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興致極高,談笑風生,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本來有些涼意的秋分卻又暖和起來。沈墨魚四人費盡千辛萬苦,才擠到最前排,才發現有拒馬屏障將百姓們與行刑台隔開三尺有餘,更有官兵衙役負責維持秩序。


    左顧右盼的沈墨魚很快便在人群中望見那站在最前,懷抱胡琴,麵無表情的韓霜眉,正要與他打個招唿,不想卻被白星淚攔住,湊到他耳畔說道:“別打擾他了,他心裏應該很亂,還是讓他好好安靜片刻罷。”沈墨魚心領神會,點了點頭,與白星淚相視一眼,長歎聲道:“哎,有如此手足至親,不想王戲才還是走錯了路,到底是為了甚麽?”


    “還能為了甚麽,不就是為了錢麽?”白星淚環抱著雙臂,沒好氣的說道。她對王戲才嗤之以鼻,不屑一顧,認為王戲才因為錢財放棄了人性和手足,實是罪有應得。


    而沈墨魚卻苦笑道:“錢財二字,擔了世間多少罪名。人言錢是好東西,可以讓對頭笑泯恩怨。錢也是個壞東西,足以叫親朋反目成仇。可說到底,錢又有甚麽錯。不過是人自貪婪罷了,得己之所有,尚不知足。終將竹籃打水一場空。”


    白星淚深表讚同,徐徐點頭,附和道:“不錯。人心不足蛇吞象。”


    一直聆聽他二人談話的明覺,見二人不再多言,這才開口笑道:“阿彌陀佛,小僧倒是覺得,倘若二位並非出自世家豪門,想來便不會這般想了。”此言倒也不錯,大多數人一時的想法皆是由於他所處的位置,多少生來富貴者,豈知萬民疾苦。多少願為民請願者,在身居高位後,也逐漸迷失了本心。


    裴鏡年也不禁表態道:“雖不知王戲才曾今經曆過甚麽。但這並不能成為為他開脫罪責的借口。有因必有果,如今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應有的代價,我雖有感慨,卻不同情。或許,這便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罷。”


    四人之言,皆有道理,各自領會,無須爭辯。正在此時,望見府衙大門徐徐打開,奔出走出兩行差役,高舉肅靜牌,緩步走上高台,立於兩側。在場所有的百姓都極為配合的閉嘴噤聲,喧鬧聲戛然而止,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衙役之後,乃是一群府衙小吏簇擁著身著官服的單徵,也登上行刑台,端坐於案後,環顧四周,百姓的目光皆匯聚於其一身。


    身旁官吏整齊嚴肅,台下百姓亦如此,刀兵林立,黑旗飄動,莊嚴肅穆,不苟言笑,確是官民融洽之相,而非強迫鎮壓所得。得到了單徵的示意後,府衙文書官便微微欠身,手捧州衙批示文書,當著萬民麵前,高聲宣讀道:


    “錦文八年秋,離州直屬燕平府五刑報錄批示,如下:凡所要案,審查核實,俱無紕漏,一應準允,登錄造冊,封卷庫中,供日後調驗。今察燕平府本地豪紳蔡氏,豢養死士,教唆殺人,目無王法,罪大惡極,除以斬刑,封閉蔡府,家產充公。察燕平府府衙總捕頭常達,魚肉鄉裏,教唆殺人,證據確鑿,除以斬刑。察原明州丘春府人士王戲才,刺殺朝廷命官,殺人害命,死有餘辜,處以斬刑。另有燕平府府衙文書師爺方定,教唆殺人,脅從犯罪,判處監禁眾生。文書到日,早日執行,不可怠慢。光法正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念罷文書,那文書官又退迴原處,將文書交予起身的單徵。單徵接過文書,環顧四周,目光過處,人人激動不已,他亦感慨萬分,故而朗聲說道:“燕平府府尹單徵,謹遵批令。午時將至,帶犯人——”


    單徵鏗鏘有力的聲音迴蕩在獵獵風中,雖已然到了正午,可今日烏雲蓋頂,天地上下,仍是灰蒙蒙一片。行刑台上,單徵傲立風中,旌旗舒展,正氣浩然,眾人的目光皆拋向那被差役押上台來,一個個摩拳擦掌,咬牙切齒,恨不得先用目光將他們撕碎,再撲上去將他們碎屍萬端。


    蔡氏與常達早沒了先前囂張的氣焰,二人皆身穿髒破囚服,戴著枷鎖,拖著腳鐐,蓬頭垢麵,披頭散發,身後還插著亡命牌。那王戲才更是無精打采,麵無表情,失魂落魄,還未及用刑,先丟了半條性命。且看身旁衙役為三人打開鐐銬枷鎖,押到台前,一並跪下。此時那韓霜眉似乎預感到了甚麽,取出隨身攜帶的小馬紮,坐在前排,背對著行刑台,再度拉奏著懷中胡琴。


