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裏亞大公國首府,米斯特拉斯。


    時值初夏,水汽正在逐步減弱,溫度還沒有完全升高,這是一年之中最宜人的時節。


    田地中,農民開始趕著收割小麥,爭取在下次秋播前再種一些其他作物。


    不少人家都侍弄有葡萄或者橄欖,這些是摩裏亞半島最重要的經濟作物,葡萄酒和橄欖油遠銷海外。


    靠近城市的地方,小型的紡織廠開始變多,工人們使用著最原始的紡織工具,將羊毛或者蠶絲編織成布料。


    當然,外觀精美,質地細膩的絲綢和保暖防寒的羊毛布不是為普通農民或者市民準備的,他們大多時候隻能種植亞麻這種作物,自己織衣。


    農民們會在自己收割小麥之後,將自己過去幾個月的勞動成果帶上,進城售賣。


    米斯特拉斯是摩裏亞最大的城市,城市旁邊的山上矗立著巴列奧略家族的城堡。


    米斯特拉斯城牆堅固,位於丘陵之上,曆代摩裏亞大公反複修繕城牆,將其作為最後的戰爭堡壘。


    君士坦丁被封為摩裏亞大公後,勵精圖治,鼓勵農桑,還從戰亂不休的阿爾巴尼亞地區遷移過來一大批難民,開墾拋荒的田地。


    隨著阿提卡地區的難民南下,米斯特拉斯周邊越發繁榮。


    城內,一座新裝修完成的建築旁,安德羅尼卡·巴列奧略充滿成就感地望著門口雕刻的希臘文字。


    皇家騎士學院。


    “殿下,學院建築,附屬的戰爭孤兒院和療養院都已經建造好了,我們日後還準備建造配套的醫院。”


    “第一批戰爭孤兒和傷兵都已經住進去了,第一批學員主要是我們軍隊的子弟,有些毛遂自薦的小夥子經過我的考核,也可以加入。”


    以撒點點頭。


    “有什麽困難嗎?”


    “最主要的困難就是沒有教官,帝國原先是有一套訓練係統的,這幾十年帝國不斷衰微,軍事也過分依賴雇傭兵和征召農民,所以……”


    這個問題,以撒也很頭疼。


    現在皇室的主要教官都是花架子,受西歐貴族影響較深,酷愛花招技巧,根本上不了戰場。


    像米哈伊爾這樣上過戰場,有著充足經驗的教官太少了。


    “殿下,我們小時候,王室還是有不少優秀教官的,有些還是曾經鐵甲聖騎兵和瓦良吉衛隊的教官,”


    “隻是後來帝國日漸式微,他們要麽老了,要麽對帝國失望,要麽另尋他路。”


    “到您這會兒,就不剩什麽了。”


    以撒歎口氣。


    現在東羅馬的情況實在太差,戰略形勢岌岌可危,外交也沒有什麽進展,教育機構和行政機構還算完善,不過沒有什麽大用。


    至於次要的軍事訓練?


    抱歉,皇帝連軍餉都快發不起了。


    斟酌一下,以撒開口。


    “這樣,我提供三個方案,你具體自己看著辦。”


    “第一,聘請西方教官前來任教,訓練騎士和指揮官。”


    “這個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他們不可能把壓箱底的知識免費送給你的。”


    “第二,皇帝允許我印刷藏書,利奧六世的《戰術》,維塞提烏斯的《論軍事》,莫裏斯皇帝的《戰略》,還有其他的軍事學著作,你們都可以拿來作為學員的讀物。”


    “不過不要迷信書本,盡可能發展出符合我們需求的軍事理論。”


    “第三,尋找原來皇室的教官的和曾經精銳軍隊的老兵,聘請他們作為教師。”


    帝國曾經也是有著精銳部隊的。


    最為著名的就是聞名天下的鐵甲聖騎兵和忠勇無雙的瓦良吉衛隊。


    鐵甲聖騎兵是強盛王朝才玩得起的東西,在科穆寧王朝結束後,成建製的鐵甲聖騎兵已經不複存在。


    後來,米海爾八世將老兵們集合起來,雖然無法給他們配齊貴重的重甲和戰馬,但還是聘請他們作為教官,避免傳承丟失,等待帝國重新強盛。


    再後來,帝國輪番內戰,這些人也不知所蹤。


    現在皇帝還有一小支瓦良吉衛隊,但早就淪為了典禮上的儀仗隊。


    “還有,我們在海戰中俘虜了【黃金王座】的幾十個士兵,我逼他們信了正教,”


    “那些戰爭孤兒可以先讓他們訓練,不過文化教師一定得是信得過的希臘正教徒。”


    “是!”


