。


    到了這一步,他其實很清楚,這青雷竹價值連城。


    甚至都不是簡單用銀錢二字就能衡量。


    對這奇種,他今日勢在必得。


    青城山道茶祖樹,尚且還有三株,錯過這一株,恐怕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株。


    “這……”


    “陳掌櫃折煞我了,俺老羅對掌櫃的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隻想將它雙手奉上,從來就沒想過要什麽補償。”


    一聽這話。


    羅老歪蓬地一下站起身,拍著胸脯,義正言辭。


    看上去挺像那麽迴事。


    隻不過,陳玉樓對他何等了解,從來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格,何況這演技實在太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羅帥想好了。”


    “陳某沒那麽多功夫聽你表忠心。”


    “最多一次機會,錯過了,今日走出這扇門,可就再沒後悔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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