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被猛虎盯著是怎樣的恐懼劉言不知道,但現在麵前的阿卓要比虎恐怖百倍、千倍!他沒想過要真正隱瞞住自己的身份,否則也不會露出這些破綻來。


    但他期望的,是阿卓信任他後,兩人開誠布公詳談一番,他再順勢說出自己的身份投效阿卓。


    而不是在阿卓已經被激怒後,再牽扯出自己的身份,如此他便顯得格外的居心不良了。


    如今再想解釋,反而有些狡辯的意思了。


    “我並非,有意欺瞞女郎,隻是此事說來話長,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女郎暫且先迴府,屆時必定一一道來。”刺人的目光盯得劉言全身發寒,他隻能擠出這樣蒼白的語句,以求阿卓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阿卓深深看了他一眼,提起地上暈倒的梁希禾:“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希望你的解釋能讓我滿意。”


    劉言趕緊答是,看著她腳尖一點離開,悠悠歎了口氣,命令噤若寒蟬的李家仆役將現場的金銀與屍體都收拾起來。今夜發生的事太多,阿卓給的時限太少,他得先處理好才是。


    在劉言慌忙處理事務的時候,阿卓已經先迴了劉宅。


    梁希禾或許是一悲一喜衝擊太大,連阿卓抱著她飛躍了半個城池也沒醒來。阿卓聽她唿吸平穩,便沒叫醫者,隻是將她交給了留守在家的婢女小桃。


    天明之時,劉言終於滿臉疲憊地迴來了。


    阿卓一直沒睡,也沒打算給劉言休息的時間。她雖不懂審訊的本事,在慎刑司被審訊時也積累了不少經驗。人越是困倦,就越容易吐露些不該說的話。


    她揪著劉言去了茶室,府中的另一位女侍阿碧很乖巧識趣,見著自家郎君被提溜著也沒發怒,為兩人倒了茶水端了茶點,便守在一旁隨時等待兩人的吩咐。


    劉言正困得眼皮耷拉得抬不起來了,救命似的灌了一大口濃茶才迴過神來。他舒了長長一口氣,擺手示意阿碧下去。


    待到阿碧轉身離去之後,劉言才站起身來。


    他走到阿卓身邊,慢慢地彎下膝蓋,雙膝著地,左手輕輕地壓在右手,額頭穩穩地貼在了冰冷的地麵之上,鄭重地向阿卓稽首。


    “在下太原溫氏溫言溫常道,拜見女郎。”


    溫氏?阿卓心念一動,叫劉言,啊不、溫言起來坐好,又問道:“與你傳信之人是溫可軒?”


    溫可軒是兵部郎中,此次來與阿卓一同賑災之人。阿卓原以為溫言會承認,卻見他一臉迷茫,似乎並不認識。


    也對,溫可軒是起義爆發後才被派過來招安的使者,溫言可是一手將起義這把火燒大的人,兩人時間對不上。


    “不,”看著溫言茫然的模樣,阿卓有些不可置信,“你不知道他?”


    溫可軒不過而立之年,能成為兵部郎中,溫氏應當有所出力。同樣為溫氏子弟,即便不曾說過話,也該聽說他的名字,可溫言的身體騙不了人。


    他分明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也不知道對方與阿卓一起來了河東。


    溫言身體一僵,原本挺直的脊背仿佛又塌了下去。他神色複雜,有些難以對人言的尷尬,又有些懷才不遇的頹喪與憤怒。


    溫言深深吸了一口氣,為阿卓倒了茶水,將杯盞推與她,才振作起來說道:“女郎,且聽我說。”


    溫言如今叫做溫言,但他確實沒有欺騙阿卓,他原本姓劉,祖上曾是燕朝開國大將身邊的護衛,奈何在戰役裏斷了腿,沒趕上從龍之功,燕朝成立後將軍看在他身殘的份上,給了許多賞賜。


    之後他祖上便迴了河東,用將軍賞賜的錢財買了地,過得還算不錯。


    但燕朝建立如今已是百年前的事了,他家的那些底子也快用光了。當時溫氏四房的嫡三小姐體弱多病,父母疼愛她招贅,他祖父又因為旱災顆粒無收,眼看著一家子都得餓死,他祖父便咬牙去做了贅婿。


    自那以後,他家就改姓溫了。


    贅婿的地位很低,連帶著生的孩子也被看不起。溫言說是四房的少爺,實際過得比表親還不如。


    性格頑劣的溫家子弟,將他視作奴仆牛馬動輒打罵;性格高傲的溫家子弟,更是看他如看世間最汙穢醜惡的玩意兒一般。


    隻有在族學裏,那些人才會因為夫子而裝出一副好模樣。


    從那時起,溫言便時刻待在族學中,久而久之,原本是為了躲避摧殘才看的那些經史子集,他竟全都熟讀於心。


    溫言的考學成績在族學裏一騎絕塵,他也想過能不能憑此去博個功名,但一次、兩次,他參與了一次又一次的朝廷選才,卻從未在榜上見過自己的名字。


    連當年最不學無術的溫家六少爺都謀上職位後,溫言終於絕望了。


    看著榜上一水的世家子弟,他終於明白了,什麽實力、什麽本事,都不重要,當今選才想要上榜,最重要的就是身份和名聲。而他贅婿之子的身份,已經注定了這一輩子世族永遠都不會正眼看他,哪怕他有才能。


    自那以後,他便一蹶不振。左右在溫家不至於餓死,上進也無路可走,他又何必再去糾結什麽。


    直到水患爆發,他突然被四房的老爺子叫過去。溫四老爺說如今有一項事關溫家利益的大事,隻有他擁有足夠的才能完成,又向他許諾,隻要此事一成,便舉薦他為官。


    一捧一誘,溫言不可抑製的心動了。哪怕溫四老爺是要他去串聯起義軍,他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近些日子以來,溫言終於想明白了,溫家為何要不遺餘力地扶持那些起義軍。


    若是沒有這些起義軍興風作浪,那麽從各地源源不斷運來的銀兩和糧草,又怎麽能夠順理成章地重新落入世家大族的囊中呢?而那些被派遣到前線來鍍金的世家子弟們,又能去哪裏斬獲所謂的赫赫戰功呢?


    至於途中死傷的、被迫走上造反之路的可憐百姓或是被摧毀的小世家,都是合理的消耗,是取軍功和榮耀的踏腳石,是功成名就路上的犧牲品。


    阿卓無意間窺見的那份行軍路線圖,並不是留個溫言用來偷襲朝廷軍隊的錦囊妙計,他真正接到的命令,其實是要引誘那些義軍踏入早已布好的死亡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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