    ……


    “加爾溫!聽說了嗎?以撒殿下創辦的皇家騎士學院要開始麵向整個米斯特拉斯招生了,身體強壯者都可以加入,你想去試試嗎?”


    加爾溫·內賈德走在迴城的路上,身後背著一大筐幹柴。


    說話的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比他大一歲的比特利。


    雖然年歲較小,但是加爾溫在個頭上遠超過瘦小的比特利,生得魁梧高大。


    就像他的父親。


    加爾溫搖搖頭。


    由於家庭上的原因,他有些內向。


    父親是個小鐵匠,手藝很一般,隻能勉強維持糊口,平時還愛喝酒,每次喝醉,口中總是念念有詞。


    加爾溫之前也認為父親是個普通的老酒鬼,直到自己跟著父親第一次砍柴時,遇上了攔路打劫的強盜。


    五個手持刀劍的強盜,在父親的柴刀下沒能撐過十分鍾。


    他至今還記得,父親那時狂怒的眼神,隆起的肌肉和上下翻飛的柴刀。


    在他那裏,殺人仿佛是一門手藝,而非一項不得不做的工作。


    一旁的加爾溫完全嚇傻了。


    迴家後,小加爾溫纏著父親,想學武藝,但被父親嚴厲拒絕,還痛揍他一頓。


    不僅如此,父親還加緊了他的鐵匠教育,禁止他與其他孩子玩喜歡的騎士遊戲。


    從那之後,加爾溫以為自己一輩子就應該是個鐵匠了。


    直到有一天,買完木炭迴家的加爾溫遇到了幾個從君士坦丁堡來的拉丁孩子。


    他們用希臘語高聲談論著皇帝的無能,一遍遍模仿皇帝向他們父親借錢時的卑微。


    “希臘渣滓,怎麽敢自稱羅馬人!”


    他們笑道。


    熱血上腦,加爾溫扔下扁擔就衝上去。


    結果是,沒有基礎的加爾溫被接受過騎士訓練的拉丁孩子打得縮在牆角,渾身抽搐。


    晚上,父親找到了他,將他抱迴家,敷上藥。


    一周後,可以下床走路的加爾溫被父親帶到城外的湖邊上。


    他抱著一支長劍。


    “從今天起,你跟著我學劍術。”


    “我的劍術一般,在戰場上也沒什麽用,不過你學來自衛,夠了。”


    父親抽出劍,暗紅的劍身仿佛曆經無數歲月,劍上的花紋早已磨損,少一半劍格,劍柄烏黑,似乎曾經沾滿鮮血。


    加爾溫立刻就被這把劍迷住了。


    連忙點點頭。


    “有幾個條件。”


    “我全部答應,以神之名起誓!”


    加爾溫立馬說。


    第一,當一個鐵匠,平安度過一生。


    第二,絕不會主動出擊,不到生命危險絕不還手。


    第三,如果母親和妹妹受到傷害,必須拚死保護她們。


    這就是父親的三個條件。


    從那之後,加爾溫每天黎明和父親跑步到湖邊,開始練劍。


    一練就是五年。


    直到今年,父親說夠了,於是不再教。


    後來他才知道,父親教給自己的不是講究技巧的西洋劍法,而是實實在在的軍用劍術。


    父親對自己而言就是一個謎,加爾溫不知道為什麽一個鐵匠懂得這麽多武藝,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擁有那樣一支長劍。


    幾次偷偷把玩這把劍,每次都被父親打得下不了床。


    父親不會讓自己去參加騎士學院的。


    加爾溫搖搖頭,使勁將思緒拋出腦子。


    “唉,你這樣的身體真是可惜了,要是我長得這麽壯,一定會去試試的。”


    比特利惋惜笑笑。


    走迴家的路上,許多孩子向他扔著石頭,他們知道這個傻大個不會還手。


    “酒鬼的兒子傻大個!酒鬼的兒子傻大個!”