    琴聲飄揚,淒婉悠長,百姓們聞之,無不動情感懷,琴聲微微沙啞,若抽泣嗚咽,似傾訴衷腸,惆悵感傷,情不自禁。蔡氏與常達聞之,悔不及已,唯獨王戲才聞之,身子一陣劇烈的顫抖,猛然抬頭,正望見那人群中的韓霜眉——他是來送王戲才最後一程的。可王戲才的反應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他竟想站起身來,咆哮著向韓霜眉撲去,幸好被劊子手及差役按住,才未能得逞。


    原來那韓霜眉拉奏的曲子,正是他親自譜寫的夜雪鎖關曲,曲子一如從前,可今已是物是人非。可精通音律的王戲才分明從那曲子中聽出送別之意,故而才有如此大的反應。


    “大人,犯人反應如此劇烈,是不是要......”單徵身旁的文書官建議阻止韓霜眉繼續拉奏胡琴,卻被單徵攔:“相依為命的手足兄弟,臨行前為之送別,乃是情理之中。你我雖是執法之人,也不可沒有半點人情味,否則,與酷吏何異?”“是,屬下受教了。”文書官隻得作罷。


    琴聲愈發急促,激起飛沙走石,狂風獵獵,落葉凋敝,韓霜眉沉浸期間,難以自拔,似乎要將滿腹的怨氣與痛苦盡皆傾瀉在那胡琴之上,瘋狂之下,竟將琴弓扯斷,韓霜眉遂將它丟棄在一旁,又用手撥彈起來,音色比起用琴弓拉奏相差甚遠,更為混沌,但卻別有一番韻味。就像是大漠之上,離群的孤雁,無助的哀號。


    午時已到,單徵不再拖延,取出一隻木簽撚在手中。劊子手們見狀,便摘下三名犯人的亡命牌,此一舉又嚇得蔡氏抖似篩糠,膽小的常達劇烈顫抖,襠下流出黃湯,先前最為激動的王戲才卻不再有任何反應,似乎已然認清了現實。劊子手們又各自喝了一大口酒,噴在刀刃上,乃是為了刀快。又向哆哆嗦嗦的三人脖頸處靠了靠,對準了脖子,隻等單徵一聲令下。


    “斬——”單徵將木簽擲於身前,冰涼的刀刃與光滑的脖頸不過數尺,隨著單徵發令的一瞬間,強壯的劊子手一齊揮動九環斬首大刀,刹那間隻見腔內迸射出三股滾燙的鮮血,濺滿了行刑台上下,三顆人頭應聲落地,無頭屍首也隨之倒下。


    “好!好啊——”百姓群中爆發出雷震一般,撼動天地的叫好聲與掌聲,無人不喝彩,無人不泄憤,無人不叫好,裏裏外外,歡騰一片。一直壓在燕平府百姓頭頂的大山終於被掀翻崩塌,他們終於能直起腰板過上好日子,焉能不興奮?焉能不喝彩?就連單徵也激動的站起身來,熱淚盈眶的望著那歡唿雀躍的百姓們,感慨萬分。


    而就在王戲才人頭落地的那一刻,胡琴聲戛然而止。韓霜眉緊閉雙眼,死死咬住下唇,可淚珠還是從眼角溢出,滴落在那老舊的琴箱上。而那中斷的琴聲,竟是由於韓霜眉情至深處,難以自拔,一時用力過猛,將琴弦按斷。繃斷的琴弦割破了韓霜眉細膩的指尖,血珠順著半截琴弦低落在地。韓霜眉抽泣了一陣,沒有迴頭,亦沒有說一句話。


    原先也興高采烈,隨著眾人一齊歡騰的白星淚,無意中瞥了一眼韓霜眉,見他手足無措的站在歡騰的百姓身前,心如刀割,其餘三人也發現了異樣,一同望向韓霜眉,不知是否要上前幫他一幫。可韓霜眉卻收了馬紮,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抱著胡琴,步履蹣跚的鑽入人群之中,隻是他的步伐極為沉重,背影更是滄桑落寞。


    相依為命的兄弟已然伏法,韓霜眉在這世間再無親人,注定要孤寂流浪一生。白星淚踮起腳望著那韓霜眉的背影,隻見他肩膀微微傾斜,無精打采的垂著腦袋,與歡唿熱鬧,經久不息的人群格格不入。適逢雲開霧散,從雲後折來的絢爛璀璨的陽光散落世間,壓在韓霜眉的肩膀,將他原本高傲自潔,寧折不彎的脊背低了幾分。


    很快,白星淚便再看不見那隱沒在人群之中的韓霜眉,後來四人也再也沒見過他,更沒聽到過有關他的傳聞。


    世間再無木偶戲子,亦無為之撫琴的知音。可誰也沒有注意到,在王戲才麵臨死亡的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一切,嘴角也挑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在身首異處的一瞬間,他眼前乾坤滿是鮮紅,就如同那曾今在他身前,隨他漂泊多年,任憑他擺布的木偶的紅裙一般,妖豔鮮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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