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裏各家醫館推出的神油,林林總總也有二三十種。


    醫館首先推給了熟識的老病患。都是多年的交情,自然是願意信的。隻是買迴去用了,並未見有傳說中的那般厲害,不過是聊勝於無。尤其對於用過丹溪堂神油的人來說,這些藥油別說功效無法相提並論,就連氣味也完全不同。漸漸地也就賣不出去了。


    中元節之後,倒是有一家名為養心坊的藥鋪做出了氣味十分相似的神油。


    養心坊拿出這個藥方時,明明白白寫著,是太醫局的張醫正開的方子。自然更可信一些,相較於五十兩一瓶的價格,這藥隻賣十五兩銀子,就顯得十分良心了。用過的人還現身說法,說功效至少有六成相似。


    這藥油還有一個很雅致的名字:雲華仙脂。


    養心坊的夥計拿著一隻小瓷瓶說道:


    “知道為什麽這麽貴嗎?人參、鹿茸、蟲草......珍貴藥材有一樣算一樣,可都在裏麵!”


    “這個藥不用搶。花點銀子就能買到。”


    眾人一擁而上,將養心坊圍了個水泄不通。


    相較於養心坊,丹溪堂這幾日的生意就冷清了。甚至有一日,連一個病患都沒有。李小川順藤摸瓜地去打探了一下,垂頭喪氣地迴來說:“桑大夫,養心坊應該是仿製出來了。我聞了聞,成份和咱們的幾乎一模一樣。唯獨丁香的香氣有些濃。”


    “養心坊?怎麽聽起來那麽耳熟?”


    “好像上次阿水被人抓走的地方就是在養心坊門口呢。”


    原來是那裏。夏景程想去買一瓶來試試,看看人家是怎麽做出來的。


    “說是太醫局醫正的方子。哼!明明就是咱們的方子!”李小川不服氣。


    桑落正在院子裏整理晾幹的竹筒,聽了這話,也不著急,從架子上取來幾張不知何時買的鼓皮,仔細蒙在竹筒內壁,用牛筋固定好。


    “桑大夫,咱們怎麽辦?”李小川個子也不夠高大,圓圓的臉,急得漲紅。


    “藥已經製成了。”桑落指向案桌上的幾隻瓷瓶,“你倆去試一試吧。”


    “桑大夫!”


    夏、李倆人的臉更紅了。他倆怎麽試?上次她就亂點鴛鴦譜,讓他倆互相指診,現在又要他倆互相試藥??他倆不是那種人!


    桑大夫怎麽可以那樣想他倆?他倆隻是誌同道合而已!


    桑落根本沒看出他倆的尷尬,拔掉竹筒底部的木塞,提起水壺向裏麵灌溫水,再抬起頭看他二人,晃晃手中的竹筒:“你們拿這個試。”


    哦,不是那個意思啊。


    李小川和夏景程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又不約而同地抽了抽眉頭。


    這竹筒……


    裏麵崩了鼓皮,鼓皮和竹筒之間還注滿了溫水。


    探進去。


    又柔又實。


    又熱又軟。


    簡直……


    夏景程接過來:“夏大夫,前段日子你一直在做的就是這個東西?”


    桑落點點頭:“你倆今晚拿迴去試,看看我新研製的藥油效果如何。”


    柯老四似乎也明白了這東西的用處,看向桑落的眼神變幻又變幻。


    桑丫頭這路子著實太野了。還未嫁人,連這東西都能想出來,真是女中奇葩。


    不對,即便是男子也未必能想出來吧?


    竹筒試驗了幾日,結果自然是好的。桑落安排李小川去買來大量的西王母草,丹溪堂閉館謝客,幾人埋頭專心地在丹溪堂內製藥。眼看著要進入八月,丹溪堂才重新開門。


    養心坊的雲華仙脂在權貴之間賣得也算不錯,可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好。畢竟用過神油的人嫌它“不夠勁”。沒用過神油的人,打聽了一陣,聽說效果不如神油,便覺得它有點貴。


    到了月底就要算賬,張醫正與閔陽二人一算,忙碌半個月,加上醫館開銷,和從熟藥所的“報廢”藥材的成本,也沒掙到多少銀子。


    “要不,咱們下個月提點價?”閔陽問。


    張醫正搖搖頭:“怎麽提?”


