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咂出他此刻神態以及話語裏的不對。


    陳玉樓眼睛微微一眯。


    驚異的掃了他一眼。


    按理說,時隔數百年,觀山一脈和四派之間,縱是血海深仇,也該漸漸消散了。


    至少對他和鷓鴣哨皆是如此。


    不過……


    這種事終究不能以常理來論。


    當年四派,就屬摸金和發丘最為慘淡,毀符破印,一度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差點破門滅戶。


    自東漢末年,天下群雄爭鋒,曹操為了籌措軍資餉銀,特設發丘中郎將與摸金校尉。


    發丘中郎將,統領摸金校尉。


    身懷發丘天官印,上鑄‘天官賜福、百無禁忌’八個古篆字,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神物,號稱一印在手,鬼神皆避。


    而且發丘一脈自有傳承,尋龍訣、發丘指、縮骨功,行蹤神秘,身手過人。


    至於摸金校尉,則是掛摸金符。


    雖然同樣有尋龍訣。


    不過發丘尋龍訣是以六十四天卦為根基,而摸金尋龍訣則是以十六字天卦為基礎,兩者之間不可同日而語。


    因為身份不同。


    發丘傳承更少。


    據說一開始,隻設立了一正一從兩名發丘中郎將。


    世上也就隻有兩塊發丘印。


    而摸金校尉卻有足足十枚。


    大明一朝,觀山太保奉皇命鎮壓四派,毀去一塊發丘印以及七枚摸金符。


    讓發丘天官自此絕跡。


    摸金校尉也隻能隱姓埋名,躲入深山,再不敢在江湖上露麵。


    反倒是搬山道人,因為隻求丹珠之物,觀山太保為朱元璋設計皇陵時,特地避開了這一點,也就不足為慮。


    而卸嶺力士本身就是綠林響馬出身。


    曆朝曆代都剿之不盡。


    要麽聚嘯山嶺,要麽散布天下。


    雖然鎮殺了不少,但其實大都是占山為王的匪寇,並非卸嶺門人。


    這麽看的話,四派當中,摸金、發丘對觀山太保恨之入骨也就不意外了。


    隻是……


    眼下這事還真不好辦。


    時隔數百年不說。


    雙方又差了一輩。


    若是金算盤前輩還活著,二人之間或許還好冰釋前嫌。


    一旁的鷓鴣哨明顯也察覺過來,兩人四目相對,無聲的交流了下,但一時間竟是找不到思路。


    至於昆侖和老洋人,這會更是不知如何開口。


    “楊方兄弟……怎麽忽然問起了這個?”


    猶豫了下。


    陳玉樓還是旁敲側擊的問了一句。


    無論如何,得先搞清楚楊方的態度。


    不然,真上了青城山,到時候雙方不說握手言和,萬一大打出手,也不好收場。


    似乎感受到了氣氛忽然緊張。


    楊方嘴角勾起一絲無奈。


    “陳掌櫃,別慌,我就是確認下。”


    自小跟隨在師傅身邊。


    他就經常聽金算盤說起倒鬥往事,四派八門,四門八法,搬山卸嶺、摸金發丘、風水方術、尋藥求財。


    四派之外,又有四家。


    其中重點提到的便是觀山太保。


    幼時的他,並不清楚利害關係,隻知道以好壞區分,猶記得那時他問師傅觀山太保一脈是好是壞,師傅先是沉默,然後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


    “都是江湖上討飯吃,哪有絕對。”


    “隻不過形勢所迫,若是當年奉詔入京的是摸金,結局同樣如此。”


    因為當時師傅的語氣,說不出的寂寥,給年少的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故而一直記到今日。


    等到年紀漸長,行走江湖的時間久了。


    再迴首,他也愈發能夠理解師傅這句話裏的深意了。


    倒鬥江湖,聽著好像是那麽迴事,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幫尋龍盜骨之輩,上不得台麵,見不得天光。


    不說封建皇權,就是如今,他們這些人在真正的大人物麵前,同樣抬不起頭。


    就是師爺張三鏈子。


    一輩子最引以為傲的,不是摸金魁首,而是多年前追隨左宗棠大人入疆平亂,剿殺撚軍,以及鎮壓太平軍的經曆。


    至於執掌摸金門,任職昆侖山。


    對他而言,不過是傳奇人生中不值一提的一段。


    就是他老人家,放在那個時代,也捅不破天。


    畢竟學得屠龍術,賣與帝王家,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古往今來,誰也無法拒絕的誘惑,光宗耀祖,大興門楣。


