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船把頭。


    又與眾人揮手告別。


    一行五人牽馬下船進入古渡。


    和之前所過的古渡口大同小異,過往船隻,夜宿於此,因為水運,漸漸人氣鼎沸,形成一座小鎮。


    眼下亦是如此。


    天色將夜,來往的大小船隻紛紛入港。


    過了江津渡,再往前一段水流湍急,江底暗礁巨石無數,就是經驗再老道的船把頭也不敢輕易在夜裏走船。


    所以大都會選擇在江津渡過夜。


    小鎮上吃口熱唿飯。


    還能補給下米糧。


    等第二天一早,天亮了再啟程。


    除了他們外,世世代代住在此地靠水吃水的漁民。


    這會也趁著天黑前歸來。


    帶著大網魚獲。


    站在船頭上吆喝著。


    還未上岸。


    早早就有附近酒樓、餐館或者鎮上居民在等著。


    剛出水的江魚,最是新鮮,簡單處理下,或炸或煮,撒點鹽,外加幾顆辣子,就是一道珍饈美味。


    幾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有些被氣氛感染。


    “掌櫃的,有頭鐵牛。”


    昆侖走在最前,高頭大馬,光是站在那,就給人一股驚人的壓迫感。


    這年頭亂世裏頭,因為營養不良,個子普遍不高。


    近兩米高的他,無論放在哪都是最為醒目的存在。


    一路上,不知引來多少驚歎的目光。


    有趁著人多,藏在人群裏想著渾水摸魚的老榮佛爺,看到他都下意識老實起來,就算是生麵孔,但這架勢,真被抓到打斷手也是活該。


    等走過岸邊。


    昆侖忽然指著前方,眉眼間閃過一絲驚奇。


    幾個人跟上前一看。


    古渡口,與小鎮相連的岸邊,赫然矗立著一尊鐵牛,腳下踏著一塊礁石,雙眸炯炯有神,氣勢恢宏。


    “鎮水獸!”


    陳玉樓挑了挑眉。


    前段時日,過黃河時他們才聊起過,沒想到在此處倒是見到了。


    鐵牛背上被摸的錚亮一片,猶如一方銅鏡。


    幾個小孩,圍在一旁嬉戲打鬧。


    甚至還能見到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一臉恭敬的摸著牛背,口中念念有詞,聽著無外乎祈求庇護無病無災一類的話。


    除此外,鐵牛腳邊樹著一塊石碑。


    借著微暗的天光,陳玉樓湊上前看了看,才發現這尊鐵牛鑄造於明初。


    因為山洪爆發,年年水患。


    當時在任的巡撫,途徑此地,聽人說是水蛟作亂,特地撥下官銀,又在民間籌措,請了能工巧匠鑄造,以此鎮住滔天洪水。


    也因此,此處小鎮又被稱之為牛溪鎮。


    “快六七百年了,還能保存的如此之好,用料確實紮實。”


    輕輕拍了下,一股厚重感撲麵而來。


    陳玉樓忍不住感慨道。


    要知道,銅鐵之物,最是容易鏽蝕腐壞,而且此處還是靠近江邊,水氣深重,存放尤其不易。


    牽馬駐足看了一陣。


    幾個人不再耽誤,紛紛跳上馬背,穿過古鎮,直奔東邊而去。


    都不用問路。


    青城山主峰高聳入雲,這一片雖然山勢連綿,崇山不斷,但老君閣鶴立雞群,一眼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入春後,白天比冬日要長不少。


    借著斜陽微光,一行人馬不停蹄,總算在天色徹底黑下來前,抵達了青城山外。


    一入其中。


    眾人便看到山中群峰起伏環繞,林木蔥蘢幽翠。


    諸峰環峙曲徑通幽。


    也難怪自古以來就有‘青城天下幽’的美譽。


    最為關鍵的是。


    山腳下有丹梯千級,通往最高處的老君閣。


    山下官道兩側,有一條古街,酒樓、餐館林立,供給來往山上的遊客住宿休息。


    騎馬不好登山。


    一行人順勢找了個酒樓,將馬寄養,囑咐夥計好好喂養,他們又備了些清水以及食物,萬事俱備後,沿著山下丹梯徑直往上。


    與終南山七月封山不同。


    青城山常年不禁,遊人香客絡繹不絕。


    即便已經入夜,山腳下的古街上還能見到不少人,聽口音,遠不止川渝這邊,天南海北的人都有。


    其中甚至還有關外的人。


    隻不過,看他們樣子,神色間難掩蕭瑟憂愁,有種遠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


    大概率是從北方逃難來的人。


    如今,可不止北方,南方同樣如此,各地軍閥割據,戰火不斷,老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能夠逃命活下來已經殊為不易。


    一行人對此已經見怪不怪。


    穿過古街,從山腳下駐馬台上徑直向上。


    入夜時分下的青城山,比起白日更為幽靜,除卻鳥叫蟲鳴外幾乎再無喧鬧,就算偶有同行的人,也隻是隨意打個招唿,便錯身而過,繼續趕路。


    “陳掌櫃,這青城山應該也屬於道家洞天吧?”