    他沒說出後半句話。人人都知道丹溪堂的神油是十兩銀子一瓶。現在養心坊的藥,十五兩銀子,藥效還打折扣,再提上去,豈不是更沒人買?


    兩人正揉著額頭發愁,閔陽的小廝從外麵跑進來:“大人!大人!有人賣假藥!”


    閔陽一皺眉:“說清楚什麽假藥?”


    “今日大集,奴就去看了看,恰巧遇到一個小攤賣熟藥,攤主竟敢說他手裏的藥比咱養心坊的雲華仙脂強!”小廝說得義憤填膺,唾沫四濺,“竟然隻賣一兩銀子一瓶!”


    竟然還有這樣無知無畏之人?再一想,京城大集,各地的商販都會趕來湊熱鬧,其中不乏招搖撞騙之輩,想要借著這種大名號的醫館和藥鋪來兜售一些不入流的假藥。


    畢竟是衝著雲華仙脂來的,閔陽與張醫正還是決定去看看。二人到了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果然有一個小攤被眾人圍得水泄不通。


    攤子不大,圍觀的人倒不少。一個年輕人坐在那裏,麵前的攤位上擺放著幾十隻瓷瓶,瓶身上依舊不貼標簽。


    有人拿起藥瓶嗅了嗅,問:“你說你的這個藥比雲華仙脂效果好?”


    年輕人坐在那裏點頭:“正是。”


    人群中有人質疑:“你說好就好?可有證據?”


    “就是!賣東西的,誰不說自己的好?”


    閔陽和張醫正暗暗得意。


    這個年輕人看著眼生,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騙子,集市上都是一錘子買賣,騙到幾個算幾個。京城的百姓都是見過大世麵的,這等粗劣的騙術豈能騙得過他們?


    閔陽拍拍張醫正的手,示意他看自己的。


    然後上前問道:“你這藥叫什麽名字?”


    年輕人道:“不倒翁。”


    眾人哈哈笑起來。這麽俗的名字,還敢與雲華仙脂一爭高下?


    閔陽一捏胡須,輕蔑地揭開瓶塞嗅了嗅:“你這個藥有多少味藥材?”


    年輕人道:“一味。”


    閔陽笑得更加胸有成竹,繼續問道:“你可知雲華仙脂有幾十味名貴藥材?人參、鹿茸、蟲草——”


    年輕人哼了一聲:“我問你,鴆酒殺人,難道還要在酒裏加上砒霜、斷腸草、鶴頂紅、夾竹桃和馬錢子?”


    一句話問得閔陽竟無言以對。


    年輕人繼續乘勝追擊:“有用的藥材,一味就夠。你若喜歡人參、鹿茸,我也給你加點,多賣十幾兩銀子罷了!”


    言下之意路人皆知:雲華仙脂裏麵隻有一味有用的藥材,剩下的都是為了賣高價。


    張醫正見閔陽落了下風,忍不住也走上前去:“什麽藥材一味就夠?你師承何人,家學如何?竟敢口出狂言?熟藥配方豈能隨便修改?一看你就是不懂藥的騙子!”


    “你說我騙子?”年輕人剛要開口,就被人製止。


    “小川。”


    一個綠衣女子走過來,容貌說不上豔麗,眉目秀麗清冷,頭上沒有什麽飾品,隻插著一根細細的木頭,也算是別致。


    “桑大夫。”年輕人趕緊起身行禮。


    桑大夫?女的?


    人群中立刻有人認出她來:“我見過,她就是丹溪堂的桑大夫!”


    是那個給楊七郎切了一刀的刀兒匠的女兒?


    張醫正暗暗心驚,沒想到竟然在這裏遇到了正主。


    這麽一個小丫頭片子,看年紀不過十五、六歲,怎麽可能製出那樣的藥油?身後必然有其他高人指點。她突然冒出來,矛頭直指養心坊,顯然也知道雲華仙脂是仿的她的藥了?


    張醫正隱隱察覺出自己陷入了一個圈套,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他正想要上前再詢問之前那十兩銀子一瓶的藥與這個藥有和關係,豈料圍觀之人生怕買不到藥油,摩肩接踵地湧上前去,又嫌他和閔陽礙事,撥開二人的肩膀,將二人往後擠,越擠離那攤子越遠。


    “桑大夫!您出新藥了?”