    他們流著鼻涕,跳著喊著。


    比特利氣不過,被加爾溫拉住。


    “去教堂看看吧!”


    加爾溫提議道。


    “又去聽那個老修士講故事嗎,真不知道你為什麽那麽喜歡……”


    兩人走進一個小教堂,一個老教士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坐在凳子上,給周圍的小孩子們講故事。


    “阿萊克修斯大帝重建了鐵甲聖騎兵團,他的兒子‘破城者’約翰帶著他們打破了一個個異教徒的要塞,恢複了羅馬的版圖……”


    “當那重騎兵殺到,最強硬的敵人也會跪地投降……”


    “成群的重騎兵衝鋒,大地都會為之動容,狂風會吹拂聖騎兵的旗幟,紫色雙頭鷹旗會飄揚在他們上空。”


    “再後來,曼努埃爾皇帝改進了聖騎兵的作戰方式,將架槍衝鋒作為主要攻擊方式,戰鬥力更加強大。”


    “有這麽強大的兵團,拉丁人為什麽還敢欺負我們?”


    “就是就是,讓重騎兵把奧斯曼蘇丹抓來,讓他給我們表演突厥舞蹈!”


    不懂事的小孩子們紛紛叫到。


    老教士一時沉默,隨即揮揮手。


    “孩子們,迴去吧,別讓父母等著急了。”


    加爾溫拍拍比特利,二人分別,各迴各家。


    走到門口,加爾溫把幹柴倒在柴堆裏。


    門內傳出兩個男人的聲音。


    “帝林,他們來找過我了,希望我能夠去皇家騎士學院當教官,重新為帝國盡一份力。”


    這是斯凱文叔叔,父親唯一的老友,在城外當獵人,時常給加爾溫他們帶一些新鮮的野味。


    正準備推門,加爾溫聽到騎士學院幾個字,想了一下,貼在門上,偷聽起來。


    “去吧,恭喜你。”


    帝林·內賈德硬邦邦地說。


    “他們很快就會找到你的,當年花名冊上,你可是第一名……”


    父親突然站起來,撞到了凳子,把斯凱文嚇了一跳。


    “隊長,你幹……”


    帝林走到門口,推開門,一把將偷聽的兒子拽入屋內。


    “滾迴房間。”


    “是……”


    加爾溫慢慢走著,期待聽到更多消息。


    客廳裏,帝林已經在逐客了。


    “你走吧!”


    “隊長,我知道你為了博爾奇的事傷透了心,但是……”


    “走!”


    斯凱文灰溜溜跑出門外。


    “還有你!”


    加爾溫隻好快速走進自己的房間。


    他知道,博爾奇是自己的長兄,在自己很小時候就去世了,父親嚴禁家裏人談論這件事。


    帶著疑惑,加爾溫進入夢鄉。


    第二天,加爾溫還是跟往常一樣,打鐵,砍柴,聽老教士的故事。


    直到第三天,加爾溫迴家時,剛剛放下柴,妹妹一蹦一跳跑來。


    “哥哥!有幾個人來找爸爸,其中一個還穿著紫色衣服呢,真漂亮。”


    加爾溫連忙奔向客廳。


    “您好,帝林隊長。我叫以撒·巴列奧略,皇家騎士學院的院長,想請您重新出山,幫助我們教導羅馬的孩子,教他們學會刀劍和騎槍,保護羅馬的人民。”


    “斯凱文他們不是已經去了嗎?不缺我一個吧。”


    帝林粗聲粗氣地說。


    “當年隻有您是接受過完整訓練並有過教官經驗,其他人都隻是學了個皮毛。”


    “我老了,架不動騎槍了。”


    “不需要您親自上陣,隻需要將當時完整的教育過程再實踐一遍就行。”


    門突然開了。


    “你們說得,都是……真的嗎?”