    何況。


    他對那個年代的往事。


    幾乎都是從師傅那裏聽說。


    說深仇大恨未必,頂多就是有些難以接受。


    準確的說。


    有忿恨,也有好奇。


    他想知道,觀山太保究竟是怎麽樣一些人,才會被劉伯溫看上,引薦入朝,為朱元璋修建皇陵。


    他們四派中人,倒鬥破墓是一把好手,但修陵建墳卻是一無所知。


    感受到他言語平靜,神色淡然,並未殺氣流露的意思。


    陳玉樓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剩下三人也是相視一眼,神色間的憂慮之色隨之消散。


    倒不是說不能複仇。


    說實話。


    大明一亡,觀山太保立刻解甲歸田,迴到祖地,隱姓埋名,就是因為他們自己也明白,對四派下手太狠,遲早會遭到反噬。


    隻是擔心他會被仇恨蒙蔽心智,到時候,好不容易才靜下來的心神再度破壞。


    那就真是得不償失。


    方家山十多天的修行,等於毫未建功。


    “是,巫山棺材峽,封家棺山太保。”


    思緒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陳玉樓點點頭,並未隱瞞的意思。


    “還真是啊。”


    得到確認迴複,楊方最後一點疑惑也終於煙消雲散。


    他這些年在江湖上四處奔波。


    其實也曾遇到過不少同行。


    隻不過絕大多數,連門派都無,就是小打小鬧,或者三五成群,或者以家族、村寨為單位進行。


    並無傳承。


    更沒有秘術一類。


    其實也就是江湖上說的土夫子。


    但與四派相對的四門,觀山太保、陰陽端公、九幽將軍以及拘屍法王,如今還是頭一次見到。


    雖然隻是倒鬥世家,但與四派相比絲毫不差。


    甚至在某些方麵更勝一籌。


    “陳掌櫃,這觀山一脈後人……怎麽會去青城山修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


    陳玉樓搖搖頭。


    說實話,他確實有些難以理解。


    畢竟尋找地仙村入口而言,完全不必去深山修行,留在清溪鎮棺材峽,同樣能夠隨時出山尋找。


    或許……


    觀山太保熟讀道藏,又精通爐火之術,想要求仙問道似乎也不奇怪。


    “迴頭到了山上,見到那位玄真道人,你可以當麵問問。”


    “還是別了……”


    察覺到陳玉樓臉上的笑意,楊方連連擺手。


    他隻是出於好奇。


    到時候見了真人,真要問出來的話,那他這些年江湖也就白混了。


    “估計快吃飯了。”


    見他目露羞赧,陳玉樓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看著岷江兩岸的風景,不多時,一陣飯菜的香味,從船艙下傳來,彌漫在空氣裏。


    幾乎是話音才落。


    甲板與船艙相連的扶梯處,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


    下一刻。


    一道年輕身影,探出頭來。


    “各位,開飯了。”


    “有勞少船家。”


    陳玉樓笑了笑,他們在船上也有一段時間了,對年輕人並不陌生。


    是船把頭的幺兒。


    跟在船上學學經驗,年紀不大,為人也親切,對誰都是笑嗬嗬的,是以大家夥都喜歡以少船家相稱。


    “叫我阿城就好。”


    “千萬別叫少船家了。”


    聽到那個稱唿,年輕人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連連擺手。


    在他看來,自己和船上那些夥計一樣,並無太多區別。


    而眼前這些主顧,老爹私底下和他說過不少次,絕對都是大有來頭,至少也是世家子的身份。


    他哪裏敢自以為是。


    何況,這段時間,陳玉樓和他聊過幾次,隨意指點過幾句。


    在他心裏,對他簡直奉為天人。


    “陳先生,先吃飯吧,不然過會飯菜都涼了。”


    “好。”


    陳玉樓點點頭。


    進了川渝境內後,飯菜明顯更加和他胃口,畢竟習慣了湘菜,向來都是無辣不歡,而川菜同樣如此。


    船上可能食物短缺,隻能靠水吃水。


    但論吃魚,這些常年漂泊在江上的船家絕對沒有對手。


    “走了。”


    “別讓船把頭他們等久了。”


    招唿了幾人一聲。


    跟在少船家身後,一行人徑直朝船下走去。


    一直到了廚房。


    果然,桌上又是熟悉的鐵鼎罐,雜魚、肉片,滿滿一大鍋,難得一見的是,鍋裏還漂著幾塊青菜,看上去就讓人食欲大開。


    除卻船把頭外,還有幾個夥計早早就在等著了。


    “陳先生來了。”


    “快,都請坐,按眼下的行程,差不多入夜前就能抵達。”