    “我上次就沒買到,這次我一定要買!”


    “我也要買!”


    “我也要!”


    桑落坐下來,禮貌地應著:“好,一個一個地來,先問診再取藥。”


    李小川看著人群外的兩個人,煞是得意:


    “不急啊,先排隊!桑大夫研製出了新藥‘不倒翁’,不但便宜還管夠。排不上隊的,就到丹溪堂來,我們桑大夫每日都在醫館坐堂......”


    閔陽對張醫正使了一個眼色,兩人離開集市又遣一個下人去買了一瓶“不倒翁”迴來。


    “這名字像是你起的。”閔陽看張醫正一眼。他沒忘張醫正當時形容那神油時用的就是這三個字。


    “你不會懷疑我吧?”張醫正惱了。


    “老弟別氣,我不過是個玩笑。”


    “你還有心思玩笑。”張醫正拍拍桌子,端起茶來卻又氣得一口都喝不下去,再用力地將茶盞放在桌上,:你沒覺得我們被人算計了?”


    這麽一說,閔陽臉色也沉了下來。


    當初那藥油裏摻了這麽多藥材,他也花了不少心思一一仿著做了,就連這丁香的香氣也仿得有幾分相似。


    都是名貴藥材,要想從熟藥所裏“淘汰”、“損耗”,也是極不容易的。折騰這大半個月,賣了少說也有千瓶,銀子卻沒掙多少。


    姓桑的轉身就研製出一個這麽便宜的藥油,什麽名貴藥材都沒有,唯獨——


    閔陽揭開瓶塞又仔細嗅了嗅:“他說隻有一味藥。我聞著怎麽隻有丁香的氣味?”


    然而,丁香根本沒有這功效。


    如今再迴過頭去想,姓桑的第一次賣的藥裏,恐怕有效的也隻有這丁香的成份。


    她隻做了三十瓶,而養心坊做了幾千瓶,庫房裏還有未賣出去的,再想以十五兩的價格賣出去,恐怕是不能了!


    她應該老早就防著別人模仿製藥,什麽人參鹿茸、蟲草麝香,全都是圈套!誰仿,誰就死!


    名號越大,仿得越真,越是替她做嫁衣!


    如今養心坊和“太醫局醫正”的兩個名號都被套在了裏麵,被她一劑單方踩在腳下!


    好縝密的心思!


    好險惡的用心!


    閔陽迴過味來,看向張醫正的眼神也不怎麽客氣。要不是他特地帶著那勞什子神油來,豈會有今日這一遭羞辱?


    可眼下他與張醫正在一條船上,鬧不得,也分不開,還是要先想法子聯手將丹溪堂對付了。


    “老弟有何妙計?”


    張醫正腆著肚子在屋內走了幾步:“要想辦法弄清楚她到底用的是哪一味藥。”


    閔陽一捏胡須,計上心來:“這有何難......”


    ---


    桑落忙了一整日,迴到家恰巧遇到桑林生正好要出門,看著她滿臉戒備:“落丫頭迴來了。”


    桑落看桑林生幾日不見,整個人消瘦憔悴,不免有點吃驚:“大伯您這是怎麽了?”


    桑林生躲閃著:“沒什麽,前些日子在貴人府上看診,著實累人。休息幾日就好了。”


    “堂兄呢?”桑落往屋裏瞧瞧。


    “他,他,他在貴人那裏,出了一個方子,竟治好了貴人的頑疾,貴人要留他幾日,我又高興又擔心,迴來取兩件換洗衣裳,這就迴去。”


    桑落察覺出異樣,又問:“哪家貴人?”


    桑林生眉頭一皺,很不耐煩:“貴人隱疾,我們如何能說?”


    見桑落錯愕的眼神,他又放緩了語氣:“你繡花練得如何了?聽說今年會有很多來淨身的,你也要多幫著你爹,到時候我能迴來幫忙,就迴來。”


    桑陸生從牆那頭探個腦袋出來:“怎麽又要走?”


    桑林生又說了一遍給貴人看診的理由,將包袱一挎,鎖上門漏夜就走了。


    桑陸生望著桑林生匆匆離開的背影,心中不安,琢磨了一下,讓桑落守著家,自己悄悄跟了過去。


    一路跟著桑林生彎彎拐拐進了一個小巷。眼看著他進了一扇小門。桑陸生遲疑片刻,跟了過去。門已關上,但這院子一看就不是貴人的家宅,連門也關不嚴實。


    桑陸生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他附耳貼在門縫上聽。


    隻聽見桑林生說道:“我今日給你調了藥,可感覺好些了?”