    等一行人走到半山腰,找了一處供人休息的亭子坐下,老洋人抬頭看了眼四周,隻覺得山中幽境,靈氣深重。


    “與終南山並列十大洞天,為第五洞,號曰寶仙九室之天。”


    “而且,自古就與武當、龍虎、齊雲、景福合稱五大仙山,比起太乙山位格更高。”


    陳玉樓點點頭,輕聲迴應道。


    青城山在道教中的地位,絲毫不弱於武當和龍虎。


    據說軒轅黃帝時,就有號寧封子之人,在青城山隱居修道,更是向黃帝傳授禦風雲的龍躋之術,黃帝築壇拜其為五嶽丈人,故而青城山又稱丈人山。


    山中供奉‘五嶽丈人寧封真君’。


    除此外,西漢末年,蜀中八仙之一的陰長生入山修行。


    此人在丹道上的造詣極為驚人。


    幾乎可以稱之為,道家丹鼎派的祖師。


    道門流傳的諸多真經古法,皆是由他親手修撰,如《太清金液神丹經》《周易參同契》《金碧五相類參同契》《陰真君金木火丹論》《陰真君五丹決》。


    以金丹、黃白之術名動天下的抱樸子葛洪,便是傳承的陰長生。


    不過,真正奠定青城山為道教名山地位的卻是張道陵。


    東漢漢安二年,在寫畢二十四道書兩年後,張道陵從鶴鳴山抵達青城山,在此結廬修行傳道。


    也就是天師洞。


    至此。


    道教才真正成名。


    青城山也自此成為道教四大名山之首。


    無數人慕名而來,結廬修道。


    到了隋唐時,因為帝王家的扶持,這個時代的青城山,實乃‘神仙都會之府’,山上宮觀遍布,高道輩出。


    唐僖宗曾命青城山修靈寶道場,羅天大醮,設醮位兩千四百個。


    為曆代之最。


    雖然之後數朝,因為戰禍或者其他緣故,青城山不如前朝興盛,但兩千年來青城道門從未沒落。


    北宋時,更是成為道教龍門派聖地。


    如今民國。


    山上也有大大小小數十座古觀道宮。


    即便比起太乙山上百餘道觀的景象略有不如,但也足夠驚人了。


    是以,山上香火不斷。


    一路看到的香客中,不少人都是自帶香火上山,甚至連夜上山,就是想要趁著天亮時,燒到第一注頭香。


    “難怪了。”


    聽到他一番解釋。


    身側幾人都是下意識點了點頭。


    也不怪香客如織,幾千年的傳承,哪裏是那些小山頭中破觀舊廟能夠比擬。


    一路走走歇歇。


    足足兩個鍾頭後,一股濃鬱的香火味道散開,幾乎融入了漫山之間,不時還能聽見一道道厚重古樸的鍾聲。


    到了這一處。


    隨行的那些香客明顯激動起來,腳步都快了不少。


    “到建福宮了!”


    見楊方幾人臉上露出錯愕之色,陳玉樓平靜道。


    建福宮便是當年寧封子修行之處。


    青城山也是他的道場。


    可想而知,建福宮香火之鼎盛,絕大多數香客都是來此燒香。


    即便天色已經漆黑。


    道觀中仍舊燈火通明。


    等他們越過前方幽靜處,一眼望去,古樸蒼重的道觀掩映在古鬆翠柏之間,依山而建,氣勢恢宏。


    門內門外。


    到處都是人影。


    不少人握著點燃的香火,一臉虔誠之色,衝著殿內供奉的寧封真君神像不斷祈福,口中低聲喃喃。


    “掌櫃的,我們要不要?”