    加爾溫衝進客廳。


    “當然是真的,你們家族世代從軍,可以說,你父親是最後的鐵甲聖騎兵。”


    “聖騎兵很貴的,你怎麽養得起?”


    帝林背過身去。


    “我當然知道,但是,如果我們從今天開始培養,等到我們重振旗鼓時,就能多一分把握,就能多一份希望。”


    “這是傳承,無關貴賤。”


    強老頭子,我又不需要你真的給我搞出來鐵甲聖騎兵,搞個可以在戰場上一錘定音的重型騎兵就行,怎麽這麽固執呢。


    以撒清楚,鐵甲聖騎兵絕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重甲騎士,騎士們從小就跟隨教官訓練,劍術,刀法,騎射,騎槍,指揮作戰,樣樣精通。


    最重要的是,他們絕對忠誠。


    鐵甲聖騎兵的訓練方法,這是一個涵蓋了東羅馬整個戰術思想和軍事理論的大課題。


    從巴西爾二世到阿萊克修斯一世,無數軍事家在其上添磚加瓦。


    “真是個棒小夥子,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


    以撒牽過加爾溫的手。


    充滿老繭。


    “我叫加爾溫,今年十二歲。”


    加爾溫漲紅了臉。


    “剛好夠加入騎士學院,有意向成為軍人嗎?”


    以撒解下佩劍遞給加爾溫,他猶豫著不敢接。


    “放開他!”


    帝林突然暴怒。


    “成為軍人幹什麽?再為了一個巴列奧略去死嗎!”


    旁邊,安德羅尼卡和護衛們紛紛怒目圓睜,以手撫劍。


    以撒示意他們放下。


    房間內,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向您道歉,殿下。”


    以撒擺擺手。


    “您有什麽困難,不妨講出來,我們會幫助你的。”


    帝林突然淒涼一笑。


    他進入房間,摸出一把劍。


    “我們家族世代從軍,我的先祖,曾經追隨過阿萊克修斯大帝的腳步,率先登上士麥那的城頭,”


    “當時,阿萊克修斯大帝將佩劍解下,送給我的先祖,一直傳到我這裏。”


    帝林抽出劍,以撒看見,劍身上還有著模糊的雙頭鷹紋記。


    “後來呢?”


    “死了。”


    “內城久攻不下,先祖揮著阿萊克修斯的劍,頂著火油登上了城牆。”


    “他將劍傳給兒子時,骨頭都燒成灰了,口中卻還念著阿萊克修斯的好。”


    “後來,我們一代代的子弟為了羅馬犧牲在戰場,我們不害怕,因為保護偉大的羅馬是每一個軍人的責任。”


    “但是,我們害怕冤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我的曾祖,參加了兩安德羅尼卡之戰,被前一天還一起談笑的戰友砍下了頭。”


    “我的祖父,參加了兩約翰之戰,站錯了隊,在睡夢中被殺死。”


    “我的父親很早就死了,而我加入了帝國最後的聖騎士團,年邁的教官教導我們,我們一無所有,卻也雄心勃勃。”


    “皇帝養不起我們,我們穿著最單薄的皮甲,拿著最沉重的樹枝,騎上跛腳的駑馬,依然像幾個世紀之前的騎士一般,為了羅馬而衝鋒!”


    “最後,皇帝壓根不再管我們,大家都走散了,隻有我拿著阿萊克修斯的長劍,跟隨老教官學完了最後的課程。”


    “他臨死前,讓我一定要將這份希望傳承下去。”


    “我的確這樣做了,我的兒子,博爾奇,成為了一名帝國軍人。”


    “我為他驕傲。”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他參加叛亂的消息。”


    “你最小的叔叔德米特裏蠱惑了他,他倒在君士坦丁堡的城牆下。”


    “你告訴我,難道我要派最後的兒子再陪你打一場皇位爭奪戰嗎?”


    “這次的目標是誰?你叔叔?還是你父親?”


    講到最後,帝林的老臉上爬滿了淚痕。


    “你走吧,這裏不歡迎巴列奧略家族。”


    以撒長歎一聲,走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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