    船把頭笑嗬嗬的邀請一行人入座。


    見狀,陳玉樓也不耽誤,徑直找到自己的位置。


    等他們入座後,那幾個年輕夥計,還有少船家這才圍著船把頭坐下。


    “來來來,吃,沒啥好菜,諸位還請見諒。”


    船把頭並未急著動筷,而是提著旱煙杆,靠在窗戶邊吞雲吐霧了一陣,笑眯眯的看著一行人吃上了,這才放下煙杆子,拍了拍手,拿起了筷子。


    陳玉樓之所以對它情有獨鍾。


    其實不是別的。


    這種流行於川渝一帶,船家漁民常見的銅鍋,其實就是後世名動天下的川渝火鍋。


    為了節省時間,他們習慣於將食材一鍋煮,再加上跑船人常年漂泊在水上,最是忌諱寒氣,更是無辣不歡。


    幹辣子、辣椒粉,和米麵糧油一樣,那都是出行必備。


    陳玉樓、昆侖和楊方三人還好。


    畢竟前者習慣了湘菜,後者在黃河邊長大,對這種銅鍋也不陌生,甚至頗為得意。


    但鷓鴣哨和老洋人師兄弟,自小出身在江浙一帶,口味雖然不至於到甜口的地步,但相對而言,卻是清淡許多。


    這也是為何。


    當初他們師兄妹三人初到陳家莊時。


    陳玉樓特地吩咐魚叔,找了個擅長淮揚菜的大師傅掌勺,就是擔心他們會不習慣湘菜的麻辣。


    可是……


    如今就沒那麽好的條件了。


    船上夥計們吃什麽,他們跟著吃什麽。


    他倆也清楚這點,隻能將就著對付一口。


    倒是船上他們自己釀的老白幹,頗對兩人胃口,酒水渾濁,但味道綿長,喝上一口,身子骨都能暖和起來。


    窗外便是漫江碧水,偶爾還能見到其他船隻。


    或是客船,或是打漁的烏篷,甚至偶爾還能見到發出嗚鳴的汽船。


    就著兩岸風景,一行人邊吃邊聊。


    幾個年輕夥計吃飽,便起身告辭,去前頭將掌舵的幾個夥計替換下來,少船家也沒有多留,告了聲歉,也迴去忙自己的事。


    很快,桌上就隻剩下船把頭。


    他年紀大了,胃口一般,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單手枕在窗沿上慢悠悠的抽起了旱煙絲。


    笑嗬嗬的和幾人說著話。


    船艙裏不時傳出他幾聲爽朗的笑聲。


    要是往日,這種機會少之又少,船家和主顧之間涇渭分明,除卻生意上的往來,私底下幾乎不會有太多聯係。


    不是川渝本地人的話,也少有能看得上他們這種連鍋鬧的吃法。


    更別說自釀的濁酒。


    但陳玉樓他們不同,明明出身富貴,但卻從不會表露出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再尋常不過的鐵鼎鍋,他們也能大快朵頤。


    看的出來,他們絕不是裝的。


    船把頭也樂於留下,和他們說說話,聽一聽外麵世界的風土人情,也能長上不少見識。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很快,桌子上隻剩下陳玉樓、鷓鴣哨和他三個人,楊方他們迴了各自住處打坐修行。


    而他們閑聊的話題,也從跑船打漁,說到了山上神仙,方外高人。


    漸漸地。


    窗外天光漸暗。


    猿猱鳥聲,也被嘈雜聲替代。


    等到一陣哨聲傳來,說話的幾個人抬頭望去,不知覺間,外邊赫然出現了一座熱鬧無比的渡口。


    人聲鼎沸。


    來來往往的行人,苦力、販夫走卒。


    “陳先生,到地咯。”


    船把頭敲了敲煙杆,將其收到腰帶裏,一張滿是皺紋,刻著滄桑的臉上,此刻竟是難掩不舍。


    “外邊就是江津渡,下了船,您諸位往東邊過了小鎮,就能遠遠看見青城山。”


    引著陳玉樓兩人出了船艙,上到甲板上,此時金烏西墜,正是黃昏交替時分,過往的船隻紛紛靠近渡口內,無數人正忙著搬運卸貨。


    船把頭一字一句,認真吩咐著。


    循著他手指的方向。


    兩人下意識抬頭望去。


    隻見斜陽下,視線越過重重房屋,遠遠便看到一座奇峰高聳入雲,恍如一座巨人,托舉白雲天宮,赫然就是當地人所言的丈人山。


    說話間。


    迴去修行的昆侖三人也被驚動,紛紛趕了上來。


    “正好,不用去叫你們。”


    “到地方了,去牽馬……夜登青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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