    見此情形。


    昆侖低聲詢問了一句。


    畢竟是道家古觀,真君修行之所。


    “看看也無妨。”


    陳玉樓點點頭。


    建福宮位於山腰處,而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天師洞,則是山巔之上,第三混元頂懸崖峭壁之間,隻有一條古棧道可以上下。


    走了一夜,入觀燒柱香,就當是歇息歇息。


    有他這句吩咐。


    其餘幾人自然不會拒絕。


    當即簡單整理了下衣著,好歹是道家清淨之地,不至於風塵仆仆,蓬頭垢麵。


    越過前門大院,跨過石殿門道。


    殿內熙熙攘攘。


    很難想象,眼下已經入夜許久,而且不是寧封真君的誕辰,或者有占醮一類的儀式,就是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大半夜都有如此之多的人上山燒香。


    可想而知,青城山道教之盛。


    而陳玉樓答應入觀,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整座建福宮,籠罩在一層沛然莫禦的清氣之中,一派道家凜然氣象。


    這隻能說明一點。


    宮內有道家傳承,而且有大修行者。


    當日在終南山,自拔仙台往鼇山而去,純陽宮給他的感覺亦是如此。


    隻不過,前者氣息淩厲,猶如刀劍,此處氣息卻是中正寧和,讓人心神下意識安定寧靜下來。


    “這……”


    跟在身後,一路上不曾說話的鷓鴣哨,明顯也意識到了這點。


    入門的一刹那。


    眸光便微微一動,雙手垂在身側,目光四下掃過,隱隱透著幾分驚奇。


    “陳兄。”


    “噓……先進門看看再說。”


    見他張口欲言,陳玉樓隻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畢竟貿然登門。


    都是修行之輩。


    他們能有感應,對方也一定有所察覺。


    鷓鴣哨暗暗點了點頭。


    見師兄和陳掌櫃如此,老洋人似乎想到了什麽,下意識收起心思,神色間多了幾分凝然之色。


    幾個人隨著香客,跨過大門,進入前殿。


    燈火通明中。


    一尊足有數米高的神像坐落在神龕之中。


    目光炯炯,神色寧和。


    手捧一卷天書。


    不是寧封真君又是誰?


    蒲團上跪著數位虔誠香客。


    一旁的竹筒裏插著木香,不時有人上前去取,自行對著蠟燭點燃,整個大殿內青煙嫋嫋,襯托的真君神像更是莊嚴厚重。


    “陳掌櫃,我去取香火?”


    見幾人並無動作,楊方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意思,低聲詢問了一句。


    “好。”


    聽他問起。


    陳玉樓這才從大殿頭頂上偌大的幾個墨字上收迴目光,點了點頭。


    等取過香火。


    幾人各自拿了三根,插入香爐之中。


    衝著神像拜了拜,也算是逢山拜山,遇水拜水了。


    等幾人轉身走出大殿。


    落在後邊的老洋人突然察覺到不太對勁,師兄和陳掌櫃不知道為何,停了下腳步,站在大門處。


    他被攔在身後,進退不得。


    先行一步出去的昆侖和楊方也反應過來。


    下意識順著兩人目光,朝遠處望去。


    隻見熙熙攘攘的香客之中。


    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老道身影。


    看上去足有古稀高齡,須發皆白,身上穿著一件漿洗到發白的青色道袍,長發束在腦後,雙手托著一把浮塵。


    身形清瘦,精神卻是矍鑠過人。


    一雙眸子尤為清亮。


    眼下明明身處眾人之間,但卻有種矗立雲海,覆海之重的高深莫測感。


    兩人就算反應再慢。


    此刻從那老道身上氣質,也能明白過來。


    此人絕不簡單。


    比起當日在終南山上見到的搗藥老真人,氣息還要深厚,如淵如嶽,難以揣度。


    “湘陰陳玉樓。”


    “見過前輩!”


    陳玉樓率先迴過神來。


    雖然早就料到他們一行人,遲早會被觀中高道察覺,但就算是他也沒想到,這位來的竟是如此之快。


    輕風自身外拂過,片羽不沾。


    已然是修行到極高境界的道門高人。


    隨著他話音起。


    身側的鷓鴣哨,也立刻明悟,雙手抱拳躬身道。


    “鷓鴣哨,見過前輩。”


    聽到師兄和陳掌櫃自報家門,還留在殿內的老洋人,哪裏還會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下意識踮起腳尖,好奇的望了過去。


    “諸位道友,來我建福宮,實在是蓬蓽生輝。”


    老道手中浮塵輕揚,動靜之間,皆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出塵之意。


    也沒理會鷓鴣哨,明明身穿道袍,結著道髻,卻以江湖武夫見禮,隻是淡淡一笑。


    “老道行崖,忝為建福宮住持。”


    “諸位遠道而來,還請後山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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