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雨天坐公交迴家,滿街都是水汽,車窗內外濕漉漉地往下淌,四麵全是霧,什麽也看不見。車行在路上,像個盒子在河裏劃過。我仰在車座上,想馬爾克斯寫的群魚在空氣裏遊弋,大約就是這樣的天氣。他說雨季過去時人都長出了腮和尾鰭,那倒不至於。然而我確實覺得感官就像這車窗一樣,蒙著一層霧水,怎麽也擦不幹淨。


    安逸了十幾天,我感到自己像書裏寫的一樣,性靈蒙塵——心裏一片遲鈍的寧靜。貓呀,狗呀,窗台上的斑鳩呀,石頭下翻出的花骨朵,心裏裝滿了這樣的事情,一點想不起別的來。就算是讀書看到了什麽動人的情感,也隔著一層玻璃,沒辦法觸動到。前晚讀到曹操的詩,有一首大約是董卓之亂後寫的,其中說自己“其窮如抽裂”“釋銜不如雨”。我晚上想著它睡著了,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也想它,想像自己有一種如何狂暴的渴欲,它自顧自地在身體中生長,要衝破這脆弱的軀殼,搗碎心肝,崩裂皮膚爆發出來,已然堵在喉嚨和眼眶之下——又如何遙遙無期地被種種緊勒皮肉的束縛禁錮下去。隱隱約約仿佛感覺到了,又始終離我很遙遠,好像和我沒有一點關係似的。


    人世間哪裏有什麽感情是無法互通的呢。這樣輾轉反側的對虛名、對權威、對表現欲的痛苦,我必定是體會過的,隻不過並非此時此刻,在這舒適的愜意,昏沉的雨季裏,我暫時喚不迴它。


    不久又讀到韓愈的詩,“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翦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真是我見過對“文章憎命達”的最佳詮釋。天帝想要詩人長久地鳴唱,就把它們剪去羽毛放進籠中,看百鳥飛翔。那情景多麽生動地觸動我!令我看見了方寸之間撞得渾身是血,日夜哀鳴的鳴禽,看見它們黑亮的眼睛,看見鐵柵之外輝煌的落日,看見籠底堆積著的糞便與殘羽。這時候,這詩句仿佛銳利的刮刀,刮去我一層岩石般粗糙的表皮,把一絲真實的情感貫注到我心中來了。


    所以說,得常常地讀書呀。韓愈還寫李杜,說他們的詩就像開山治水的功績,“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我並不覺得這是誇張的話!驚風雨而泣鬼神的文學,就像開天辟地的巨斧一樣,要劈裂我們情感的壁壘,電徹我們昏黑的神識。讓我們從自我的鬥室中探出頭來,暴露在情感的莽莽世界之中,顫栗又渴欲,恐懼又怨懟,且醉且哭,且歌且狂。


    啊,聽這綿綿的雨,去沏一壺茶來,我又要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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