    天氣熱,桑子楠還躺在院中的小榻上,雙目毫無焦點:“好些了,爹你迴去可看到小落了?”


    “你怎麽還不吃教訓?”桑林生煩道,“都這樣了,你還惦記她?當真想把命搭進去嗎?”


    桑子楠仰臥著,視力隻恢複了一點點,一切灰蒙蒙的。苦澀地笑著:“爹,我瞎了,可我心裏比誰都透亮。小落的來曆,一定與莫星河有關,對不對?您不肯讓她嫁給我,可以說她對我無意。可小落對莫星河有意,七夕與莫星河相會,是不是也瞞著您?他倆真有意,您為何也要阻攔?”


    桑林生答不上來。


    桑子楠又說道:“爹,小落究竟是什麽來曆?”


    桑林生不能說自己是鶴喙樓的暗樁,也不能說桑落是昭懿公主托付給自己的,當年芮國初定,公主尚未婚配,桑落肯定不是公主的血脈,但從公主鄭重的態度,他隱隱猜出桑落的來曆也並不簡單。


    “她的確是你二叔撿迴來的——”


    “爹!”桑子楠藏在心裏近二十年的話總算說出來了,“你抱著小落去路口等二叔的那一天,我在家!我雖年幼,可這麽大的事,一點都沒有忘!你糊弄不了我!”


    話音一落,啪地一下院門被推開了,震得整個院子都在迴響。


    桑林生一轉頭,看見一臉怒容的桑陸生站在兩扇門之中,滿是老繭的手氣得不住地抖:“當年,你是刻意把小落留給我的?”


    桑林生動動嘴唇,將當年的事真假摻半地說了出來:“我也是沒辦法,我撿了個孩子,看著可憐不舍得扔,可當時我什麽狀況?一介遊醫,連個攤子都沒有,你嫂子又走得早,我根本養不起兩個孩子。”


    桑陸生雖是個“手藝人”,腦子卻也不笨:“你我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什麽性子我能不知道?你撿了孩子直接交給我,難道我會推脫?”


    桑陸生走到桑子楠的榻邊,看他茫然的雙眼:“侄子都這樣了,你們瞞著我們躲在這裏治傷又是為何?莫非也是因為桑落?又與莫星河有何關係?”


    說完,院子裏一片寂靜。


    桑林生苦不堪言,最終緩緩跪了下來:“就當做兄長、做父親的求你們,別再追問了......”


    深夜,桑陸生迴到桑家院子,心事重重地坐在院子的小凳子上仰望星空。


    兄長難言之隱,侄子雙眼失明,閨女身世未明。


    他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莫名的漩渦。


    桑落一直難以入眠,聽見動靜在門口望了望,爹很少有這麽煩惱的時候。她走過去,搬了一隻小杌子,挨著桑陸生坐著。


    初秋之夜,牛郎織女星仍舊隔著銀行遙遙相望。


    “爹......可是大伯遇到了什麽難事?”


    她剛才就想過了,如果真惹了達官貴人,也許可以去找顏如玉,那些人應該能給繡衣指揮使一些麵子,大不了再多替他做些事。


    隻是,顏如玉這個人喜怒莫測。


    中元節那夜,他撐著傘把自己提溜迴來,她正要道謝,他一句謝也不肯聽,也不像往日那般“挾恩圖報”,臉色比那個雨夜還黑,一轉身就“飛”走了。


    他有點莫名其妙的脾氣,桑落也有些捉摸不透。


    桑陸生忍了又忍,最終無奈又無言地搖搖頭:“他們能有什麽事......”


    他想拍拍閨女的腦袋,可又覺得不妥,還是縮迴了手。忽而肩膀一沉,桑落的腦袋靠了過來。


    長長的沉默。


    “閨女,你可是心悅莫星河?”


    “不是。”桑落望著星空,說得十分平靜,“爹,我研製出了新藥,等攢夠銀子,您就休息吧。”


    又是一陣沉默。


    像是做了什麽決定,桑陸生抬起手撫上桑落的腦袋,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反正爹這輩子就你一個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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